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门大教堂的等候室采光极好,午后的阳光照亮了屋内洁白光滑的雕像,鎏金般的光辉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滚动。窗口吹进的微风似乎都染上了香槟金,温暖而柔软。就人类的角度而言,拉德教的审美不错——不知道是否教皇的授意,这个等候室并没有透出多少金钱或宗教特有的威压感,反而称得上温馨舒适。
杰西向后仰了仰脖颈,柔顺的金色长发蹭上扶手椅的背靠垫。他眉毛扬得高高的,直视着上方那双深棕色的眼眸。
艾德里安·克洛斯很少笑,除了偶尔皱眉,他很少露出其他表情。如果硬要从他身上找到属于正常人类的情绪,只能从那双眼睛深处凿出一点儿来。
但杰西知道,这次对方是认真的。
于是他也收了调笑的意思,作出一副“请讲”的表情:“嗯哼?”
艾德里安·克洛斯的确并不愉快。狄伦向来行事荒唐,而他自己也早已没有什幺名誉可言,说实话,艾德里安也不真的在乎什幺名誉——因此他可以默许狄伦在审判骑士面前胡闹。
但是教皇大人不一样。
就算以当下自己的眼光去看,教皇道恩·奎因都是一位非常值得敬重的长辈。奎因大人年事已高,而狄伦又时不时冒出几句渎神的疯话,说没有担心是假的。万一这个披着精致人皮的东西把教皇气出个好歹,他真的无颜面对自己的信仰。
他决心和对方谈一谈。毕竟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我并不讨厌您,狄伦先生。”
那双冻湖般的蓝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杰西·狄伦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脸上一半礼貌的疑问,一半“早该如此”。“说实话,我有点意外——”
“虽然我不知道您为什幺那样表现。”艾德里安没管对方黏糊糊的语调,直截了当地继续。“但从我们刚遇到您开始,您一直在暗中协助拉蒙先生他们,不是吗?”
“如果您当时没有强行将拉蒙先生卷进文森镇的事件,估计他们赶不及救下那些青鸟和镇民。包括引导他们去禁地这件事……如果我没猜错,您事先计划好了所有事情。”
“凯莱布村也是您给出的信息,而如果我们晚了哪怕一天,地平线都会将娜汀女士杀死。让地海兰重新盛开的也是您,不是吗?”
“而在寂静教堂的时候,您故意将祭品扔到了错误的队伍里,导致戒律主教大人绕路肯雅塔——他们因此无法及时追击弗吉尔先生和科莱斯托罗,而我们刚巧听到了有关拉蒙先生去向的信息。这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艾德里安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扶手椅两侧,小麦色的皮肤和红色天鹅绒不是很搭。他的脸上依旧没什幺表情,目光同样波澜不惊,语气平稳得像在做祷告。
“……而这一次,您做得非常明显。您的计划让莱特先生能够及时离开,甚至替他顶了罪——当然,如果那算罪的话。”
“您明明可以和其他人更友好地相处,为什幺要故意那样表现?”
金发青年咧开嘴,语调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拉蒙先生和萨维奇小姐都是单纯直率的类型,我只是不想让他们陷入混乱,很难理解吗?”
又是让人云里雾里的回答,艾德里安忍不住再次皱起眉——杰西·狄伦整个人在扶手椅里微微缩起,看上去几乎是无辜的。“……您不否认帮忙的那部分。”
“您可是在赞美我,我怎幺舍得否认呢?”
“那幺换个问题。”艾德里安紧盯着那张漂亮过头的脸,努力寻找谎言的痕迹。“为什幺您如此希望我的信仰动摇?我的信仰如何应该与您无关。”
“您这话就说得太重了。”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顿时眯了起来,“哪有动摇那幺严重,我只是希望您小小地思考一下而已。”
“为什幺?”艾德里安压下身子,脸离得更近了些。
“在意需要理由吗?”杰西配合地身子前倾,两个人的鼻尖几乎撞在一起。他故意喷了口气,两人的气息暧昧地交缠在一起。“毕竟我从未见过您这样的人,很有趣。”
“如果您的一切举动都是为了使我动摇,”艾德里安轻声说道,“我建议您停手。我说过,我对谮尼的爱并非是那幺肤浅的东西——而您并不‘爱’我,这一点我同样清楚。”
杰西的嘴角的弧度瞬间变大,他抬起手,直接搭上前任骑士长的脖颈:“噢,您这副固执的样子真是可爱……那幺您倒是说说,‘爱’究竟是什幺?”
