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在枯死的灌木后坐定,审判骑士帕里什正将马拴在焦黑的树干上。奥利弗离开后,他们没有再进行交谈,直到——
“您的选择非常明智。”女战士突然开口说道,她将果脯袋子系好,绑回富勒山羊身上。“亲切合作获取信任,好心地带我们前来,等待我们战力分散……咱俩能暂时休战吗?我还挺喜欢这只羊的。”
帕里什固定缰绳的动作凝固了。
“悄悄撤掉守护法阵,让我和它一不小心‘死于意外’。”安摸着山羊头上两角之间的部分,她仍处于泛着涟漪的防护罩中,但那保护罩已经与审判骑士的分离——帕里什那盏烛台上的光球赫然只剩两个。“我就猜没那幺容易遇到第二个克洛……咳。你们审判骑士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当然,我理解。”
帕里什·舍曼趁安松懈时撤下了她和富勒山羊的防护罩,可防护罩没有立刻消失。女战士自己维持住了它,并未在震惊中腐烂而死。帕里什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原先的无奈和笑意全部化为警觉。一阵短暂的金属刮擦声,他将银剑抽了出来。
“您确定要打一架吗?”安漫不经心地继续道,“那可就装不成意外了哦?”
“为了谮尼的荣光。”帕里什吸了口气,双手握紧。“十分抱歉,女士。但任务不容有失,我必须排除一切不安定因素。”
“看来您很确定我们的团长无法及时出来,有意思。”安将矛在空中转了一圈,“介意再来一次情报交换吗,正直的骑士先生?”
这次帕里什没有理会她的交易请求,这位审判骑士将烛台牢牢卡在腰侧,抬起剑身直接攻了过来。他的攻势凌厉而坚定,动作间没有任何犹豫。矛身和剑锋相撞,随着安刻意调整猎矛角度,金属间磨出一串火花。闪电顺着银剑攀上,随即被顺着剑刃覆盖下来的光阵一举击碎。
安吹了声口哨。
帕里什的动作没有停顿,银剑向女战士的喉咙刺去,而后者险险躲过。剑刃在安的颈侧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但审判骑士付出的代价更大——安的攻击几乎在同一瞬间到达,他靠一个强硬的扭转避过去,双眼差点被雷电烤焦。雷电劈伤了他的前额,留下一块骇人的焦黑痕迹。
帕里什单手执剑,持续袭击女战士皮甲上的脆弱之处,另一只手快速地画了个法阵。可安比他更快——一模一样的白色法阵在空中撞击,而魔力的差距十分明显。帕里什退了两步,终究还是没有站稳。他尽力靠一个翻滚找回平衡,但在势均力敌的对手面前,一个小小的纰漏都足以致命。
女战士一脚踩上他的喉咙,随手抹了把脖子上的血。闪电顺着审判骑士的盔甲欢快地炸着火花。
“就算您杀了我,只会有新的人——”帕里什嘶声道。
“我知道呀?如果杀了你真的划算,我们团长刚走我就动手了。”安挑起眉毛,“我只想确定一件事——您光说了自己的任务内容,一次也没有说过自己是记录员,同样也没有佩戴拉德教记录员的银徽。那幺……”她麻利地扯开审判骑士的披风搭扣,端详着下面隐藏的法阵。“原来是异端审判所的巡查官先生,失敬。”
“您似乎对拉德教十分了解。”
“接下来的事情只是我的个人猜测。”安没有理他,兀自摩挲着下巴。“您的故事听上去不像是假的,按照拉德教那帮老乌龟的性子,绝对会偷偷记录欧罗瑞和深渊教会的战斗。”
“可您是异端审判所的巡查官,同时为了所谓的‘安定’,不惜先行杀死我这个黑章……有意思,他们想动手?”
帕里什自下而上瞪着她,面无表情。
“看来我猜对啦。”安哼笑道,将脚从审判骑士脖子上移开。“我还是那句话,介意再来一次情报交换吗,正直的骑士先生?”
“……你疯了吗?”
“我说过,杀了您并不划算——反正也会有新的人立刻顶上。我看到您带着献祭匕首,这事儿不小吧?”安没有放下猎矛,“您会牺牲肉体作为传送坐标,我可阻止不了那个。”
“你……您想知道什幺?”帕里什握紧手中的剑,他完全猜不透面前的女人到底有什幺目的。如果她是深渊教会的人,她知道的东西已经足够她回去报信了。然而她没有半点行动的意思。
“欧罗瑞在衰弱,对吧?你们想趁他们两败俱伤时趁机出手。”
“这不像是一个问题。”
“没错。”安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我的问题是,拉德教那边会来的是哪一位,奥尔本人还是加兰人?”
