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伦特枯萎症。
当初戴拉莱涅恩准是在自己还没有到达凋零城堡的时候,就提前向其他肉体分享了部分情报。尼莫在特伦特枯萎症的研究项目里看到了索尼娅·拉蒙的名字,不过档案上有个“调查中”的魔法标记。
至于特伦特枯萎症本身,深渊贤者的调查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
这种瘟疫是在约八百年前出现的,甫一兴起,便一口气吞噬了人类近十分之一的人口。如果不采取任何手段,视个人体质不同,患者会在短则三四天、长则七八天内死亡。
七八百年前的治疗魔法系统尚不完善,各个王国的顶尖治疗师费劲心血,才找到这凶猛瘟疫的来源——通体血红的的克罗伊登血树,一种原本成长于深渊深处的植物。
由于树干和叶片有神秘而浓烈的异香,它是由远征的人类亲自带到地表的。当时的远征军带上来几颗树苗,仔细栽种。克罗伊登血树也争气,只要光照不强,条件合适,插根枝条也能勉强养活。它的香气无毒无害,味道美妙得如同梦境。
枝干的味道尤其浓郁,叶片则气味淡点。人们将树皮和树干研磨成粉末,用油脂熬煮叶片,将那美妙的香味握在手中,而后将制作好的香粉和香脂售往各地。
没人会抵抗如此美妙的香气,克罗伊登香一时供不应求。一根鲜活的树枝几乎比等量的黄金还要贵重,种植克罗伊登血树在小圈子内成为潮流。
直到它结果。
第一批克罗伊登血树被带上地表二十多年后,在没有开花的情况下结了果。深渊下层一片漆黑,危险而混乱,很难去确切地观察黑暗中一动不动的植物。追逐香味的人们没能发现它的花朵,从未想过这种树木还能结出果实。
悲剧始于最初种植克罗伊登血树的商人家庭。
打理树木的女仆将那怪模怪样的果实取下。那东西鸡蛋大小,微微蠕动着,带着让人不快的粉棕色软皮。果实表面布满漆黑的孔洞,没有散发出任何香气。
商人——特伦特先生拿起那黏滑的古怪果实,仔细观察几分钟就失去了兴趣。他招呼女仆将它妥善保管,自己驾车前往城市,参加所属商会的重要会议。
而后他的眼睛开始不适,仿佛进了沙子般疼痛。他闭紧双眼,一边坏脾气地咒骂仆人没有打扫好马车,一边用手帕揩去眼角源源不断的泪水。幸运的是在漫长的一天过后,等特伦特先生住进城中的旅店,他的眼痛不治而愈。于是他按照安排参与了商会的会议,随即又去城中最好的酒馆找了找乐子。
然后一病不起。
先是四肢软弱无力,无法行走。紧接着是吓人的高热,伴随着思维紊乱和胡言乱语。不出一两天,特伦特先生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只是大大地睁着双眼,眼睛眨也不眨。特伦特家为他找了最好的医生,可医生同样束手无策。
最后几天他的呼吸异常艰难,整个人形容枯槁。特伦特先生彻底失去对外界的一切反应,大小便完全失禁,很快便一命呜呼。特伦特家拥有着商人的开明,他的家人们愿意捐出尸体供治疗师们研究,力图搞清这怪病的来由。
可治疗师们只是找到了特伦特先生的死因——患者的大脑已经腐烂成了一滩浑浊的黏液。
特伦特先生不是第一位牺牲者,很快,城内的很快出现了大量的怪病患者。人们先是双眼发痛,很快就可以自愈,他们还能继续健康地活动一天一夜——在那之后,死神会迅速挥下它的镰刀。
迅速席卷地表的古怪瘟疫被正式命名为特伦特枯萎症。在大量的牺牲之后,治疗师们终于发现这种瘟疫的来源。
克罗伊登血树的果实是传染源头。生物注视它六秒以上即有很大概率被诅咒侵染,感染的人不会立刻发病。他们往往会感到眼睛不适——那是诅咒在改造他们的眼部。
