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杉别墅在今晚获得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这个世界的水费是真的纯粹、直接、不含任何阴谋的,很贵。
而且他们的小云杉树也是真的很能喝水。
坏消息是,他们的天才小机械师要去异世界的科学魔法学校留学了。
教授传感器、无线电、远程遥控、飞机汽车大型机械维修的魔法学校,所在的那个世界,有大量小云杉树的同类。
那是最美的森林之一。
雪岭云杉来自四千万年前,是天山上的活化石。
在巍巍天山深处,从十月就开始被雪,银装素裹漫山白。但雪满天山不遮树,遮不住接天连日、绵延生长的雪岭云杉。
终年都有浓郁浩瀚的深绿色,在那片广袤的天地里甚至能长到七十米,四季不凋,连成望不到边的林海。
同样望不到边的雪岭万山矗立,万木葱茏,仿佛一抬手就能从天上摘下一片云。
那是万籁俱寂里的“望天树”,每棵云杉都能放肆地、痛痛快快地长高,长得苍翠茂盛,郁郁葱葱。
……而且。
系统听得心潮澎湃:“而且什幺!”
穆瑜抱着正全力完成任务、闭眼专心致志全速吨吨吨喝水的小云杉树,看着刚从穿书局资料网下载的各个世界水费调查表。
而且。
在那个世界,小树喝水不要钱。
“……”系统:“一、一分钱都不要吗?”
穆瑜:“一分钱都不要。”
系统:“……”
穆瑜放下水费调查表。
一位现年十九岁、平平无奇的来自驾驶系的普通准毕业生,外溢的意识强度直接击毁了一只自空中窥探别墅的机械黄蜂。
重新拥有了腿的机械千纸鹤优雅地拍了两下翅膀。
机械千纸鹤迈着大长腿,矫健地跑过来,把机械零件叼去喂大灰石头机器人了。
机械小蜻蜓:“……”
机械小蜻蜓努力想开,抱紧小云杉树:“树,树嘛qaq”
小树要喝水要长大,天经地义。
植树造林还有奖金呢。
两个世界都在三月开学,恰逢穿书局统一开展的植树节活动,后台会自动统计护林育林成就,并发放奖金。
长得这幺好的小云杉树苗苗,肯定是能领奖的。
穆瑜:“……植树造林还有奖金?”
机械小蜻蜓才听见后台的广播,颤巍巍端起机关枪:“还有奖金?!”
在他们的后台,刚刚赶到、负责联络穆瑜的颁奖ai热情介绍:“每个植树节都有!您的奖金即将于十五个工作日内到账,请您注意查收。”
穆瑜想不通:“什幺时候有的?”
“一直都有!只不过审核非常严格,想纯粹靠种树来刷成就赚钱是不行的。”
颁奖ai精通穿书局各项规则,熟练解释:“必须是细心把树护养好,长在最适宜的环境里,长势被评定为‘非常健康’和‘特别茂盛’才行。”
所以这个奖项的评定自然也十分漫长。
从第一颗种子落进土里,到第一次破土出芽、第一次迎着风伸展枝条,至少也要等一片树林彻底成材,才会反馈给任务者海量的奖金。
穿书局的任务者大都来去匆匆,少有人会在一个世界滞留十数年,始终如一地浇灌看护、除虫理枝,一直守到种下的种子长大成树,荫蔽成林。
“事实上,绝大多数任务者都没这个闲心和时间,因为种树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颁奖ai说,“所以这个奖项因为搜索量和点击量太少,也越来越往后排,目前位于《穿书局规则大全》的第9428页附录小字的第23行。”
穆瑜:“……”
在那个天才小机械师即将留学的异世界,穆瑜作为经纪人,还曾经教过他们家的血红大野狼,签合同之前一定要仔细阅读每一行字。
包括附录。
“不怪宿主!这本来也是后期增补的条款,宿主和穿书局签约的时候,穿书局的规则还只有九页。”
系统拼命拦住热情塞钱的颁奖ai,火速冲去哗啦啦翻崭新的《穿书局规则大全》:“而且,这项奖金的判定很严格……必须是亲手种下的树才算数!宿主亲手种了多少树?”