“……您的筹码呢?”
“如果你告诉我。”女战士站直身体,气势中多了几分凛然。“我发誓不破坏你们针对深渊教会教徒们的行动。”
帕里什直接笑出了声:“您?……虽然这幺说有点失礼,但就凭您?”
“单人传送就算了,可如果你打算用尸骸坐标为军队提供传送目的地,一定需要搭配相应的法阵。”
“是的。但我得说,那些法阵绝对不会泄露到——”
“尽管我不知道是哪个。”女战士的眼里毫无笑意,“但它们需要的魔力不多,挨个试也试得起。”
在她身后,无数白色的小型法阵悬浮在空中。帕里什睁大双眼,嘴唇有点哆嗦。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冰块滤过,一瞬间变得冰冷无比。他明确地在其中发现了事先约定好的信号阵,里面甚至还有不少他从未见过的——而根据咒文的构成,那些陌生法阵绝不是凭空捏造。
“领军人是奥尔本的戒律主教。”帕里什迅速交代道。
女战士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不好看,她甚至没有去掩饰这一点,任由警觉和担忧混杂在脸上。
这个女人太过危险,帕里什心想。他们的计划不能坏在一个莫名其妙的黑章上。而她的关注点也非常怪异,通常来说就算这时候知道了领军人,也不会对即将到来的剿灭行动有任何影响。
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情报暴露自己,这个黑章到底——
“看着我。”冰冷沙哑的女声突然响起。帕里什下意识抬起头,握紧剑柄。自己受过训练,魅惑术对他不生效,她不可能玩出别的花招。
然后他愣住了。
女战士身后的白色法阵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图案。它在这片死地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而他对它无比熟悉。但这不可能,他的脑子里只剩这句话。
这不可能。
“我命令你。”女战士向前走了几步,揪住帕里什后脑的头发,强硬地保持着视线接触。“异端审判所巡查官帕里什·舍曼,我命令你忘掉一切——你的任务很顺利,你没有遇到过任何黑章,伤口全是守卫恶魔造成的。你将继续待命,等待战争的号角。”
“……遵命。”审判骑士的眼神逐渐空茫。
同一时间,地下墓室上层。
“去杀它……的确说得通。”奥利弗思忖道,“我建议先看看情况,你有什幺打算?”
他们穿过高台,从一个坍塌的小缺口中钻出。洞口只有半人高,像是在很久之前被人强行破开的,四处散落着厚厚的灰尘和石屑。
“和你一样,走一步算一步。毕竟它已经彻底没救了,只是‘现在’还是‘几十年’后的差别。”尼莫说道,“这的确不是我们能够贸然插手的事情。”
拯救和杀戮,到底哪一边才算真正的善意,能够判定的只有这只恶魔本身。他们终究只是旁观者,没有权力替它做决定。
洞口之外是浓郁的瘴气,奥利弗眉头抽了抽。尼莫立刻搭上那只覆着盔甲的手,并对冰冷的触感十分不满。“别勉强。”
“它们伤不到我,就是腥臭味太大。”奥利弗说,“我不是玻璃做的,不用担心。你再那副表情,我会忍不住把盔甲上的刺掰掉。”
尼莫盯着那些长刺,看上去十分赞同。
“弗吉尔先生会起疑的。”奥利弗补充了一句,语调里忍不住带了些笑意。
但眼前的事物很快把两人脸上的笑意抹去了。翻滚的瘴气中,棕黄色的骨头被垒成整整齐齐的高大立方,零星的珠宝光辉在尸骨间闪烁。一个高大细瘦的影子蹲坐在尸骨立方旁,长得吓人的半透明手指挨个抚摸那些头盖骨,像是在计数。它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对火炬映出的光芒没有半点兴趣。
“不用管它。”尼莫压低声音,“我们不是来盗墓的,它不会主动攻击我们。”
“那弗吉尔先生说的敌人……啊,我知道了。”奥利弗架起安息之剑,“这些是什幺东西?”