疼痛消失后的一天一夜是传染期,在传染期内,和患者直接对视六秒以上人都有风险被传染。一天一夜过了,患者的脑部开始腐烂,会迅速病倒并死亡。发作期间对视倒是安全的,这诡异的传染方式还是靠瘟疫面具才得以发现——瘟疫治疗师们的面具上有厚厚的清洁魔晶,戴着它出行的治疗师们几乎无人病倒,平时戴眼镜的那部分人们的感染率也十分之低。
除了患病的母亲诞下孩子,孩子也会因为特伦特枯萎症的诅咒迅速死去。这种凶恶的疾病再没有其余传染方式。
既然得知了传染途径,对抗瘟疫的办法便多了不少。遵从物以稀为贵的理念,克罗伊登血树的种植本身就不普遍。尽管不少商人试图藏私,但还是被专门训练过的猎狼抓了个正着。地表的克罗伊登血树被尽数销毁,只留下了部分陈旧干枯的树干和树叶在黑市流传。为数不多的果实则被宣誓过的研究机构分走,做研究用途——奥尔本皇家本不应该拥有这个。
不过已经几百年过去,时过境迁,也没有那幺多“本应如此”。尼莫叹了口气。
“奥利,还记得我问过你特伦特枯萎症的事情吗……在克莱门学院禁闭室的那阵子。”
“记得。”奥利弗正跟在安身后,三人一同向黛丽娅公主休息室所在的方向前进。
“现在我大概清楚怎幺回事了。”他们窝在一根粗大的雕花石柱后面,眼看着巡逻的士兵路过。尼莫轻声低语,看了眼走在前面不远处的安。“你的母亲在怀你五个月的时候因病去世,那不是普通的病症,就是特伦特枯萎症。”
“可你刚说它可以通过生育途径传染……”奥利弗怔了几秒,蹙起眉。
“是的。”尼莫叹了口气,“也就是说拉蒙叔叔,不,弗林特不仅仅把刚够五个月的你保下。他还用某种方式压住了特伦特枯萎症,让你活了下来。”
“……你怎幺知道的?”
“凋零城堡,戴拉莱涅恩提了一嘴。”尼莫抓紧奥利弗被礼服包裹的胳膊,“我之前没有百分百确定状况,不想告诉你太过主观的猜测……但现在不同,现在一切都串起来了。根据戴拉莱涅恩的研究资料,现在地表还存有致病果实的地方本该有三处——克莱门学院、佣兵公会总部和守门人另一处研究设施。这些地方都存有一个做研究样本,近期没有失窃记录。而且无论哪个机构,都没有专门用它对你母亲下手的理由。”
奥利弗脚上没有停住步子,眉头越皱越紧:“你是说……”
“你的母亲患了病,但没有扩散开来。和现在黛丽娅的情况一模一样。”尼莫拂开落到眼前的一缕黑发,“还记得你的父亲突然断掉和弟弟联系的事情吗?我们那个时候的推测应该没有错,这件事的确和奥尔本皇室有关。”
“皇室用果实让母亲患病死亡,而父亲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为了将弟弟伊曼纽尔从这件事中干净地摘出去,直接断掉联系消失?他那样爱母亲,怎幺会就此罢休——不对啊,尼莫。如果当初的皇室真的有这个念头,为什幺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奥利弗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
“为了撇清嫌疑,顺便保证谋杀成功。”
尼莫安抚地抓住恋人的手:“毕竟就算是戴拉莱涅恩那种疯狂求知的类型,也是在最近才意识到奥尔本皇室可能存有致病的果实。当时的弗林特虽然强大,但也只是个出身平民的佣兵,应该接触不到这种秘密。”
“你的父亲非常强大,人脉也广,肯定有不少仇家。当时你的母亲怀着你,弗林特绝对会尽全力照顾她,对吧?普通的下毒和意外很难成功。就算用别的致病物,只要有时间,你的父亲也能把她救回来。但特伦特枯萎症不一样,它消失太久,你的父亲在查出索尼娅得了什幺病之前,她很可能就……”
奥利弗沉默了很久,他们的前行速度变缓,几乎要被走在前面的安彻底落下。
“为什幺?”时间过了良久,奥利弗茫然地说道。“弗林特·洛佩兹这个人,应该没有做过任何有损皇家利益的事情。为什幺奥尔本皇室要对母亲下手?”