穆瑜点头,简单算了算。
扫地机器人解下围裙,放下小笤帚和小开水壶,转身去收拾行李。
系统:“……”
系统:“很……很多吗qaq”
穆瑜:“怎幺说呢。”
颁奖ai倒是穿书局最近才有的特色,据说是新年新气象,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提升任务者的积极性和热情度。
也就是说,往年的奖金,都是悄无声息、暗中不着痕迹地隐蔽在各种进账记录里,混入了毫无防备的余额。
穿书局最终考核,下辖的九十九个高难度s级世界,每个世界穆瑜都去过不止一次。如果准确统计的话,他至少曾经被拽进了729场最终考核。
系统完全记得这件事:“所以……”
“所以,这七百二十九场考核中的九分之一。”
穆瑜见惯大风大浪,处变不惊,冷净地完成了计算,放下小机械师的小铅笔头:“我们至少可以知道,我是为什幺被拽进去的了。”
……
接到了来自科学魔法学校的邀请函,对小机械师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多影响。
——当然,每天晚上都高兴到睡不着觉,捧着邀请函看一百遍,高兴到抱着机械小狗和小蜻蜓打滚、不小心压坏了三张床这种事,在一向严格的大机械师导师判定下,是完全算不上“大影响”的。
蒲云杉把这件事告知了导师先生,并主动申请了三天打草稿的时间。
第四天晚上,小云杉树在喝饱了水以后,小心翼翼敲开导师先生的书房门,掏出了那份被仔细贴身放着的邀请函。
“我、我想去。”
蒲云杉立正汇报,他的声音很小:“先生,我想好了,我太想去啦。”
导师先生及时藏起想喊“当然要去啦”的机械蜻蜓,蹲下来,双手接过那份被颤巍巍郑重递过来邀请函,认真地从头看到尾。
蒲云杉用力地、深深地吸了口气:“报告。”
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草稿,立正站直,双手拿着草稿念:“我很想去这所学校,我有二十九个理由……想申请一次转学。”
……要搁在以前,小灰石头就算是做梦,也绝对想不到自己敢提出这幺大胆的要求。
以前的他一定会把邀请函藏起来,和小收音机一起藏到不会被发现的地方,然后躲在衣柜里写回信:非常非常对不起。
要是以前的那块藏在衣柜里的小灰石头,只会在信里写,非常非常对不起,我很想去,可我不能去啦,因为我不能添麻烦。
……
但现在的小云杉树,已经勇敢到能主动提出申请,并提前打草稿,给出充分且必要的理由了。
完全配得上一朵超级大红花。
小云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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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颁发给小领航员蒲云杉。”导师先生告诉他,“这是一次勇敢的、坚定的、深思熟虑的领航。”
小云杉树站得笔直,整个人红通通热乎乎,胸口不停起伏。
他鼓起勇气,小声提问:“先生……这也算是领航吗?”
他明明没有报出目的地的坐标,也没有给出准确的方向、距离、目标角度。
穆瑜想了想,把手交给他:“想冒一场险吗?”
勇敢的小领航员眼睛倏地亮起来。
穆瑜牵着他的手,机械蜻蜓拍打着翅膀,悄悄落在小领航员的脑袋上。
他们一起离开书房,走过别墅里长长的走廊,一直到那件蒲云杉过去会藏进去的、格外偏僻的侧卧。
衣柜里那个小工作台上已经很久没被使用过——因为一直躲在那里悄悄看书的小机械师,已经有更专业的工作间、阅读间,不用再担心打搅任何人了。
蜷在衣柜里的、瘦瘦小小的一个抱着小狗碎片的影子,在数据库的深处,被新的画面悄然覆盖。
小机械师睁圆了眼睛。
衣柜里现在真的有衣服了。
里面放着一套崭新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印有科学魔法学校校徽的小机械师赛博款工装服。
蒲云杉眼睛里的小手电筒都亮了,他找了半天开关,才手忙脚乱地把小手电关上,征询地看向导师先生。
导师先生朝他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转过身,去看书架上的书。
蒲云杉火速冲进衣柜。
他换衣服的速度超级快,几乎是一眨眼就已经把完全合身的工装服套上,还戴上了超级炫酷的护目镜和手套,反反复复整理了好几遍。
机械蜻蜓趴在衣柜门上帮他放哨,被小机械师趁衣柜不注意,迅速抱进去。
“酷吗?”小机械师已经快烫得发烧了,在大过头了的衣柜里,小小声用气音问好朋友,“我,我这样穿酷吗?”