“残渣。”尼莫苦涩地说道。“下级恶魔的一种,的确不算强。”
大型献祭完毕后的存留物。不是死者的幽灵,只是还活着的肉体残余被深渊魔法支配后的产物——
一团干瘪的肉在他们面前蠕动着。像是有人将人类的手脚和头颅粗暴地接上肉块,让它们聚做一堆腐烂。它——或者它们向他们伸出手来,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而它还没有来得及动作,便被另一只残渣按住撕成碎块。
畸形的影子拾起地上散乱的肢体,小心地塞入尸骨立方。尼莫小心地放出一丝气息。残渣们登时发出尖叫,姿势诡异地爬远。
“……这里的守备是不是太松了?”奥利弗没来得及出手。他同样四下探了探,没有发现长影子和残渣以外的活物,甚至连魔化的老鼠都不见一只。
“弗吉尔的通路应该避开了外面大部分守护措施,”尼莫说道,“毕竟这里每月至少要敞开一次,我想重点应该在下层入口的守卫。”
似乎像是在回应他们的话,火炬突然加快速度,向前方全速前进。奥利弗将头盔戴好,两个人跟着火炬一路狂奔。在不知道越过多少个尸骨立方之后,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
一队穿着古怪的人……或者其他东西,穿着古怪的大件斗篷,戴着包覆住整个头部的金属尖帽,在圆形房间之中专注地绕着圈。圆心之中扔着一颗被线扎紧的紫红色心脏,它还在缓缓搏动。尼莫刚刚踏进房间,它们便瞬间停住了动作。无数腥臭的细小触手从斗篷下伸出,箭矢般射向尼莫。
弗吉尔让他们回避不无道理。如果他真的只是个普通的恶魔信徒,恐怕一个照面就会被绞成肉酱。
正当尼莫思考要不要动手时,圆心中的心脏格外用力地搏动了几下——那些细小地触手生生转了个弯,又探向圆心中的心脏,一齐绕着它触碰几秒,最后活蛇似的钻回斗篷。
房间中的队伍再次开始绕圈。
“您需要我做些什幺?”尼莫扫了眼那颗心脏,努力做出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我暂时拖住了它们。别担心,嗜苦蝾螈的心脏至少能撑一个小时,这还是您给我的灵感。”弗吉尔衣着整齐,额头却全是亮晶晶的汗水。“莱特先生,我需要你和我一起输入深渊魔力。这里需要至少两个人在场才能开启。”
他丢过来一个纸团过来,纸团上一个简单的法阵。尼莫用手抹了一下,墨渍还是新的。应该是刚被写下不久——也就是说,现场推导。
“没问题。”他点点头,没有多问。
“一会儿法阵完成之后,您就等在石阶上,哪里都别去。”弗吉尔叮嘱道,“这不是开玩笑,莱特先生。您只需要记住一点——入口的石阶上没有任何危险。”
随着他的话,房间逐渐旋转,原先的入口处的门转向另一边。下层的入口彻底露了出来。
向下有十来级石阶,而石阶通向的地方很难用语言形容。
就构成元素来看,它大概是一座森林。但如果要形容得更加具体一点,那是一个噩梦。所有事物都没有服从地表的任何法则。空间被扭曲,树木向四面八方生长。树木本身也像是被搅碎后粗暴拼接而成,常识被击碎,错位感看得人内脏发紧,多看一会儿都会使人头晕目眩。不少地方还有不自然的空缺,如同剥落的墙皮,后面透出纯粹的黑暗。
尼莫听话地在石阶上坐好,“缄默骑士”老老实实地站在他身边。他们身后的房间又旋转了回去,入口彻底消失。
“千万别乱走,不然我无法找到你。”弗吉尔再次叮嘱了一遍,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我……最多五个小时,您只需要等我五个小时。”
而后他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片怪异的扭曲,没过几秒,背影就彻底被漂浮的黑暗森林吞没。
杜兰·弗吉尔的笑容一向真诚,可刚才那个笑容里面可没有多少正面情绪。它甚至称不上一个假笑,只传达出来死气沉沉的浓重悲伤。而在尼莫所有的记忆之中,他从未见过那幺绝望的表情。
奥利弗摘下头盔,这次他直接将头盔固定在背后。尼莫认得那种气势,奥利弗认真起来了。他同样握紧那根没什幺用的法杖,站起了身。
“跟上去?”奥利弗趁势揉了揉他的头发。
“跟上去看看。”尼莫说,“或许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真巧,我也这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