“我想您不想听我背诵教条。”艾德里安轻哼一声,“简单来说,我认为那是世上最宝贵的感情之一。我不理解他人的爱,但就我自己所感受到的——我相信神的确存在于世。是的,我不认为他有义务拯救谁。”
艾德里安只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发干:“可是有那幺几个时刻,这个世界就像某个积雪的沼泽。它注定变得泥泞而混乱,但在雪停的那一刹那,它干净极了。我……爱着那样的世界。”
雪停的刹那,混沌中某个奇迹般的时刻。在那片纯白之中,一连串的巧合后,总有不可能获救的人因此获得救赎。或许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可这些巧合和对光芒的虔诚的确支撑了他,让他的心没有那幺快枯竭。他发自心底想要相信那奇迹一般的生灵存在于世,凝视这世界。尽管冷漠,但至少在看着。
并且偶尔伸出手。
艾德里安不知道自己是否算这只手的受益者。或许他不该看得太清楚,对世间种种的无奈和愤怒早已转为麻木,他除了坚持前行,再做不到其他事。这一点信仰和坚守或许是他最后的宝物了。
他愿意称之为“爱”。
而他唯一的听众静默片刻,表情空白了几秒。
“既然您明白……不久之前,您对我说过‘不排斥与人相爱’。”数分钟的沉默之后,那张漂亮的脸挨得更近,两人的脸颊几乎蹭在一起。艾德里安岿然不动,而金发青年向前蹭了蹭,嘴巴贴到对方耳边,喷出湿热的吐息。“您真是一位比我还高明的骗子。”
说罢他松开手,再次倚上松软舒适的扶手椅。
“感谢您对我的注意,我真是受宠若惊——而我也同样注视着您。”杰西·狄伦指尖把玩着自己长长的金发,“进食时绝不多吃,也不会少吃,无论食物的口味如何。所有决断一律理性为先,不露出一丝软弱……或者说,不露出任何一点人性。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哪怕对象是朝夕相处的同伴。莱特先生应该感谢您的脑子够用,如果您再蠢一点,估计早就把他送上火刑架啦。”
“就这一点上,我比您都更要像个人类。”椅子里的金发青年轻笑几声,“这样的您,居然嘴里说着‘与人相爱’这样的笑话。天啊,这简直滑稽……您想过吗?”
“什幺?”艾德里安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只是皱着眉,深棕色的眸子像两口深井。
“热烈地爱上他人,感受热忱、甜蜜和满足……以及自卑、嫉妒、独占欲。爱可不是那幺纯粹的东西,艾德甜心。不要迷信书本。”杰西再次靠近,蓝眼睛亮闪闪的。“对我来说,兴趣足以被称为‘爱’。而对您来说,‘爱’只不过是敬畏而已。”
“我并不想和您在这里抠字眼,我想说的是——”
“您是否想过和某个人共度一生?您体验过和他人肌肤相贴的感觉吗?……哪怕是在梦里,在最不清醒的时刻?”
艾德里安沉默了。
“您根本没有打算爱上任何人,我认得这双眼睛——您只是想要赎罪。”杰西伸出双手,捧住了骑士长的脸颊。“这想法是什幺时候开始的,我想想……尊敬的骑士长大人,是您在处死第一位老人的时候?还是在您处死第一个孩童的时候?”
“够了。”艾德里安沉下声音,语气里第一次带了些怒意。
“好吧,好吧。”杰西摩挲着他的脸。“我知道您想说什幺,一会儿在教皇……嗯,教皇大人面前乖一点,表现得像位天真的守法市民。我可以做到,我当然可以做到——然后呢,您会给我什幺奖励?”
艾德里安一瞬间被问住了,他没想过对方会答应得这幺爽快。
杰西这次直接笑出了声。
“我改主意了。”他说,语调软绵绵的,带着点鼻音。“您不用担心,既然我们对彼此都有点兴趣,我会做个好绅士——堂堂正正地追求您,您看如何?我真的很想看这张脸露出点属于人类的表情,求您啦。”
“您的自由。”艾德里安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幺我们从友好相处开始吧——”
“……如果您坚持‘友好相处’,我想我们最好先有个协议,这位绅士先生。”前任骑士长生硬地补了一句。
“说来听听。”杰西收回双手,咳了一声。
“第一,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任何关于信仰的事情。”艾德里安平静地盯着对方,“第二,至少在我们交流的时候,我希望您有话直说,而不是半遮半掩。第三……”
他犹豫了几秒。“……请不要再叫我‘艾德甜心’了。”
“噗嗤。”杰西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好,没问题。我答应您……但只有您一个人提出请求并不公平,不是吗?我这边是不是也有三个机会?”
艾德里安眯起眼睛——他直觉对方没安好心,但公平起见,他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们的骑士长偶尔也会说谎。”杰西的表情少见地正经下来,“不要对我说谎,如何?”
“可以。”
“第三个没想好,但我想好第二个啦——先说好,您可以不答应。我可不喜欢在这方面做什幺强人所难的事情。”
“请讲。”
“要不要跟我来一晚?”杰西伸出手指,指尖从对方的下唇滑下,拂过下巴,随即停留在教服高领包裹的咽喉位置。“您对人世间的欲.望如此轻蔑,我真的十分好奇……”他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您瞧,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又刚好关注彼此,你情我愿——”
“我对您没兴趣。”骑士长的表情纹丝不动。
“……您可真伤人,试试看嘛。要不您那边也收回一个要求?我觉得第三条就挺没必要的——”
“不过我接受。”
杰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刻,随后没有加深,反而变淡了几分。他紧盯着对方的双眼,眉毛扬得越来越高。“我可是会当真的。”
“我刚刚才答应您,不会这幺快就打破承诺。”
“噢。”杰西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这次他脸上没有半点调笑的意思。由于对方猛然起身,艾德里安下意识退了几步。杰西的个头与他十分相近,这回俯视变成了平视。
“如果这是您的自毁表现之一。”杰西的声音很轻,“您绝对会后悔的……非常、非常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