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4.恶魔之茧

拉蒙家的旅店依旧热闹。成为通缉犯后奥利弗被剥夺了主人身份,不知道镇上的哪一位将它接手下来,倒也没改作他用,直接继续经营。

本来旅店就没有什幺名字,省了换招牌的麻烦。别说平时来帮把手的厨子,甚至连为小花园雇佣的园艺师都没有换人。如果说哪里不同了——那位英俊而热心的老板被葬在了公共墓地之中,紧邻着他去世多年的妻子。旅店之中少了个来回奔波的年轻身影,而镇上的酒馆里少了个时不时弹奏会儿四弦琴的好心人。

仅此而已。

好在新主人并不打算处理后院那棵巨杉。尼莫影子似地缩在树顶,望向不远处巨大的恶魔之茧。

暗红色的肉茧数十米高,如同一座小型山峰。无数半透明的筋膜包裹着它,末端拧成肉绳,向四面八方伸去。它们的末端并非附着在地表,而是探入悬浮在空中的空间裂缝,猛一看如同半路消失。不祥的火光正透过细小的裂缝投射出来。

尼莫能感到属于自己的力量在茧中搏动,并且极其不稳定。

在戒律主教的授意之下,审判骑士们从未停止过对平民的规劝。各个宗教的人都在茧边组织着自己的集会,试图弄明白它的真实情况。

然而这世上或许只有一个人清楚它的真相。

尼莫很清楚,那东西早晚会炸掉,人们撤离与否毫无意义。应该是哪只昏了头的中级恶魔吞吃了那只手臂,它之所以还没有炸掉的理由只有一个——当初他满心相信自己只是个倒霉的普通人,对“舍弃”的具体做法没有任何概念,导致那块被丢掉的血肉只能算半吊子的力量赠予。它既是奇迹,又是毒.药,恶魔们本该凭本能察觉到这一点。

可偏偏有一只克服了本能的警示,将它吞吃入腹。

瞬间暴涨的力量使它立刻结成茧,一只极为强大的上级恶魔即将诞生,而后将在失控中迅速毁灭。可如果它真的炸开,附近的数十个城镇都无法幸免于难。

尼莫非常清楚这一点,可他没有任何办法。目前他只能尽全力压制那股力量,并试图靠它来理解脑海中那片狭窄的星空。可那东西的状态太过危险,如同摇摇欲坠的扑克牌塔。他不敢太过用力,只能绞尽脑汁把握那微妙的界限。

整整三天,没有任何进展。

奇迹没有发生,也没有混沌中的灵光一现——身边的世界在迅速运转,只有他停下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参差的刀刃,不停切割他的神经。他的进展不该这幺慢。奥利弗很可能会在他苦苦追求答案的期间死去,尼莫清楚这一点。

先是紧挨肉茧的地方,而后是路标镇边缘,最后是这里。他眼看着自己安静地走向绝望,最终将手伸向唯一的解脱——

救出奥利的方法确实是存在的,它字面意义上的在他面前。

尼莫抱住双膝,将脸埋在膝盖之间,一声不吭。旅店的后院热闹至极,暖融融的灯火映亮夜空,却无法照亮高高的树顶。人们的笑声和歌声从树下传来,随着茧的持续沉默,路标镇愈发热闹——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当他远在深渊之底时,他坚信着这些模糊的声音是可以追寻的,他只是离它们远了点。那些歌声,那些欢笑,奥利弗的声音。他只要持续前进,就必定能够到达那里。

现在他离它们多近啊,尼莫心想。可自己已经彻底与它们割裂开来。

而“他的尸骸”,能够恢复他所有回忆的引线,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尤里瑟斯骇人的头骨还在原处,不远处躺着一束彻底干枯腐朽的花。那头骨上带着明显的破损,尼莫猜那是早先被人们割走的骨片。半人多高的颅骨就这幺用空洞的眼窝注视着他,这情景荒诞至极。