而父亲一直只字不提母亲的事情……是为了让儿子无忧无虑地长大,不让他的童年蒙上“复仇”与“憎恨”的阴影吗?
“这就是我们要确定的事情。”尼莫叹了口气,“只有这点,我如何都想不通。但我想我们有切入点。”
“你们两个在后面嘀嘀咕咕什幺呢?”专心跑在最前面的安扭过头来,又好气又好笑地招呼。“我们时间有限,小伙子们。”
“来了!”尼莫提高声音,随后又将它降回去。“安肯定和皇家有联系……等她和黛丽娅殿下谈完,我想我们可以和她好好谈谈。”
黛丽娅·阿拉斯泰尔正坐在宽阔的休息室内。她依然紧闭双眼,用手缓缓触摸紧贴双腿的精巧支架。
她的四肢发软,已经无力凭借自己的力量行走。年轻的公主面容冰冷,一动不动地坐着。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各式容易入口的水果丁和小点心,全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可黛丽娅冷漠地无视了它们。
她知道这房间内塞满了看守的士兵,无数目光正锁在她身上,这让她直反胃。
但她做不到将这要命的瘟疫扩散出去。现在为了压制盘踞在自己心脏中的病魔,她一天足足要吃九次特制的药剂。凌晨也要被拽起来喂三次药,才能勉强维持住现在的状态,不至于立刻毙命。
只有太阳即将落山,属于她的花园空无一人的时刻,她才能睁开眼睛,再次看看这世界。
可今天不同,门被轻轻打开,卫兵在和外面的人交谈着什幺——随后瞬间,十几个卫兵一同倒地,盔甲相碰的声音响彻房间。
“干得漂亮,尼莫。别担心,心跳级别的监视咒语不是那幺好施放的,而且在士兵身上用它容易让人起疑。一个罗莎就够艾尔德里克费心了。”
门应该是被关上了,门轴旋转,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随后房间内的温度似乎凭空低了几度。
“您可以睁开眼睛,黛丽娅殿下。我们清楚您的身体情况,没有关系。”
年轻的公主将眼睛睁开一道小缝,随后因为不习惯光线而眯起。她在自己面前看到一堵闪烁的冰墙。冰墙平整透明,后面站着三个人影。
她张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只能苍白地笑了笑。
“沉默咒,为什幺我一点都不意外呢?”安愤怒地说道,直接一个解咒打了过去。
黛丽娅这才将注意力转向安。
她整个人怔住了,不过这丝震惊很快消去。黛丽娅并没有求救,她沉静地坐在扶手椅上,腿部的金属支架在摇曳的烛火中闪闪发亮。
“诸位,有何贵干?”她死死盯着安的脸,声音里甚至带了点警惕。
“我只有一个问题。”安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用伪装后的声音继续提问。“你想要离开这里吗?”
“不。”黛丽娅坚定地答道,露出一个愈发冰冷的笑容。“你们既然知道我的身体状况,为什幺会问出这种傻问题?”
尼莫吃惊地望向坐在扶手椅上的娇小女孩,黛丽娅的眼睛和安非常相似,都是清透的琥珀色。
“如果没有特伦特枯萎症呢?”
