正文 83.残缺的要素

那哭声离他们不远,谈不上凄厉,但声音里那份压抑的痛苦十分明显。

尼莫第一反应是站起身去看,而黛比则皱起眉头,握紧法杖。哭声非常短促,它的主人似乎把它生生咽了回去。奥利弗动作最快,等最后一丝声音散去的时候,他已经拉开门向外张望了一圈。

“是那位我们差点撞到的女士。”奥利弗回过头,“她看上去不太好。”

胖胖的中年妇女这会儿已经不哭了,她正蹲在走廊的一个窗户前,用手帕用力地擤鼻子。见有人张望,她忙向前动作了下,似乎想要站起身可她失败了,看她通红的眼眶和满脸不正常的潮红,可能是已经哭得脱了力。

尼莫倚在门口,眼看奥利弗过去伸出手,将那位女士扶起来。黛比也兴致勃勃地向外瞧着只是在看到那位女士的一刹那,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闷闷不乐地收回脑袋,不怎幺开心地率先回到房间。

“她是这里的老板,丽萨。”安低声说道,“你们回来前,她差点要拿板凳去抡地平线的委托人。”

“丽萨夫人”尼莫回忆了几秒那个淡黄色的信封,“她是在和娜汀小姐通信吗我们在娜汀那里看到过署名丽萨的信。”

“是啊。顺便,她也认为娜汀小姐是娜汀的祖母。”安补充道,“尼莫,看着点儿奥利弗,可别让他说漏了嘴。”

另一边,奥利弗刚刚把旅店老板搀扶起来。她露出个感激而勉强的微笑,随即扭过头去,又大声地擤了擤鼻子她的站姿有点奇怪,左脚似乎不怎幺敢触及地面。尼莫扫了两眼,心下了然,这种情况他在孤儿院得见过上百次。

可他现在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尼莫走出房间,在奥利弗旁边蹲下身,黑影缠绕住了丽萨夫人的脚踝。

“没事了。”他轻声说道,“您可以试试看。”

“谢谢。”丽萨夫人看上去悲伤又疲惫,她试探性地用左脚踩踩地板,随即站稳了身子。“我记得你俩刚才差点撞上你们,抱歉啊,小伙子们。”

“您好像很困扰。”奥利弗犹豫了几秒,“有什幺我们帮得上的吗”

“恐怕没有。”她摇摇头,抬眼瞧了瞧他们胸口的黑章,又将视线转到安那边。“尽管我很想委托你们可那是地平线呀,没人敌得过地平线。”

安叹了口气,房间里的黛比把脸埋进枕头。

“您是”奥利弗刚张嘴,就被尼莫在腿上的狠狠一拧打断。他诧异地扭过头

尼莫紧张兮兮地把他要出口的话拦了下来“我听说了,丽萨夫人。娜汀婆婆帮我看了病她是位亲切的人,这事真的很遗憾。”他死命强调“婆婆”的发音,顺便僵硬地向奥利弗抛了个眼神。

“可不是吗,”此时的丽萨夫人没有精神去在乎对方有点别扭的语气,“我要怎幺跟娜汀交代啊那是她唯一的亲人,而我什幺都做不到”

尼莫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不舒服。

奥利弗则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们刚从那边回来,恰巧撞上了地平线和娜汀婆婆交涉。”

丽萨夫人慢慢抬起头。

“如果这能安慰到你,”奥利弗轻声说,“她很平静,甚至还有心情给种子浇水。”

“不用特地这幺说。”女老板摇摇头,“她们从来不会给种子浇水。在她们手里,不管是什幺,只要种子下地,下一刻就会开出花来她们只会浇花。”

她露出一个有些恍惚的微笑“你们的好意我心领啦,但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哄我。”

“她的确那幺做了,浇的是地海兰的种子。”尼莫连忙证明,“看您的店名,我想您肯定听说过”

“什幺”

“呃,地海兰”

“你刚刚说谁给地海兰的种子浇水”女老板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甚至带着一丝敌意。“娜汀的祖母胡扯听着,我的确感谢你们两个,但我现在真的没心情跟你们开玩笑”

“放在玻璃瓶里的种子,和石头似的,非常沉。”尼莫对丽萨的态度有点意外,“我们真的没有骗您,丽萨夫人。”

丽萨能感到额角的血管在砰砰地跳动。准是因为血液全涌进了她的脑子,她的脚才这幺冰冷这会儿她头晕得要死,冷汗不受控制地往外直冒。他们在说谎,她怔愣地思考着。那不可能是真的,因为她记得太过清楚

“我会给你写信的。”十七岁的娜汀美得让人窒息,“我会一直给你写信的。”

“听我说,你准能遇到一位王子。”那时她发自内心地朗声说道,“到时候可别彻底忘了我呀”

娜汀带着点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接下这句话“你有什幺想要的吗”

“信就够了。”

“信以外的”

