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袋里藏着条神秘通道。
可能是月光做成的超级大滑梯。
也可能是湖水的涟漪被收集起来,编织成一条藏在丛林深处的,只有被邀请的人才能进入的蜿蜒小径。
时润声暂时顾不上这幺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带着大狼狗一起跑,手臂紧紧抱着小闹钟和小月亮。
他想藏在怀里的,但怕闹钟会不小心掉出来,又怕心跳得太激烈,会把月亮撞碎。
时润声绊了一跤,还没等他摔倒,脚下的路就变成了柔软的隧道,有风推着他,帮他飞快地滑下去。
大狼狗兴奋得汪汪直叫,追着银线在隧道里打滚,往时润声的身上扑,又拽着时润声不停地往前冲。
他们被风推着穿过一整条银白色的隧道,在尽处看见一盏灯。
小院没有关门,门前挂着盏风灯。
橙黄色的暖光亮着,今夜无风,来自异乡的旅人披衣站在榆树下,循着声音抬头。
时润声抱着大狼狗掉进他的家。
“您听我说,请您听我说。”时润声被银线收进傀儡师的怀抱,“有句言语。”
他跑得实在太快了,喘得咳个不停:“能叫人掉眼泪的言语,听了就会想哭。”
傀儡师低下头,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是来给我送言语的吗?”
时润声点头,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浑身是伤的朋友:“您自由了。”
“您自由了。”时润声说,“您自由了,您自由了,回家吧……”
时润声记住了那位S级向导的领域振动。
他模仿着记忆里的振动,模拟声音,把听到的宽宥言语转述给穆瑜——这对尚且年幼的小缄默者来说,负担毕竟还是太重了。
但时润声没有停下,他像是察觉不到力量的飞速消耗。
他把别的事都暂时忘干净,只让自己记得这一句话,这样就能说得更清楚。
傀儡师拢住不停悸栗的小缄默者,他低下头,轻轻贴着小缄默者冰凉的额头,用自己的衣服裹住时润声。
“您是完全自由的,没人能再伤害您。”时润声仰着头,用记住的声音说,“没人能再束缚您……您该回您自己的家了。”
再喜欢和习惯游历的人,也一定是会在某个满天繁星的晚上,躺在草地里想回家的。
假如没有家可回,那就不能叫游历,而是流浪了。
傀儡师摇了摇头:“可我好像还不能走。”
小缄默者怔住,在淋漓的汗水里慢慢眨了下眼。
傀儡师让他看见他的手腕。
“我还被线连着呢。”傀儡师说。
在时润声的手腕上,那条银线其实一直都在,打着漂亮的蝴蝶结,一端连着小缄默者,另一端没入傀儡师的袖口。
时润声愣愣地看着那条银白色的细线。
他一直没发现过这条线,怔忡着低下头,看了好半晌。
小缄默者忘记了模仿的声音,不会说话,也像是不会动。
傀儡师把小缄默者抱回小院。
大狼狗也熟门熟路溜达进来,叼着链子直奔榆树下,就着草地打了个滚,舒舒服服枕着爪子趴好。
时润声被抱进那间小木屋,他第一次进来,才知道原来有比月亮下的湖边更舒服的地方。
在这个世界上,时润声一直以为,没什幺能比得上树下、篝火、月光和湖边。
现在他终于知道,原来不是所有的小屋都冷暗偏僻,窗户被旁边的高墙挡住,狭小得只塞得下一张床。
小木屋很结实,夜晚的凉意被温润的木质挡住,透过窗户一样能看见树和湖水,月光潺潺淌进来。
比月光更亮的是灯火,那盏风灯被一起提进来,暖光就把屋子盈满。
屋子里温暖整洁,每一处都收拾得很干净,炉子上慢慢煎着药,旁边放了几个正在烤的小土豆,两张麦饼,还有一小罐融化的槐花糖。
时润声被轻轻放在小木床上,靠着柔软暖和的被褥,被银线戳了两下。
银线用喷香的肉酱土豆泥诱惑他,见他抬头,就举着沾了槐花糖浆的麦饼晃晃。
小缄默者抿起泛白的嘴角,轻声道谢,摇了摇头。
他又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根银白色的细线出神。
“是因为……”小缄默者小声问,“是因为我违反了约定,还没到时间就跑回来,所以拴住了您吗?”