尼莫清楚它有着他想知道的所有答案。

当前情形的解法,星空的秘密,以及漫长而黑暗的回忆。是了,在他还“正常”的时候,每次靠近这里有会出现各种不适。自己当初只当是巧合,可现在的尼莫终于明白——

那是他潜意识的反抗。

“尼莫·莱特”不是完整的魔王,只是个短暂的幻象。这幻象拒绝完整的回忆,想要徒劳地存在下去,从漫长的黑暗之中取得短暂的数十年。

可既然是幻象,“尼莫·莱特”注定会消失。

尼莫不敢多看它,他就坐在颅骨的三四步之外,接受着自身尸骸的嘲讽。无能的,稀里糊涂的,手握力量却手足无措的魔王。他的同伴在为了他奔波,他的故乡即将因为他无心的举动毁灭,他的恋人……在遥远之处受苦。

而他却在这里浪费时间,没有成功解决任何问题。流逝而过的每一秒都在尖叫着他的失败。

恢复记忆吧,掌握一切。因为焦虑和急切而乱成一团的大脑在嘶吼。只是救出一个人类,那个拥有所有知识和回忆的自己绝对能办到。

尼莫咬紧牙关,他在自己嘴里尝到了些许鲜血的味道。这份痛苦如此真实而深重,他绝望地想道。如果他真的恢复了所有记忆,会不会因为这些痛苦而给予地表一瞬的仁慈呢?还是说,彻底回忆起一切的他会对这些软弱的感情一笑了之,给地表带来真正的灾难?

当然,恢复记忆的他或许什幺都不会做。再或者,他的恢复和苏醒本身会带来巨大的能量冲击,提前引发灾难。它可能让所有人都得救,更可能让所有人毁灭。

能够拯救奥利弗的力量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尼莫抬起头,又望向那个巨大的颅骨。

他终究没有伸出手。

取回回忆这个赌局太过危险,他无力地笑了笑。路标镇的尼莫·莱特喜欢逃避,可这一次他不能从绝望之前逃开。他们约定过绝对不会丢下对方。奥利弗一定还活着,自己必须坚信这一点。

奥利弗不会放弃,那幺他也不该——不能自欺欺人地无视风险,不能一厢情愿地放弃自我。

灯火熄灭,人声散去。黑发的青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与愈发深沉的夜色融在一起。继续思考。尼莫抱紧怀中的法杖,下唇被自己咬得毫无知觉。他必须继续思考。

直到一阵翅膀的拍打声划破寂静。

有什幺停在了那个巨大的颅骨之上,一只黑漆漆的鸟转过头来,通过嵌在鸟喙上的三双眼睛一个劲儿地瞧着尼莫,而后冲他歪歪脑袋。它用仅有的脚在头骨上蹦跶了两下,发出一阵粗鲁的干呕声,吐出个圆柱形的铜制信筒。

是棘尸鸟,来自杜兰·弗吉尔的消息。之前克洛斯先生特地联系过那位驱魔人,弗吉尔的消息来得比他们想象得要快得多,活像是早有准备。

尼莫赶忙把信筒抓到手里,展开信纸的手有点抖。

【非常抱歉,我们无法确定凋零城堡的具体位置。它在不停地移动。】

第一句话就让他的心凉了半截。尼莫深吸一口气,继续读了下去。

【我们只能确定它在瓦尔顿境内,希望这能帮上你们的忙。】

【另外,我弄到了拉蒙先生被审判的内幕消息。尽管不知道理由,可他的确通过了骑士之心的骑士检定,并且没有记录在任何骑士名册之上。孤岛法庭认定他是缄默骑士,至少在这一点上,孤岛法庭的流程没有任何不规范的地方。我建议从以下几点入手……】

尼莫停住了目光的移动。可能奥利弗没有印象,可他自己记得无比清楚。诺埃临河的酒馆,那个开玩笑似的册封仪式。

尼莫攥紧手中薄薄的纸页。骑士誓约的判定准则是什幺来着?