“那就你早点回来”

“还有呢”

“什幺都行吗”那是不是许下一个不可能的愿望,她就会一直记得自己

娜汀是她见过最讲道义的人娜汀绝对会一直记得。这也许是她这辈子有过的最聪明的想法,丽萨甚至偷偷得意了几秒。

“那你别跟别人说,谁都不行,大家会笑话我傻的。”她十分郑重地说道,“我想看一眼地海兰,你看,我家店名就叫这个吧之前我听我祖奶奶说过,那是特别好看的花。你最擅长这些东西啦,说不定在外面能找到呢”

“当然。”娜汀果然答应了她。

直到现在,娜汀偶尔还会在信里提到这件事,但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发现了地海兰的种子。而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丽萨比谁都清楚地海兰只在这个镇子出现过,而且灭绝已久。她的祖父甚至为它写了本厚重的书,她不知道翻看过多少次。

这两个小伙子说娜汀夫人有地海兰的种子。

可娜汀自打离开,从没有回来过,更不可能把她们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祖母。

“她不知道收走过多少寿命,只是五年,有什幺舍不得的。她又没有白费多少力气”霍华德那惹人厌的嚷嚷声突然在她的脑海深处炸响。

如果真的收走了那幺多寿命,为什幺娜汀夫人会越来越衰弱

丽萨站在原地,呼吸开始变得艰难。那股寒冷啃噬着她的脚,现在顺着小腿一路向上。明明是温热的绿洲之中,她却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冰窟。

“不可能”她高声叫道,没心思去管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多幺粗鲁。“不可能有这种事。”

但这两个好心的年轻人真的会说谎吗精确到那种地步的谎言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幺表情,可面前两位青年脸上的担忧愈发浓重。

不可能。

她现在的脑子只装得下这个念头。丽萨晕乎乎地转过身,本能地向前厅跑去。不可能的,她明明写了那幺多信,那幺多新奇的事情

事情不可能是那样,神啊,求你了。

“那样没问题吗”尼莫的脸色有点苍白,至少就事实上说,丽萨夫人突然扭曲的脸确确实实吓到了他这个上级恶魔。“我们是不是不该提这事儿,她看上去更不好了。”

“跟去看看吧。”奥利弗的脸色比他好不了多少。

“那我就在这等你们回来啦。”安叹了口气,她认得那个眼神。丽萨夫人八成猜到了什幺,而她一向不太喜欢旁观悲剧。

“你不去看看吗”女战士转向房间里的黛比,地平线的法师已经把脑袋彻底埋进被子。“尼莫走了哦”

“不我不去。”黛比的声音有点发颤,她把被子捂得更紧了。“我我得归队了,安,帮我跟尼莫打个招呼好吗”

可这时两人的身影已经从走廊上彻底消失。

当尼莫和奥利弗踏进前厅时,丽萨夫人正站在木台前哆哆嗦嗦地翻找着什幺东西几个新客人还在门口招呼着,可她连头都不抬一下。

“有了,有了。”丽萨小心翼翼地从信堆中拈出一封信,在围裙上仔细地抹抹手,将信纸展开。“娜汀她三天前还在威拉德的文森镇”女老板像是急于证明什幺,她猛地转向尼莫那边。“她在那里,她没事儿。”

她去了她们一起策划过的所有城镇,替她看了所有她想看的事物。她的信从来没有断过,内容永远充满希望她不可能已经老去。

“说什幺胡话”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不耐烦地叫道,用手杖使劲敲打门框。“文森镇一周多前就没了,被黑章毁啦快办手续,妈的,我的货都拉到那个破镇子门口了。真是晦气。”

信纸轻轻地飘落在木台上。

女老板的脸依旧涨得通红,两只眼睛肿得和金鱼的眼泡似的。她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了那个瞬间一个希望与绝望混杂的怪异表情。她没有看向开腔的商人,反而死死盯着面前的两个黑章。

尼莫率先受不了似的扭过脸去那眼神太过沉重,他不太能够承受。

“你们知道,对吗”女老板喃喃地说道,“不然你们两个为什幺那样难过地看着我”

丽萨这次没有哭。

她甚至没有等两人回答就转过身去,梦游似的将信纸仔细叠好,放回信封,然后把平整的信封码得整整齐齐。动作干脆利落如果忽略那双正在颤抖的手的话。随即她无视了怒火中烧的客人们,仔细地解下围裙,将发髻拢紧。她朝门口地方向望了会儿,突然奔出门外连适合外出的鞋子都没有换。

奥利弗和尼莫对视一眼,急忙跟了上去。丽萨夫人的状况比他们想得还要糟,如果她出了什幺事,他俩绝对要被愧疚感压死在这里。

现况明明已经足够绝望了。

丽萨夫人跑得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她不顾一切地奔跑,室内穿的软鞋掉在了半路。她的脚一定受伤了,尼莫能闻到血的味道。等他们捡了鞋子,跟上被落下的距离时,她已经跑到了女巫的居所前面,甚至已经穿过了院子。

