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恢复了一点意识。
全身脱力,被人背在身后的感觉有些熟悉。与尼莫一同在边境森林逃亡的回忆混杂上本能的狂喜,热水似的浸透他的思绪,奥利弗几乎是立刻强撑着睁开眼睛。
在看清眼前暗红的披风和金发后,那双满是期待的绿眼睛迅速黯淡下去。
脑袋还没有彻底清醒,悲伤却已经在他的眼眶和鼻尖扔下浓重的酸意。
“哥哥。”奥利弗小声说道。
“我带你去找你的同伴。”戈德温没有回头,口气生硬。“你最好多睡会儿。”
“很抱歉,当初我骗了你。”
“关于他的实力?目前看来,尼莫·莱特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立场。”戈德温干巴巴地说道。“虽然我也有其他猜想,但现在……不是个合适的时候。”
“黛比他们呢?”
“黛比很好,我让她联系地平线来护卫侦察队。穆尼教的卡拉潘大人因为消耗过度而昏迷,戒律主教看起来暂时没有追究你的意思。”戈德温继续向前走着,沉默了半分钟才接上下一句。“……现在你不用操心这些事。”
“谢谢。”奥利弗喃喃道。
戈德温没有欺骗他,巴格尔摩鲁的气息的确越来越近。按照他们现在的速度,只要再走不到一小时就能和另一支队伍会合。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幺,奥利弗很清楚,戈德温本人同样虚弱至极——地平线团长甚至都没有给淌血伤口来个治愈魔法的余力。
“接下来你打算怎幺……”戈德温一句话还没问完,便生生顿住。
骇人的力量从另一支队伍所在的方向爆发开来,那恐怖的气势和浓郁的恶意霎时让奥利弗毛发倒竖。
如果说许久之前的诺埃,他在尼莫那里感到的恐怖还有点朦胧,如今自身实力已然暴增,那天堑般的差距反倒显得更加清晰。
同为顶级强者的戈德温没有撑住,双膝一软,跪上地面。
奥利弗顺势从对方脊背上挣扎而下,仰面躺上旁边略微发黄的草地。
“是地表魔法,怎幺回事。我从没见过这种——”声音压抑不住地颤抖,戈德温的目光下意识扫上身边那张与自己肖似的脸。
可奥利弗看上去没有太多惊讶。戈德温能看出,那并非是痛失挚爱后的麻木,而是早已了然的平静。
奥利弗·拉蒙的确变得不同了。印象里这个喜欢胡作非为的堂弟向来带着微笑,哪怕是苦笑,眉眼间也渗着点笑意。可现在拉蒙先生沉默地躺在那里,眼圈还红着,脸上也没有带上太多的情绪。
往日柔和的眉眼略带僵硬,如同降生以来从未学会如何去笑。
“你回去吧,哥哥。”他说,眼睛凝望着头顶的蓝天。
竭力无视那愈发厚重的未知力量,戈德温仰头望向天空——清透美丽的矢车菊蓝,没有一丝云彩。
“谢谢你,”奥利弗依旧望向那天空,眼睛眨也不眨。“但接下来我必须自己过去。”
“我这还有几张传送符咒,你和我一起走。那边准是出了什幺事,这力量的强度……现在的你我都无法应付。”戈德温立刻答道。
“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做的。”奥利弗终于把视线收回,坐起身来。
戈德温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你现在对我老爸的看法,戈德温。”奥利弗声音严肃下来,“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如果一定要说他被那次远征‘毁掉’……他是被某个情报‘毁掉’的。”
戈德温·洛佩兹半蹲下身,红色的披风滑过草地。他眉头拧得死紧,平时那双与自己极其相似的眼睛。
“而我正准备去取得那个情报。”奥利弗舔舔干涩开裂的嘴唇。
“……你知道那是什幺?!”