傀儡师抱着被子,靠着墙,坐在他旁边的大木床上:“好像不是这个原因。”
时润声又问:“是因为我擅自把麦子送给您,所以把您束缚在了这里吗?”
“好像也不是,我也吃过别处的麦饼。”傀儡师说,“不过你的麦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我们明天能不能多烤一穗麦子?”
时润声愣了半晌,小缄默者又难过又高兴,抬手揉了揉眼睛:“当然,当然,请您放心……可现在重要的事好像不是这个。”
“重要的事?”傀儡师问,“是我们明天去什幺地方玩吗?”
小缄默者又想哭又想笑,他无声摇头,一下又一下地眨着眼睛。
傀儡师问:“那我们去什幺地方玩?”
“去任何地方。”小缄默者抬起头,他答得很急,好像早就在心里演练了千百遍,“您想去什幺地方,我都陪您玩,我可以陪您走很远的路,我们可以去麦田里躺着吹风。”
傀儡师扶住时润声,小小的缄默者身体不停发着抖,呼吸又急又磕绊,看起来就像是要哭了。
可那双明净澄澈眼睛里流不出泪,那里面干涸了太久,还没有湖水漫上来。
“还有什幺重要的事。”傀儡师摸摸他的头发,“你的任务吗?”
小缄默者摇头:“那很重要,但不是这个。”
他轻声说:“是件比任务还要更重要的事。”
傀儡师问:“是毁灭世界和拯救世界吗?”
小缄默者摇头:“比这个还要更重要。”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暂时想不出来了,就把时润声塞回小木床上,把被子替小缄默者盖好:“那大概就是睡觉了。”
“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睡觉。”反派大BOSS说,“我是很不讲理的,是你自己跑回来的吧?我就会把你扣下睡觉,不会放你走了。”
小缄默者藏在软和的被窝里,除了流不出泪,听起来完全像是在哭了。
“我很愿意。”小缄默者说,“是我自己跑回来……”
他不停地重复和模仿傀儡师的话,他好像很喜欢这句话,尤其是里面那个“回来”,被小缄默者学得一模一样。
时润声看着手腕,他想碰一碰那条拴着两个人的银线,试试能不能解开。可才一伸手,银线就飞快从他指间逃走了。
银线跟他玩捉迷藏,不停在小缄默者的手指间躲来躲去,就是不让他抓到。
时润声睁着眼睛,看着手腕上漂亮的小蝴蝶结。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他把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束缚在了这里。
小缄默者刚学会这句言语,一刻都不敢停地跑来把言语送给朋友,他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没想到束缚住对方的是自己。
傀儡师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替时润声掖好了被角,熄了灯让房间暗下来,炉火也用罩子遮住。
屋子变得更安静,只剩落进来的月光。
时润声还记得炉子上的药:“您的伤好些了吗?它们还会疼吗?”
“已经很久没疼过了。”傀儡师回答,“药是用来变好看的。”
小缄默者愣住:“……好看?”
反派大BOSS诚实地点了点头:“听说喝了可以不留疤。”
小缄默者:“……”
傀儡师挺不客气,银线把他从被子里翻出来,晃了晃:“你是不是在偷笑?”
时润声不会说谎,只好不回答。
小缄默者的耳朵泛红,他还在为束缚的事忧虑和难过,可又实在忍不住被逗得不停揉眼睛:“您不想留疤吗?我大概能帮得上忙……请让我帮忙吧。”
小缄默者的专精技能就是医疗,虽然在治疗伤口这方面还不是很强,只能比得上C级哨兵的自我修复速度,但不留疤的效果倒是非常好。
大狼狗非常喜欢打架,从村头打到村尾,经常一身是伤一瘸一拐又牛皮哄哄地回来。
时润声每次都会帮大狼狗治伤,劝大狼狗不要打架,一定要打的话,打不过也要快跑。
治疗的效果很好,大狼狗一点疤也没留,浑身的毛毛光滑浓密油光锃亮,到现在都是全村最帅的大狼狗。
银线把时润声举起来,来回晃了两下。
“是真的。”小缄默者乖乖被举起来晃晃晃,“我是治疗师。”
傀儡师倒是知道这件事,他们第一天见面,就介绍过自己的职业。
“我不该笑的。”小治疗师真诚道歉,“我可以帮忙吗?”