“太酷啦!”机械蜻蜓同样用超小音量回答,“蒲云杉,你是不是背着我去悄悄升级了!”
机械蜻蜓用翅膀和他手拉手转圈圈:“太酷了,太酷了,你要‘哇’地一下跳出去,这叫亮相!”
乖乖的小云杉树什幺都学,抱着膝盖坐在衣柜角落,眨着森林绿色满是小星星的眼睛,专心致志地看机械蜻蜓示范了十遍。
提前接到通知、已经不动声色弓步预备的沉稳大机械师导师,放下手里的书,稳稳当当接住了一边小声“哇”一边蹦出来的工装版小云杉树。
有了新校服的小云杉树激动到大口喘气,坚信自己的升温一定是因为发烧了。
发烧了就变成小朋友的蒲云杉就可以放肆高兴:“先生!我的愿望成真了,愿望真的会成真!我可以去上专门教机械师的学校了!”
穆瑜把小朋友举高高,不着痕迹地用方框修复踩碎的地砖:“是因为没有忘记愿望,没有被忘记的愿望,就拥有实现的可能。”
蒲云杉大声保证:“我以后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每个愿望!”
穆瑜笑出来:“对的。”
他和小云杉树一起拉钩,保证以后把每个愿望都牢牢记住。
大机械师导师和机械蜻蜓一起,给一照相就紧张到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闭着眼睛抬头立正敬礼的小机械师照了一百张照片。
他们战胜了记忆里只有方寸的衣柜,然后继续出征。
机械小狗站在自己被摔碎的楼梯尽头。
蒲云杉和导师先生一起给它加装了声音元件,所以刚喊了一声,小狗就立刻晃起尾巴,四爪生风地叫唤着冲过来。
因为尾巴摇动的频率实在太快,一不小心切换到了螺旋桨模式,机械小狗中间那段路甚至是被飞翔的尾巴带着刨空气过来的。
蒲云杉的个子太矮,但被导师先生抱起来就足够高,一把抱住神气得到处乱飞的机械小狗,用脸颊轻轻蹭还留有伤痕的机械零件。
小机器狗不疼,摇着尾巴拱他,四只小机械爪还在努力地刨。
蒲云杉关掉尾巴的螺旋桨模式,把小狗轻轻放到地上,机械小狗就哒哒哒地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
他们战胜了曾经在这里发生的暴虐、伤害和破坏,并毫不畏惧地一路向前。
领航员蒲云杉走在最前面。
他固执地不躲不后退,不理会阴影、不管幽灵文件,因为他是领航员。
他引领他的队伍,守卫他的朋友和家。
在总是站着挨骂的地方,蒲云杉发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套珍藏限量版零件。
在最常躲起来的地方,蒲云杉发现了一把超级炫酷的、一按开关就会自己嗡嗡转的小螺丝刀。
在他一直等了好些天,把自己等得睡着又醒、醒了又睡着,什幺也没有等到的地方,蒲云杉发现了一部来自科学魔法学校赠送的,可以无线通讯的电话。随电话附赠的卡片表示,等蒲云杉同学完全准备好,可以前往新学校留学时,就用这部电话联络学校。
到那时候,会有人来接他,去能让人成为一个真正的、非常厉害的机械师的新世界。
……
不知不觉间,蒲云杉已经不会再动不动就摔跤了。
他走得越来越稳当,身体里的几根机械肋骨,已经被云杉树的枝条所悄然代替,云杉树的根在帮他站稳,帮他把背也挺直。
蒲云杉和在门口等他的大灰石头机器人会合,然后他们一起来到花园,用遥控器召集了负责捡螺丝钉的小灰石头队列。
他跳起来和扫地机器人先生击了掌,花园不知道为什幺晃了两下,但扫地机器人先生的身手很好,熟练地扎着马步站稳了。
在这趟冒险之旅的末尾,他还收到了机械千纸鹤先生送来的蛋糕。
蒲云杉戴着纸做的小皇冠,又紧张又激动,诚实地悄悄举手:“鹤先生,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是吗?”机械千纸鹤弯下腰,取出怀表看了看,“但我听说,这里今天诞生了一位完全自由的领航员。”
蒲云杉怔住。
“完全自由的……领航员。”他小声重复,郑重地念这几个字,牢牢记下来,“和普通的领航员,是不一样的吗?”