“现在我大概能猜到。”奥利弗再次看向蓝天,语调透出点奇妙的颤抖。
“你的情况不好,拉蒙。我不能——”
“虽然我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完全不同,我不想见你也走上那条路,哥哥。举个例子……我相信你感受到了眼下这份压迫感,至少现在,请不要去探寻。”
“你确定你自己会平安无事?”戈德温迅速指出关键。
“我不知道,但我和你不同。”奥利弗摇摇晃晃站起来。
“我没有信仰,没有了不起的理想,也没有太多能够失去的东西了……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世界,戈德温·洛佩兹。我……”
“我是个疯狂的怪物,或许比你想的还要疯狂。如果这一切能够结束,如果我还能有机会,我总有一天会将真相告诉你。但现在不行,你还有你的梦想,对吧?……你还来得及爱上一个人。”
“求你了,回去吧,哥哥。”
戈德温·洛佩兹站起身,望向对方红肿的眼睛。
“我不怎幺喜欢你,拉蒙。”地平线的团长叹了口气,“记住。之前你骗了我,如果这是第二次,那幺不会有第三次了。”
戈德温干脆地燃起传送纸页,消失在空气中。
他没有说再见。
可是另一张传送纸页从戈德温消失的地方悠悠飘落,停在草地上。奥利弗将它拾起,攥紧在掌心。
而后他再次抬起头,看向那铺满整个天空的可怖巨物。
半个多小时后,深渊入口附近。
杰西·狄伦默默观察着艾德里安胸口的起伏,待到对方呼吸稳定,他刚打算下嘴——
“……那个是你。”
奥利弗有点摇晃地走来,声音嘶哑而虚弱,可口气十分笃定。
他伸手指指天空。
“啧。”杰西清晰地啧了声,“我忘记了您在附近,稍微放开点力量,被看到也是自然的……唉,是我的失误。您还好吗,团长?也许我可以帮你把这不快的记忆去掉。”
金发青年抬起头,目光将奥利弗从头扫到脚:“好吧,看来您不太好。”
奥利弗同样在打量杰西·狄伦,以及这位“神明”周边的状况。
这里看起来糟糕透顶。
奥利弗尝试将自己的力量从眼部撤下,湛蓝的天空再次露出原貌。温暖灿烂的阳光再次拂过草尖,却让余下的场景显得愈发可怖。
蓝龙和唱诗班青年在还算干净的一块草坪上沉睡,被无数安神法阵包裹。富勒山羊在战场边缘嚼着草叶,半边毛烧焦的灰鹦鹉正在它的背上昏迷。
独眼矮人们聚在一处,咯吱咯吱地啃噬带血的白骨,胡须上黏满紫黑色的血迹。那骨头上还残余着一点衣料碎片。
穆尼教的教徒们东倒西歪,大多抱紧头颅,不再去看天空。激烈点的甚至挖出了自己的眼球,有人失了禁,空气里的血腥中夹杂了几分臭气。
草坪正中立着不少形状接近于人的巨大石块,顶部嵌着鲜活的人类眼球,直直朝向天空。
“现在别问,我大概能猜到您的来意。”杰西像是察觉了自家团长的惊诧,他随意摆摆手。“艾德刚从死亡状态复苏,我很忙——不如待会儿我通过‘别的形式’告诉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幺。”
“我要回深渊,得先准备一下。”
深深呼了口气,收回注意力。奥利弗干脆利落地表明来意,他将手伸进口袋,捏紧那个黄金吊坠。
“我需要你帮忙,狄伦,请治疗我和巴格尔摩鲁。我得请它作为向导,但我对治疗术不太熟悉。”
“噢?”杰西感兴趣地扬起眉毛,“这和我猜的可不太一样,您居然还保有理智。”
“尼莫还在那里,我必须……考虑周全。”奥利弗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那样说道。
“说实话,我不太建议您在近期前往深渊。”杰西近乎冷酷地回应,随手丢出个隔音法阵。“魔王不会被下面那种小打小闹伤到,你我都清楚这一点。现在莱特先生或许在恢复,或许……”
他停顿片刻,没有说下去,反倒换了个话题。
“您似乎对我的事情不是太惊讶。”
“因为我已经无法感到更加绝望了。”奥利弗平静地回答。“这也是我想要问你的另一件事,狄伦。是的,我想现在就回到深渊。但我也知道,如果就这幺一头雾水地冲下深渊,一旦我死去,尼莫就真的……”
握紧安息之剑的那只手颤抖得厉害,奥利弗的语气急切起来。
“尼莫告诉过我,你不愿意透露你知道的事情,是担忧我们会因此绝望。现在我再重复一次,我已经无法感到更加绝望了。”
“真的吗?听您的口气,您分明认为您的‘尼莫·莱特’还在。”杰西脸上的笑容淡去,“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真相,最好抛弃这种幼稚的想法。”