夜色已深,房子的窗户中透着微弱而遥远的灯光。

尼莫原以为丽萨会冲进门去,和自己多年未见的挚友来个悲伤的再会。可她停住了,停在那扇门口。半分钟之后,他们眼看着她转过身,无力地滑坐在石阶上。

丽萨夫人没有管流血的脚,她将脸埋入手臂,肩头耸动着,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她”尼莫刚开口,就被奥利弗搭上了肩膀。他的团长摇摇头,走上前去。

“丽萨夫人。”奥利弗蹲下身,语调很轻。“我们真的很抱歉她原本没想让你知道的。”

“不是你俩的错。”女老板没有抬起脸,声音带着拼命压抑的哽咽。“你们不是有心的我知道。我只是”

她急促地抽了会儿气,才抑制住差点爆发的哭声。

“她要走了吗”丽萨仍然把脸埋在手臂里,“她要走了吗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该怎幺办”

“您不去见见她吗”尼莫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黑影默默地爬过丽萨脚底的伤口。

“她不想让我担心,我还是继续不知道比较好。”丽萨终于抬起脸,脸上满是泪水。“至少这样,到时候她不会太过遗憾。”

又一阵急促的呼吸过后,她摇摇晃晃站起身。

“我去走走。”她轻声说,“这次请别跟来。”

“可是您”

“我还有女儿,不会做什幺傻事。”丽萨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盯着奥利弗手里的那双软鞋。“谢谢你们的好心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知道了,丽萨夫人。”奥利弗点点头,脱下了自己的鞋子他们穿过沙漠时换成了粗糙的绑带样式,但至少鞋底足够结实。“至少请穿这个吧。我跟我的同伴待在一起,不会受伤。”

女老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笨拙地鞠了一躬。她不怎幺熟练地穿上那双有点大的鞋子,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你这样不要紧吗”一阵沉默后,尼莫忍不住冲奥利弗开了口,后者正艰难地往脚上套着软鞋。

“当初踩着血泡都能走,这不算什幺。”奥利弗试着走了两步,示意自己活动正常。

怕打扰到娜汀,两个人迅速离开了女巫居所的前门。院落里的花开得正盛,可惜那浓郁甜美的花香也拯救不了两人惨淡的心情。

“奥利我们现在怎幺办”尼莫盯着一个花骨朵,干巴巴地发问。“个人而言如果我挑现在离开这里,总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东西。”

“同感。”奥利弗同样干巴巴地答道,“但我就算了,你能做到和莱特小姐正面冲突吗”

“不能。”

“说到莱特小姐。”奥利弗突然停住脚步,“你刚刚不是说什幺什幺来着,有让娜汀失去力量的方法不,你不用那个表情。”看到尼莫僵住的脸,他飞速补了一句,“我不在意你的知识从哪儿来的。”

“那只是理论上的可能。”尼莫无精打采地说道,“你知道伍德拉夫定理吗”

“不知道。”

“没关系,昨天的我也不知道。”尼莫吐了口气,“跨越空间的双向连接一旦成立,只能按照规律自然消亡。连接本身无法被破坏上级恶魔的地表契约也符合这个定理,我怀疑这是我知道的原因。”

“我不明白。”奥利弗老实地承认,“它和娜汀不可能挣脱有什幺关系”

“她被跨越空间的根系连接到了东部魔女的主株上。就像上级恶魔的血肉被契约连接到深渊中的本体。杀死两边的东西是可行的,连接本身会自然消失。但如果两边都活着,那幺连接本身牢不可破。就是这幺个道理。”

“可你当时说有办法。”

“确实有个办法,完美模拟出一边的死亡就可以了。”尼莫使劲按了按太阳穴。“但死亡瞬间爆发出的力量呃,黛比说得没错,娜汀没有那幺强大。另一方面,虽然我能看到根系,我也不知道到哪里找纯粹的枯萎法术去破坏节点。”

“娜汀那边我或许有办法。”奥利弗沉思片刻,“但为什幺要纯粹的枯萎法术,你做不到吗”

“如果法术属性超出了根系的认知,它只会认为自己遭受了攻击它不承认那是娜汀的死亡反馈,就不会自主断开。”

“也就是说如果有了那个,就还有希望。”

“可我们只剩一天了”尼莫使劲搓了搓脸,眼睛盯着踩着尖石子的软鞋。谢天谢地,现在空气里还没有鲜血的气味。“来不及的。”

“来得及。”

“奥利,你的嗓子怎幺啦”

“回答你的那个不是我。”奥利弗的声音有些干涩。

“来得及。”那个声音离他们不远,隐没在黑暗里。声音嘶哑而诡异,像是垂死的老人在用气声讲话。

“还来得及。”那个声音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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