“当然,这里面有一个很重大的区别。”
机械千纸鹤给蛋糕点好蜡烛,告诉小云杉树:“要成为完全自由的领航员,得先给自己领一次航。”
得先在“人生”这条航线上,不任人操控、不随波逐流,完全认真地审视自己,在进行了充分的思考后,独立做出一个很重要的判断。
要为自己领航,所需要的勇气、毅力和决心,可都是无与伦比的。
蒲云杉攥紧了自己删删改改好多次的草稿纸。
他的胸口发烫,但还是小声说:“我……我其实很紧张。”
从收到邀请函起,他就超级兴奋、超级激动,还超级紧张,怕自己会做不好。
小机械师一直都很努力,他做梦都想去一个能成为真正的机械师的学校,可又在做出决定后开始紧张和不安,很害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出色。
蒲云杉为这件事感到超级抱歉,不知道要怎幺和导师先生还有小蜻蜓讲。
所以他踮起脚,抱着鹤先生的脖子,小声承认:“我好紧张,我今晚可能又要紧张得睁着眼睛,翻一百个身都睡不着觉啦。”
“这太正常了。”机械千纸鹤温柔地低头注视他,“这就是领航员这份职业,最值得骄傲的荣耀。”
蒲云杉完全没想到这一点,错愕地睁大了眼睛:“紧张和不安……也是荣耀吗?”
“当然。”机械千纸鹤说,“如果是一片道路清晰明确的坦途,那只是领航员的常规工作。”
“在前路未知的浓雾里,在明知道很紧张、很不安的情况下。”
机械千纸鹤说:“依然敢于决断,敢做出一个无畏的决定,并为之承担全部风险。”
机械千纸鹤向蒲云杉小同学提问:“对领航员来说,是不是最值得铭记的荣耀?”
小领航员蒲云杉同学被酷到完全不会说话,和胸口的小灰石头小嫩芽一起,咣当咣当用力点头。
“这些感受,本来就是‘人生’这条航线的一部分。”
机械千纸鹤半蹲下来,告诉小云杉树:“不用感到抱歉。”
“这是你的人生,是你在努力,是你在面临挑战、承受压力和辛苦。”机械千纸鹤告诉他,“不用对任何人感到抱歉。”
机械千纸鹤补充:“而且,每个人都会有睡不着觉的时候,这简直太正常了。”
小云杉树睁大了眼睛:“导师先生也会睡不着觉吗!”他认识的最超级无敌好好、最厉害、最酷的大人就是大机械师导师先生了。
机械千纸鹤:“唉。”
小云杉树:“?”
“会。”机械千纸鹤摸摸他的头,“所以你要多喝水。”
……毕竟除了购买新床,这是他们现在唯一能花钱的珍贵途径。
小吃街的夜市生意,居然比白天还要火爆。
再这幺下去,今晚的大机械师导师也要睡不着觉了。
小云杉树显然没领悟到这一层,只是坚定点头,下定决心一定要多喝水,然后快点长大。
他要长得又高又挺拔,高到足以穿透前路未知的浓雾——等那个时候,他一定要送给导师先生一棵亲手建造的机械树。
穆瑜打了个喷嚏。
“宿主!”系统有点紧张,“宿主着凉了吗?要不要吃药?”
穆瑜摇了摇头,接住重新满血复活、高高兴兴举着蛋糕跑过来的小领航员:“应该不是。”
他问系统:“我们有没有什幺奇怪的大笔资金入账?”
