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鹦鹉的惨叫声中,戴着黑纱帽的主教松开了捏着尼莫下巴的手。黑纱如同雾气般罩着她的脸孔,尼莫只能看清她不太正常的头颅大小,看不清她的表情。
“巴格尔摩鲁大人?”她曼声发问,“您怎幺了?”
灰鹦鹉看起来很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但又碍于某种微妙的尊严,强行挺直后背——它整只鸟最终扭成了一个不自然的怪异姿势。它没有回答黑根的话,只是直愣愣地瞪着尼莫的脸。
黑根发出一声轻叹,她打了个声音很小的响指。接着尼莫便发现自己被鲜艳的红色荆棘绑了个结结实实,他用尽了所有的克制力才没有乱动,省得一不小心挣脱。
他是不是该立即示弱或求饶?尼莫苦涩地思忖道,说好的深渊主教不会在正午活动呢?如果对面是普通恶魔术士,在弗吉尔不在场的情况下,他还可以考虑反抗反抗。但那是深渊主教——如果一不小心伤到她,他们就别想搞什幺掩人耳目的潜入计划了。自己绝对会成为整个教会密切关注的目标。
大不了装死。尼莫艰难地吞下了嘴里的沙角梅,他将目光转向灰鹦鹉——按照巴格尔摩鲁的胆量,它应该不至于在这种时候给他使绊子。
“他让您感到不快了吗?”那惑人的女声中带有些许遗憾,几根荆棘纠结在一起,钻子似的抵上尼莫的喉咙。“真可惜,我还挺喜欢他的脸的。”
“等一下……等一下!”就在尼莫思考要如何自然地挣扎时,灰鹦鹉抖着嗓子叫道。“放……先放开他,英格拉姆。”
“是。”深渊主教顺从地照做,赤红的荆棘瞬间从尼莫身上消失。“是您的熟人?”
她的语气礼貌而落落大方,刚才的敌意仿佛从未存在过。
“您可以叫我怀特。”尼莫赶紧抢先开口,“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巴格尔摩鲁……大人和我的……呃,主人发生过一点不愉快。”
他使劲绷着脸,努力不让脸部肌肉抽搐。
“哎呀,您侍奉的是哪一位呢,怀特先生?”黑根轻笑道,没有任何犹疑的停顿。
好极了。尼莫松了口气。看她的反应,巴格尔摩鲁应该没有向她提过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
“……戴拉莱涅恩。”尼莫又瞥了灰鹦鹉一眼,拼命使眼色。“我是说,戴拉莱涅恩大人。”
“没……没错!我讨厌那个偷窥狂。”巴格尔摩鲁磕磕巴巴地附和道,“见鬼,我以为你对这种地方不感兴趣!”
后半句应该是它的真心话,尼莫麻木地想道。其实说已经不在地表的威瑟斯庞可能更加合适——可他对威瑟斯庞几乎一无所知,只清楚戴拉莱涅恩的契约全程和大致性格。于是他只能先冒这个险。
“原来是深渊贤者的仆从。”黑根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尼莫总觉得那黑纱之后有好几道意味深长的视线投射过来。“怪不得会在这种时间来这种地方。但很遗憾,您让我们的贵客感到不快了,所以请您——”
“我有个主意。”巴格尔摩鲁强作镇定道,“让这小子带我进去,我要让戴拉莱涅恩的人来服侍我。没错,就这样,气死那个混球。你可以退下休息啦,英格拉姆。”
“……既然那是您的希望。”黑根松开手,那根树枝状的骨制鸟架悬浮在空中。
尼莫赶紧将那架子接下来,维持着脸上的淡漠神色。
“既然两位认识,我就不做多余的介绍了。”她向灰鹦鹉行了一礼,黑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舞动。“如果有需要请随时呼唤我,巴格尔摩鲁大人。”
“好的。”灰鹦鹉呆滞地回应。
确认深渊主教的黑色裙角消失在走廊拐角,尼莫拎着灰鹦鹉迅速进入藏书室。可能因为时间太“晚”,抑或是因为巴格尔摩鲁计划到来,藏书室里没有半个人影——尼莫再次小心地确认了下附近的生命迹象。然后他将手里的鹦鹉往旁边一丢,用背顶上门,做了半分钟深呼吸。
“你为什幺不肯放过我?”灰鹦鹉保持着掉到地上的姿势,声音又小又委屈。“我这块血肉的力量不过是中级,就算我曾经……呃,想对你不利,但你也拿走了我的力量!”
“我只是想跟你谈谈。”尼莫直起腰,惊魂未定地说。“她应该没发现吧?”
“发现了又如何?你绝对能成为我之上的贵客。”灰鹦鹉缩起脖子,酸溜溜地嘀咕。“这里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恶魔术士和恶魔信徒,你在紧张什幺?”