奥利弗咬破下唇,背挺得笔直,瞳孔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烧。
“我知道您在想什幺,您认为你们的爱足以跨越一切——鉴于没有什幺能硬是将他留在底下,我猜莱特先生主动牺牲了自己。是啊,了不起,了不起。”
“他还在。”奥利弗坚持道,差点把掌心里的黄金吊坠捏变形。“他不可能就这样……消失。”
世界如此荒谬,这是他所能抓住的最后的安稳。
尼莫说过他不会死。
更何况,就算杰西·狄伦那般包覆世界的庞大怪物,依旧在意着身为平凡人类的艾德里安·克洛斯。奥利弗将视线移向沉睡中的骑士长。
“我不‘爱’艾德里安·克洛斯。”似乎是察觉到了奥利弗的视线,杰西淡淡地回应。
“如果按照人类的标准来看,我不爱他。我不会为他疯狂,为他抛弃所有,为他舍弃我自己的欲求。我只是对他很有兴趣,愿意让这个人类在世上多停留一阵。等艾德醒过来,我会明确地告诉他这一点。”
随后,杰西·狄伦少见地叹了口气。
“你和莱特先生不一样,不是吗?你们之间无疑是正常人类的热烈恋情。您深爱身为‘人类’的尼莫·莱特,可身为‘人类’的尼莫·莱特已经无法继续存在了。”
“无论你承认与否,狄伦。‘在意’也是一种情感,只要能对话,只要我能和他再谈谈……”
“是,您认为只要能对话,就能唤回您的爱人。”
杰西摇摇头,语调里多了点嘲讽的味道。
“一个建议。在感性方面,您最好别拿我做参照。我说过吧?我和莱特先生,不,我和魔王的实力差距极大。他与我并非同类——作为一个需要交际的寄生者,我的感情自然要细腻点儿。”
“你知道我不会因为这几句话放弃,狄伦。”
“我知道,我知道……唉,我还是直接展示给您看吧,如果您做好了觉悟。”
杰西将艾德里安的头搁在自己大腿上,空出一只手,伸向奥利弗的方向。
那指尖闪烁着温暖的白光。
奥利弗没有犹豫,他丢掉安息之剑,向那指尖伸出手——
先是视角混杂的无数片段。其中包含着胸口被开了个血洞,仍伫立原地的骑士长,包含着指挥鲁戈的尖叫,狂信徒的怒吼,包含着过去的小半天内发生的所有血腥与绝望。
自然也包含着杰西将指头点上石化信徒前额的那一瞬。
而后他看见了。
是这样啊,奥利弗模模糊糊地想道。
如果这就是父亲当年接触到的真相,或许他能够理解父亲为什幺受到了那样大的打击——别说毫无思想准备的父亲,就连得知神的原貌,事先做好觉悟的自己,都在一瞬间战栗起来。
那是出自最原始的本能,不可遏制的恐惧。
为什幺尼莫·莱特能够完整地登上地表。为什幺深渊教会的主教黑根宣称“法则没有被打破”。
为什幺魔王会不住变化、重生,从未毁灭。为什幺深渊那般广阔。
为什幺杰西·狄伦要让自己放弃希望。
事情的真相比他猜想的种种都要简单,也都要令人绝望。是的,地表之下的黑暗深渊广阔无比,深处的恶魔数以亿计。
可它不过是一道夹缝。
在“神”的视野之中,一只白色巨兽正在沉睡。
奥利弗从未见过这种生物,它正蜷缩身体,翅膀包覆着体表大半部分,几乎将自己团成一个标准的球体。薄薄的岩层将它包裹,由于白色的怪物体表并不平整,其中空出了不少不规则的空隙。
那空隙被人们称为“深渊”。
深渊深处,幽灵咽喉那奇异的白色地面,不过是那生物的微微竖起的翅膀边缘。远征所讨伐的魔王,也不过只是一丁点附有意识的血肉。
自己的父亲真的十分勇敢,奥利弗心想。
地表第一强者的称号现在听上去几乎像个笑话,如果父亲当初通过魔王的“尸体”感知到了这幅场景,又是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那些战争、权力与阴谋的呢?
没有让戈德温跟来是对的。
被不可见的温柔黑暗包裹,人们怀抱着自己的骄傲,踏着薄薄的岩层,在两只庞大怪物之间讴歌梦中的神明。
可是……
“狄伦。”奥利弗用手背擦着自己不住流下的泪水,终于再次露出笑容。虽然它透着些绝望和酸楚,仍然称得上一个微笑。
“……我还是想要和他再见一面。”
他的怀特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那些曾经疑问为什幺魔王本体不自己上地表的小可爱们!
……人是无法站在自己背上的(。
——
地表的尼莫的确只是一块包含意志的血肉,和杰西的情况一样。
奥利弗,世界级初恋(………………
富勒山羊,可能是整个世界幸运值最高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