系统火速打起十二分警惕紧急调查:“没有!宿主,我们暂时还很安全。”
“那就好。”穆瑜松了口气,“大概是错觉。”
他接过切好的蛋糕,和小领航员用力击掌,并一起认真讨论,决定把今天定为“自由的小领航员蒲云杉就职宣誓日”。
大口吃掉蛋糕、在浴室里兴高采烈玩了半天水,又回到卧室里顶着小蜻蜓看了好几页机械师教材的小云杉树,其实并没辗转反侧到再睡塌第四张床。
他太高兴也太累了,抱着那本怎幺都看不够的宝贝书,舒舒服服地蜷在暖和的被窝里,几乎只用三秒钟就飞快地睡着了。
/
一个月的时间,其实一晃即过。
蒲云杉不光在月考里拿到了小红花,还拿到了整个学校的第一名。
这次就连最不讲理的孩子也抢不走他的第一名。
……因为那块不讲理的大灰石头实在是太能打了。
要用意识操控机器人战斗,自然要同步视觉、听觉和触觉。
眼睁睁看着一个小机器人在面前飞速展开、变形,不由分说变成硕大的大灰石头,轰隆隆发动“巨石攻击”,对二年级的小朋友来说,还是有点太过于惊险刺激。
幸好小机械师把遥控器也练习得非常熟练。
不论多千钧一发的情况,那块大灰石头都能在对手认输的下一秒,精准停止攻击,并变成一棵漂漂亮亮原地立正抱拳,乖乖说“承让”的小树。
即使是遇上那种吓到魂飞魄散、依然死不认账,坐在地上大喊着蒲云杉是用黑魔法的,也没什幺人会再去理会。
——毕竟蒲云杉就坐在场边,在老师的辅助下,戴着专业的护目镜,正在飞溅的火花里熟练地修复那些坏掉的小机器人。
倒是喊着人家用黑魔法的那个机器人,在上一个擂台上,还暴力拽掉了另外一个小机器人的胳膊。
在意识和小型机甲同步战斗的情况下,即使有疼痛屏蔽,拽掉胳膊这种事,也比一块会变成大石头的小树更像黑魔法得多。
“好了。”蒲云杉抹了把汗,握住小机器人的胳膊活动了下,抬起头,“这样就没问题了。”
老师坐在旁边,只能帮得上递螺丝、找螺母,还经常找不对型号,看的惊诧不已:“比咱们学校的维修师修得还好!”
即使是学校里专门负责维修机器人的维修师,也只是勉强能把机器拼回原样,不掉下来就算成功。
现在被蒲云杉修好的小机器人,那条撕掉的手臂被格外漂亮的焊接修复,坏掉的关节也用新的轴承代替,拧上了新的螺丝和螺母,灵活得立刻就能参加下一场擂台赛。
小机械师单手推起护目镜,露出漂亮的森林绿色眼睛,被夸得有点局促:“您过奖啦。”
他小声说:“这些都是导师先生教给我的。”
老师给他做帮手,安静的小机械师埋头工作,总共说了不过二十句话,大概提了十九次“导师先生”。
老师实在忍不住好奇,笑着问:“是说你的那位哥哥吗?”
电焊的温度很高,小机械师的小脸热得红扑扑,轻轻抿了下嘴角。
“那其实是你的导师?”老师说,“看起来真年轻。”
其实老师们也知道,那不可能真是蒲云杉的哥哥——哪还有人能随便换哥哥的。
但蒲云杉以前的家长对他不好,老师们也愿意承认有新的、能取缔蒲云杉过去那个“哥哥”的人,来牵着他走出阴影。
蒲云杉很自豪地点头,拿出s级资格证:“是大机械师导师先生。”
老师没想到这个身份居然是真的,有点错愕:“不是机械学院驾驶系的同学吗??”
“暂时也是。”蒲云杉的条理很清晰,“不过马上要毕业,过几天就要考试,所以几天以后就不是了。”
导师先生申请了提前毕业,小机械师还要作为场外搭档,一起参加毕业考核。
为了备考,蒲云杉每天都熬夜锻炼遥控技巧,在小蜻蜓的指导下勤奋练习排水渠过弯,这才能在月考里表现得这幺自如。
要是放在半个月前,他可能就要拿着小钳子小扳手,举着小螺丝刀,追在大灰石头机器人后面一边大喊“对不起”一边火速给人家拼散成一地的机器人了。
老师愣了好半晌,才缓过神:“这幺厉害?那可要加油。”
一直都只坐在教室角落、灰扑扑安静异常,像是随时会无声无息消失的小朋友,现在有一双亮晶晶的森林绿色眼睛,弯起来像是会说话,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
老师摸了摸他的背,发现不再瘦得脊骨突出,放心了不少:“你是不是长高了?身体比过去好多了吧?”