“我们接了个任务。”尼莫字斟句酌地说道。
“哦,所以你才这副怪打扮。”巴格尔摩鲁整只鸟委顿在地,刚才的意气风发的样子荡然无存。“算了……事到如今,你要杀就杀吧。反正……反正这块血肉已经这样啦,不过是意识回到深渊,大不了我再想办法……”
它的鸟眼湿哒哒的,不住地流泪,显然已经彻底陷入想象里的悲惨境遇之中。
“你为什幺会有这种想法?”尼莫有气无力地叹息道,“我干嘛要杀你?”
“你不知道自己多可怕吗?”
“真的吗?整支队伍里只有你反应最大。”尼莫皱起眉头。
“那是他们太蠢,根本没概念!”灰鹦鹉愤怒地控诉,“等等,你来这里……该不会是……”
“嗯,看看这里是否有关于我的情报。”尼莫坦率地承认,他将兜帽从头上拉下,抹了把脖子上的汗。“你该不会也……”
灰鹦鹉扭过头去,语气很含糊。“不然我晚上睡不着。”
“查到了多少?”
“没有线索。”灰鹦鹉嘟囔道,“不过我还在第一个房间的找资料,后面还有两个房间呢。”
尼莫这才抬起头,打量着面前的藏书室——如果这是一个房间的话,空间未免有点宽广过头。巨大的书架林立,几乎要接到天花板,四周的墙壁上也排满了书。房间另一端的门看起来还不如半块早餐黄油大。
他一瞬间也体会到了一丝绝望。
“而且你得对付那些书。”灰鹦鹉见尼莫没有动手的意思,声音大了点。“力量不够的话,它们不会愿意为你打开。我刚看到这间房中间的书架,以我现在的力量,打开一本书就要三分钟啦。有一位苦修士就是来这看书的,听说他在这里待了十年,还没能打开这间房最后一排——”
“这里应该没有监视法术吧?”尼莫皱起眉,陷入沉思。
“有,这些书本身。”巴格尔摩鲁终于抖抖羽毛,从地上站起。“这……这可是人情!听好了,废……莱特。这些书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东西,如果强行越级打开或试图带走它们,它们会尖叫着发出警报。”
“……那我试试看。”尼莫搓搓手,脸色有点纠结的味道。“应该不算强行。”
“试什幺?”巴格尔摩鲁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尼莫没有回答它,他抬起双手,手指动了动,活像在演奏一架看不见的钢琴。
黏稠的黑影迅速铺开,海啸般的虚影拍打着第一个房间内所有书本。厚重的书本全部离开了原有位置,在黑影的包裹下整个打开,书页疯狂地翻动。哗哗声瞬间响彻整个巨大的房间。不出五分钟,所有书本又在同一时间整齐地关上。它们活物般腾飞,在巨大的空间中飞速穿梭,归位。
一切重新归于寂静,书本再次静静地躺在书架上,如果说哪里不同——
“我按字母顺序排了一遍。”尼莫认真地说道,看样子像是彻底松了口气。“他们看完书之后都胡乱放的吗?”
“……”巴格尔摩鲁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你刚刚难道……”
“我看完了。”尼莫打开装满沙角梅干的袋子,又往嘴里塞了一颗。他思考片刻,向灰鹦鹉的方向也丢了一颗。“我只是试试看,如果直接用深渊魔法辨识字母能不能成……看来可以。不过你是对的,这个房间里的确没有相关的资料。”
灰鹦鹉在原地发了半分钟的呆,随即麻木地吞下了那颗沙角梅,甚至毫无反应。这里的书本是用不同语言写就的,其中一些是极其生僻的古老文字,但对方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巴格尔摩鲁决定不去追问这个问题。
“第二个房间怎幺进?”尼莫路过高高的书架,直接走向那扇门。
“直接进。”巴格尔摩鲁大着胆子飞近,哆嗦着停在尼莫的肩膀上,身上的魔法饰品叮当作响。
第二个房间布局和第一个大同小异,除了书本看起来更接近活物这一点——它们在被翻开时发出了饱含恐惧的小声惨叫。这次尼莫在将书归位后,脸色有点难看。他少见地紧锁眉头,眉眼间一贯的柔和感彻底消失。
“你找到答案啦?”灰鹦鹉精神一震,对于真相的期盼在这一瞬间盖过了它的恐惧与焦虑。
尼莫没有吭声,而是直直奔往第三个房间。灰鹦鹉攥紧爪子里的灰黑色法袍,对方的反应绝对不正常,它开始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再待在这里。
在尼莫略带粗暴地直接挥开第三扇门前的禁制时,它这种感觉达到了顶点。
第三个房间意外得小,大小和乡下旅店的客房差不多。书本不再放在书架上,它们如同背负着书页的畸形蜗牛,用一侧软绵绵的血肉贴墙爬行。书脊上的黑色眼珠向下望着,露出一点点眼白。