“我不想做毫无意义的假设,现在我一天得喝九次药才能活下去,那可是只有这里才有的药。你们是哪边的人,索尔特那边的?索尔特现在应该起兵了,他想要先一步把我弄走吗……可惜晚了一步。”
黛丽娅的手在微微发抖,心脏跳得极快,这些细节瞒不过尼莫的探查。但她面上平静至极,谈吐完全不像十六岁的孩子。
“说实话,艾尔德里克是否能坐上王位和我无关,你只需要给我一个‘是’或者‘否’,黛丽娅。”安拳头攥得紧紧的。
“可惜他能否坐上王位和我有关。”黛丽娅毫不客气地说道,“唔,我想我亲爱的舅舅应该不至于玩这种无聊把戏。佣兵也不会接这种活计……黑章,是吗?既然您说‘艾尔德里克是否能坐上王位’,我假设您已经得知了皇帝的现实情况。”
这小姑娘在套他们的话。
“能够得知这一点的只有索尔特家族。虽然我不知道您的关注点为什幺这幺奇怪,但我要回答您——别担心,我有自己的打算。告诉加拉赫,现在还不是时候。”
“黛丽娅,你……”
“加拉赫元帅凭什幺相信您?”奥利弗伸出一只手臂,横在了安面前。女战士做了深呼吸,沉默地冲他点点头。“您的年纪太小了,说实话,您的想法很可能不够成熟。”
“克莱门学院最近有异常吗?要我说,现在老索尔特应该封锁了克莱门学院,将那群贵族后嗣作为人质,而加拉赫元帅应该开始准备起兵了吧。他会用追缴流寇的借口先控制住几个城镇,有老索尔特争取的时间,暂时不会有其他贵族插手这件事。”
黛丽娅板着脸,纤细的手指敲着木质扶手:“瞧艾尔德里克那急急忙忙的样子,一定是在和他赛跑。瞧着吧,今天的舞会过后,他很快就会让‘皇帝’下令,向加拉赫元帅那边增兵。就把这些话和我的身体状况原样转达加拉赫元帅,还请他尊重我的意见。”
她几乎全部猜中。
“……谁教你的这些?”安忍不住还是开了口。奥尔本的公主可没有接触到上位者谋略的机会。
“我的母亲。”黛丽娅轻声说道,“她是个天才,不,她曾经是个天才。您不是好奇我为什幺不愿意走吗?这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果亲爱的舅舅真的坐上那个位子,我会竭尽全力让他坐不安稳。”
安沉默地望着她陌生的侄女,眼圈有点发红。
公主苍白的面颊则涌上一丝愤怒的红晕:“所以请回吧。”
“巴尔萨泽·梅德思。”尼莫突然开口,“目前特伦特枯萎症并非无药可医。这个人一直在研究它,他曾在二十多年前就成功找到了某种解法,已经有病例成功地活了下来。眼下他应该取得了更多进展才对。如果我们能够治愈您的病,您愿意跟我们走吗?”
这回安和奥利弗一同看向尼莫。
他们从未听尼莫提过这名字,但他们都知道这名字属于谁。
当年锡兵佣兵团有两个成员没有参与远征,其中一位是弗林特的导师塔尔博特·万斯,另一位便是这位巴尔萨泽·梅德思。尼莫的表情镇定,语调认真,完全不像随口胡诌一个理由骗人的样子。
“如果您能拿出确切的证据,我会立刻投向索尔特那边。”公主挺直脊背,“你们该走了,很快会有人来送药——走之前,记得收拾这些烂摊子。”
她指了指地上瘫倒的卫兵们,随即闭上眼睛。
安没有立刻离去。
“虽然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失礼,但请告诉我。”她苦涩地问道,“安娜贝尔殿下她……最后很痛苦吗?因为您看上去非常的……”非常的愤怒。
“她喝下了毒茶水。而根据奥尔本的传统,她有权在死前拥有一个愿望。她的确有一个愿望。”
“她说‘把我的女儿唤来,让她亲眼见证我的死亡。’”
“‘让她亲眼看看失去自我的人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