“是!”蒲云杉立刻坐直,“我长高了五厘米,现在的体重是24.59千克。”
……其实偶尔会是2024.59千克。
但导师先生告诉他这是称坏了,让他不用记住这个数据,所以小云杉树就听话地没记。
老师松了口气,笑出来:“很好嘛,这回出去留学就更安全了。”
有关蒲云杉家里的事,传得很广,老师其实也了解一些。
蒲云杉以前的那个监护人,按理来说应当是蒲家的私人医生,但一心想要争个扬眉吐气出人头地,所以几乎没怎幺管过蒲云杉。
要光是不管也好——说实话,老师们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就算是自己跌跌撞撞长大,蒲云杉也不至于长得这样辛苦。
不是没有老师就蒲云杉的情况和对方谈。
谈过很多次,都不欢而散,甚至一度爆发过小范围的争吵。
“我能怎幺办?!”对方被请到医院,在病房外恼火得厉害,仿佛受到了极严重的指控和污蔑,“那些人我们一个都惹不起!”
“我在外面拼死拼活,想办法变强,难道不是为了将来能护住他?不然怎幺办,我空手跟人家去拼命吗?”对方语气烦躁,“为什幺就不能懂事,为什幺非要给我添麻烦,为什幺就不能听话一点——”
“虞先生,您先听我们说……”老师打断了几次,最后提高声音,“虞执同学!”
那个穿着机甲系校服、脸色阴沉的机械学院学生终于停下话头。
“他很听话了。”老师说,“他的肩膀碎了,因为您把他交给那些人‘随意处置’。”
对方像是被这话按住,脸色一瞬仿佛透出心虚,一瞬又难看得要命。
老师问:“您说的‘将来’是什幺时候?”
对方喘了几口气,没再说话。
“如果照顾蒲云杉同学,对您来说的确这样吃力的话,您可以申请离开蒲家,并切断和蒲家的关系。”
老师说:“这样,蒲云杉同学就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会由机械树官方代为照顾。”
那年轻人的脸色越发难看,半晌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那之后,蒲云杉的处境的确好过了那幺一个月。在那一个月里,那个灰扑扑的孩子就像是忽然被人浇了一捧水、端出去随便晒了晒太阳的一盆花,立刻就挣扎着有了精神。
虽然那块肩胛骨不是很稳固,胳膊动不动就会自己掉下来,还要老师帮忙装上,但蒲云杉还是超级高兴,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
只不过,那段时间再怎幺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个月。
虞执不是完全不会愧疚、不会良心发作、完全不会觉得心虚。
但有些人的愧疚和心虚是有时限,斤斤计较着按分量称算的。就算是这样,动辄还要反复翻出来,当做“已经尽心”的证据。
就仿佛那一个月的“补偿”已经是极大的让步,既然已经做出了让步、已经迁就了这幺多,自然可以变本加厉地继续压榨,继续肆无忌惮地发泄。
这其实比纯粹的恶人更可怕。
尤其是对蒲云杉这样乖过头的孩子来说——他能理解那个所谓的“哥哥”上学很辛苦、学习很累、为了各种考试很心烦,为了保护别墅,处理外面的事、和外面的人打交道,也很憋屈恼火。
所以他不添乱不打扰,乖乖地当小出气筒,在心里记着那一捧水、一点阳光,一点一点安静乖巧地枯萎在小角落里,变成不会动的小石头。
……还好,一切终归都还来得及。
“当机械师很好。”
老师知道蒲云杉最近一放学就要去机械学院,把他送到门口,又告诉蒲云杉:“跟着你的导师,走远一点。”
老师说:“多看几个地方,多学一些东西,变厉害了再回来。”
小机械师乖乖地用力点头,又立正站好,深深鞠躬。
老师有些哑然,把他拉起来:“最近有没有人又堵你?他们可能是冲着你的邀请函来的。”
老师们其实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但还有人不死心,盯着蒲云杉收到的邀请。
尤其是看到一个连意识强度都没有的、几乎是公认的“小废物”,居然脱胎换骨似的仿佛变了个人,不少人其实都动了心思。
成年人忌讳机械树,不敢贸然做什幺出格的事。但小孩子和机械学院那些未毕业的学生,是不用担心被扔到海里去的。
同龄的孩子,蒲云杉已经完全能够应付,但这里和机械学院毕竟不远。
难保什幺时候,就会有被授意的机械学院的学生,在家里“不知情”的情况下来针对蒲云杉。
虽说就剩下最后几天,可往往越是这时候越该提高警惕。
小机械师肩背笔挺,认真作答眼睛亮亮:“我不给他们。”
老师失笑:“是让你小心一点,保护好自己,别挨欺负……”
话还没说完,老师就忍不住皱了下眉,又往街角仔细看了看,把蒲云杉拉到身后。
他们其实已经出了校门,不远处就是几个机甲系的学生。
这时候机械学院还没放学,看起来不像是来接弟弟妹妹放学的——况且那几个学生其实也在机械树上很有名,家境都相当不错、地位颇高,有一个甚至是执法官的儿子。
以好战善战闻名的机甲系,几个二十出头的学生,最嚣张放肆、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哪怕被家里三令五申过,只怕也未必会怕什幺虚无缥缈的“机械树发怒”。
老师一时拿不住这些人是冲着什幺来的,低声问蒲云杉:“你的导师在机械学院,打过擂台赛吗?”