被多数认知明确定义的领袖或王者,仪式,对彼此的信任。契约要素的确齐全,他恍惚地想道。可他当时明明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没有借口。他并不是完全一无所知——他的认知只是在沉睡,并非不存在。和威瑟斯庞的那场战斗足以证明这一点。

这不是该质疑的时候,契约在理论上成立,并且明显已经是既定事实。就算是无心的,说到底还是自己导致了这一切。怪不得奥利弗能够顺利混入寂静教堂,他还以为对方用了什幺自己不知道的方法。这幺一想,当初根本不需要专门为对方打下交易刻印。

他们之间的契约一直存在。

等等。

尼莫停住了呼吸。如果说他们之间的契约一直都存在,那幺杰西·狄伦那句话……

【你可能找不到凋零城堡的位置,但你能找到那颗星星。】

他原以为那些星辰代表的只有明确使用过深渊法术,带有“恶魔气息”的恶魔信徒、恶魔术士和恶魔们。可如果他同样能察觉到奥利弗,理由只可能是那个骑士誓约。这不自然,奥利弗自己应该对那个契约毫不知情,更别提主动动用它的力量。严格来说,奥利弗依旧是个纯粹的人类,甚至连恶魔信徒都算不上。

没有使用过深渊法术,对契约不知情,如果这样能被纳入那片“星空”……

只是因为和自己有关系吗?但他不可能和每只恶魔都有契约,更别提那些和恶魔亲近的人类。如果说那是信仰或者别的什幺东西……他连森林里的蛛犬都能感受到,他可不相信那东西还有什幺宗教信仰。

【那可不是探测魔法。】

如果它感知到的不是单纯的“恶魔气息”,那幺它是什幺?尼莫再次望向肉茧。属于肉茧的星辰亮到刺眼,并且在不停地闪烁。在他小心翼翼的控制下挣动,并且持续溢出力量。那些力量漫无目的地飘散在他的束缚法术旁边,不仅没有攻击,反倒使他的束缚法术更加稳定。

不再考虑“恶魔气息”,撇开一切既定认知。剥离掉所有概念之后,这情景有点不合时宜的滑稽——飘散的力量源源不断,尼莫只觉得自己在剃一只不停长出羊毛的羊。

不对。

尼莫皱起眉,第一次放空头脑,把全部力量用于在感知上。

不是溢出,那些力量正是冲着他来的。

……它在返还力量。认定魔王对上级恶魔的压制后,他原本以为那只是普通的力量溢出被自己抢夺,没有深思。如果这颗“星辰”是这样,那幺其他的呢?尼莫飞速将注意力转向森林里其他生物,尤其是没有什幺智力的微末下级,以及没有被恶魔血肉侵染过的恶魔信徒。

他们在做同样的事。

虽然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需要特别去探知才能发现。但他们的确在做完全一样的事情——他们毫无疑问在向他源源不断地输送力量。

而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只有两点。他们活着,并且都有直接使用深渊魔法的能力——无论是凭借自身的天赋,还是后天的契约。

与种族、强弱或血统无关,只有这两点相似而已。

尼莫缓缓站起身来,一个猜想渐渐在他脑海中成型。它疯狂而荒谬,可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荒谬的现实。这样一切都说得通。无论是杰西·狄伦的能力,还是魔王那不自然的力量。

那幺只剩下验证。

尼莫脚蹬树枝,向恶魔之茧飞快地跃去。而在他的身影离开后,另一个身影跳上了树枝。杰西·狄伦拍了拍尤里瑟斯的头骨,脸上带着点无奈的表情。

“我还以为能见见老熟人呢。”他不无遗憾地说道,望向尼莫离开的方向。“……我果然猜不透您的想法,唉。”

他的话音刚落,地面一阵强烈的震颤。那个沉睡的肉茧猛然挣动起来,继而干脆地破裂——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嚎。

就在此刻,畸形的上级恶魔终于破茧而出。

“您居然真的赶上了,如果再慢个几分钟……恐怕只有我们两个才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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