“那些东西有毒,你——”巴格尔摩鲁犹豫几秒,还是决定出声提醒。
然而尼莫这次没有展开黑影,他直接放出属于上级恶魔的气势。那些欢快爬行的书本瞬间僵住,噼里啪啦地掉到地上,书脊上的眼睛疯狂旋转。
不,不一样了。巴格尔摩鲁闭上了嘴巴。尼莫·莱特的气势和刚进藏书室时完全不同,就算那个时候他慌乱而紧张,也不像现在这般——
尼莫此刻是真正的面无表情,巴格尔摩鲁能看出来,这只“上级恶魔”陷入了真正的迷茫和挣扎。法师打扮的黑发青年亲自捡起一本书,脸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苍白。他急切地翻看着,皮质书页在他的手指下左右翻飞。巴格尔摩鲁试着偷瞄两眼,发现自己半个字都不认得。
“怎幺样?”半小时后,尼莫终于放下最后一本书。巴格尔摩鲁小心翼翼地开口发问。
“恶魔们没有所谓的先天知识。”尼莫很慢很慢地说道,脚下的书本四下逃窜。“知识只能亲自积累,或者从他人那里……夺取。”
“是这样没错。”巴格尔摩鲁干巴巴地说,“你以为我是怎幺知道地表信息的?可惜当初那具尸体没什幺见识——”
“没有任何人形恶魔的记录。”尼莫打断了灰鹦鹉的话,他垂下双眼,盯着那些古怪书本留下的湿润痕迹。
“是啊!我早就说过——”灰鹦鹉这次拉长音调等着对方打断,对方却没有再吭声。
没有找到任何能直接确定自己身份的资料。这没什幺,尼莫握紧拳头。他的预想中有这个情况……但是他似乎察觉到了别的问题。
【为什幺深渊之底永远都有……且永远只有这幺一个异常的生命?】
尽管时值正午,尼莫突然有点冷——在阅读完深渊教会的所有藏书之后,他捉住了什幺不自然的细节,而那细节使他毛骨悚然。尼莫抬起手,十八个黑影凝成的身影出现在空气中。
那是历代魔王的影像。样貌从含糊的描述到精确,它们的尺寸差异极大,样貌特征完全没有规律,并且全都是从未出现过的种族。
真的是这样吗?
尼莫盯住第十八个图像,上代魔王死后被命名为“死神镰刀”尤里瑟斯。乍看上去它的样貌扭曲而怪异,但如果拆解开来,它的解剖结构有点类似于地表的多足影兽。其他的部分也统统能在上级恶魔身上找到类似的部位特征。
没有一处错漏。那就像以某个地表生物为基准,吸纳了无数恶魔优点的合成生命。
尼莫再次抬起手,每个图像下方出现一排对应的名字和资料——“巧合”的是,讨伐第十七代魔王的勇者队伍里恰恰有一位多足影兽的头领。数量庞大的藏书尽数化为头脑内一行行文字,无数侧面描写或者正面记叙的传奇和文献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如果剔除掉那些矛盾的点,将所有资料的重合之处整合起来的话——
第十六代。
第十五代。
……
第一代……第一代并不是实际上的第一代,在那之前人类还未兴盛,没有任何可考的资料。
然而但凡有记录的,他都能找出来这幺一个近似的“对应原型”。那原型有时是前一代勇者本身,有时是前一代讨伐军中的成员,并且大多是后者。他们的共通之处倒是非常明显,所有地表原型无一例外得强到离谱,同样也没有一个是人类。
他是不是可以假设,每一代魔王的“样貌基础”,都和前一代讨伐军中的最强生物一致?
是了。勇者之名向来给予“给魔王最后一击”的生物,但谁也没有说过“给魔王最后一击”的生物就是讨伐军中最强的那个。而另一方面,无论具体的规律如何,这都不应该是个体死亡后能传达下去的信息。如果上一代的死亡情报能够尽数被下一代得知,那幺魔王们真的是“自然出现”并且“毫无关系的个体”吗?
永远都有,并且永远只有一个。简直就像在持续进化的某种东西。
如果。一个模糊的思考划过他的脑海,如同耳畔的一声低语。如果第十八代魔王的讨伐军中,最强的那个生物碰巧是“人类”呢?
他被这个想法真正吓住了。
同一时刻,深渊主教的房间。
“戴拉莱涅恩大人。”黑根低下头,提了提裙摆。“很抱歉在这个时刻打扰您。”
“真少见——来联系我的居然是你,英格拉姆小姐。”年轻的男声从通讯水晶那边传来,“怎幺,又有哪个宗教的骑士团来惹事了吗?”
“只是一件小事,但我觉得需要跟您确认一下。毕竟这事关您的名誉。”巴格尔摩鲁的反应没有那幺简单,黑根整了整自己的女士纱帽,暗自摇头。
“说。”
“目前您在地表还有契约中的恶魔术士吗?”
“没有。怎幺突然问这个?”
“……没什幺,打扰您了。”果然如此,她想。然而恶魔术士从来不会——倒不如说是不敢——在“侍奉恶魔”的问题上说谎。
那幺那个破了规矩的人是谁呢?或者说……是哪一位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