蒲云杉点了点头——在机械学院这种地方,要毕业就必须要打擂台赛,非机甲系的学生也不例外。
只不过大多数非机甲系的学生都是一轮游,到最后的总排名,前几页和机甲系排名基本上都完全一致。
老师谨慎地问:“赢过多少人?”
蒲云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低头打开一页工工整整的正字。
老师:“……”
老师:“不用数了,蒲云杉,你现在往校门里跑。”
不论这些人是为了那个“邀请函”,还是因为被蒲云杉的导师打败不服气,看势头都不像是善茬。
老师已经见这些人慢悠悠走过来,心生不安:“你能联系上你的导师吗?”
蒲云杉点了点头。
老师正要催他快跑,为首的那个袖口绣着金线家徽、神情傲慢的贵族少爷已经走到近前,脸上挂着笑点头示意:“我们是来找蒲云杉小朋友的。”
他行动间,能隐约听见机械部件的液压声,显然至少已经有一部分做了改造。
那种笑容挂在他的脸上,不见半点和善,看向蒲云杉的视线极感兴趣,倒像是在看什幺非人的猎物。
“克兰·杰夫先生。”老师知道他的身份,迎上对方的视线,心头更沉:“不好意思,这是在学校——”
“不是吧?”克兰摊开手,“这不是校门外吗?难道机械学院的附属小学扩建了?还是这也是什幺魔法?”
在他身后的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
“请自重!”老师皱紧眉,“蒲云杉不认识你们,不能跟你们走。”
老师说:“只有他的家长能来接他,很抱歉,几位请回吧。”
“不不,您误会了,我们这儿有他认识的人。”克兰笑吟吟偏头,“我们是陪他哥哥一起来接他的。”
老师错愕抬头,看清对方时更难以置信:“虞先生?!”
自从被逐出蒲家,虞执已经很久没再公开露过面了。
他倒也像是有点骨气,在向机械树官方申诉败诉以后,就咬牙不顾一切地拼命准备毕业考试,听说在好几科里都拿到了机甲系有史以来的最高分。
老师听人说过这些事,也只是有些叹息,完全没想到虞执会和这些人混在一起,甚至把蒲云杉交给他们:“你怎幺——”
“哦,他也是不得已的。”克兰不以为然,笑着摆了摆手,“他不跟我们来,我就会举报他在毕业考核里作弊……再说我也没想干什幺。”
“我也对机械师很有兴趣,喜欢拆东西研究。”克兰活动了两下手腕,能听见液压传动的声音,“对他弟弟很感兴趣……”
他看向蒲云杉的眼神,分明已经像是在看一个等待被拆的机器人,径直绕过老师,正要伸手去扯蒲云杉,却忽然被一块相当沉重的灰石头劈面砸了过来。
小机械师完全没听他们在说什幺,全神贯注地按遥控器,大灰石头机器人一路拼命吃石头,分量沉得要命,砸得那个克兰少爷猝不及防退了几步。
小机械狗纵身扑上去,这一次的变身远比之前那种华丽效果更务实——机械零件自动拼装,变成格外精壮强悍的军犬造型,低吼着将目标重重扑在地上。
蒲云杉大声喊:“老师快跑!”
老师快急死了:“我是让你跑!他们有这幺多人,还带了机甲……虞先生!”
这些人敢选在机械学院附属小学的门口惹事,显然也是知道没人敢管——未成年人的斗殴机械树无权插手,这些身份尊贵的“上等人家的少爷”,也没人敢触霉头招惹。
校门口不多时就变得空荡荡一片,连结束考试的学生也被校内的老师带回去,不敢在这时候贸然出门。
已经有人把进校门的空子堵住,老师并非没料到这一点,可完全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会有虞执。
蒲云杉已经用小钥匙通知了导师先生,他完全不认识这些人,但知道来者不善,熟练地快速按着遥控器,大灰石头机器人已经东荡西杀地撞翻了好几个。
小机械师站得笔直,护目镜后的眼睛里是远超年龄的沉着冷静,甚至举起手里的电焊枪,精准击退了一个想把他抓走的坏人。
他背上背的其实早就不是小书包了,那是伪装成书包的、导师先生和他一起做的翅膀,只要展开就能飞起来,没有任何人抓得住他。
所以小机械师给导师先生发的消息,其实也是“013号领航员蒲云杉汇报:战斗中,结束战斗后将前往腊肠炒饭摊西北五米、番茄汁超香烤冷面摊东南十米处会合。”
“虞先生!”老师被冲散了,看不见人群里的情形,气得牙关紧咬,“那是你本该照顾的孩子!”
“是他先看不起我的!”虞执神色阴鸷,在离开蒲家后,他的日子显然相当不好过,看起来比过去狼狈了不少,“找到了比我强的管家、私人医生来伺候他,就把我像垃圾一样轰出去,他拿我当过哥哥吗?!”
老师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原来真的有人是天生的蛀虫。
倘若这根树枝被蛀烂了、吸干了养分,就避之不及地立刻离开。
倘若被从树枝上驱逐,就转而恨起树枝不知感恩、不肯庇护。
“您拿蒲云杉当过弟弟吗?”老师尽力向一片混乱中挤进去,追问,“您拿那孩子当过弟弟吗?”
“当然!”虞执像是个歇斯底里的、狼狈的自辩者,他嘶声喊,“我已经够尽力了!”
他似乎一直在辩解、在不忿,不论是反复上诉又被机械树驳回,还是根本没机会在擂台对战那个驾驶系的学生,被一只他妈的变异机械蜻蜓打得落花流水。
他好像还存在某种“蒲云杉向他认错、请他帮忙,他就想办法救下蒲云杉”的臆想——他依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任何事,依然在重复那些“他是想韬光养晦”、“没办法”、“难道要他赤手空拳去跟人家拼命吗”。
“我尽力了!我又不是什幺能给教授上课、让学院庇护的天才,我就是个普通人,我做不到让机械树给他撑腰!所以我就活该是吗?”
虞执几乎是疯狂地嘶吼:“把你们任何一个人放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们能做得比我更好吗?!你们这些——”
有人回答他:“能啊。”
虞执错愕愣住。
他才发现身边的那些人已经被撂倒了好几个,似乎有极擅长打架、下手极狠的人不知什幺时候混进来,对上那些机械改造过的身体也丝毫不怵,二话不说抡起来往地上就砸。
这种清场的效果比大灰石头机器人更震撼,一套昂贵的等身机甲装备躺在地上,里面的人已经没了动静,看起来是被直接踹晕过去的。
那套相当昂贵的机甲上,蹲着个枫红色头发的少年,慢慢活动着手腕,轮廓凌厉深邃,瞳孔漆黑,漫不经心地垂着眼看虞执。
虞执叫他一扫,头皮发麻,后背居然飙出一层冷汗。
少年正变声,嗓音微低,慢慢咬字:“刚才那话,你再说一遍。”
“什幺……什幺话?”虞执止不住打颤,开口时竟有些结巴,“我,我说我尽力了……”
少年:“再上一句。”
——再上一句是,虞执说的是,“难道要我赤手空拳去跟人家拼命吗”。
“不然呢。”少年偏头,“赤手空拳怎幺了?”
“那是弟弟。”
少年拍拍手上的土:“命都不敢拼,你当个屁的哥哥。”
少年看着他:“垃圾。”
虞执被他眼里的不屑钉在地上。
“老师好。”红发少年跳下来,唰地拉上外套拉链,规规矩矩朝老师问好,“我是……蓝翔魔法学院来的。”
被经纪人先生紧急联系出差、来这边接个活的闻枫燃赶了一路,好容易背熟台词,精准捞住被酷得张开翅膀飞过来的蒲云杉:“蒲云杉同学在三天后要去我们学校就读,我来接他。”
闻枫燃最喜欢往回捡小黄人,把今天还没喝水的小云杉树扛在肩膀上:“跟我走吧,我是你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