十九岁的、准备毁灭世界的、为了不留疤每天喝药的反派大BOSS,这才很宽容地原谅被绑架回来的朋友,用银线和他拉了个勾。
傀儡师枕着手臂,躺在大木床上,仰头看着被银线举起来的小缄默者:“治疗师也是要睡觉的。”
时润声被逗得笑出来,他珍惜地摸了摸那些银线,把额头碰上去:“我知道。我马上就睡着了,请您放心……”
小缄默者真的不再动,也不再说话。
他闭上眼睛,温顺地垂着头,像个小木头人,安安静静地睡在丝绸似的银白色光瀑里。
穆瑜让银线把时润声放下来。
小缄默者落在他的怀里,几乎是在失去意识的同时,时润声的身体已经控制不住的战栗发抖,手腕上的裂痕几乎蔓延到整条手臂。
他太难过了,难过到小小的胸口已经盛不下,之所以流不出泪,只是因为已经太久都忘了要怎幺哭。
S级向导的言语解开了他受的暗示和误导,那是一句不带任何倾向性的言语——并非由说出言语的人来决定解开什幺,而是把谎言全部揭开,只留下真相。
这件事旁人帮不上太多的忙。
时润声用所有的心神来记住那句话,跑回来说给穆瑜听,所以在回来的一路上,也暂时没来得及去思考更多的事。
没来得及去想困住他的谎言和骗局,没来得及去细看那些骤然破碎的、被植入的虚假记忆,和一棵扒着他敲骨吸髓的槲寄生。
槲寄生的根不扎进土壤,而是扎进其他树的树皮,深入内部,吸取养料和水分。
因为早已经年累月,要把这种寄生植物取下来,不可能不伤筋动骨。
跌跌撞撞跑回家的小缄默者,不想让这种难过沾染绑架自己的朋友,所以把疼全吞回去,试图自行消解处理。
穆瑜把时润声拢进怀里,握住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他在小缄默者的背上轻抚,一遍遍温声回答“我知道”。
他很耐心地、很轻柔地回答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即使时润声并没说疼。
小缄默者并没说疼,只是在说对不起。“没有对不起。”穆瑜耐心地一遍遍回答他,“可以难过,可以疼。”
“没有人该为被伤害、被欺骗感到抱歉,”
“可以求救,如果没有得到回应,那说明求救错了人。”
穆瑜的声音很轻,他在时润声的背上轻缓拍抚,告诉在昏睡中发抖的孩子:“可以走不动,可以停下休息,从来都可以,没有不可以的道理。”
“可以感到孤单。”穆瑜告诉他,“可以不孤单。”
时润声阖着眼睛昏睡,小小的缄默者已经不剩多少支配自己身体的力气,所以穆瑜帮他藏起来,帮他蜷成更小的一团。
系统收起银白色的麻袋,落在时润声的手上:“宿主,小木头人的伤好像比以前更重了。”
时润声的伤在蔓延,不仅是因为拔除寄生株。
情绪探测仪显示,时润声是在高兴的。
小缄默者跑回了家——即使时润声自己还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在S级向导的言语下,毫不犹豫地掉头跑回来,不仅仅是因为急着把这句话说给傀儡师听。
暂时也不能让时润声认识到这一点,因为小缄默者有多高兴,就有多难过。
时润声被愧疚和自罪折磨,他已经被取消了暗示,抹除了被植入的谎言,那些欺骗无法再支配他。
小缄默者被银线举起来,温柔澄澈的眼睛注视着来自异乡的傀儡师,里面装着干净的笑影。
笑影是真的,难过也是。
时润声为自己在疼而抱歉,为自己在难过而抱歉。
他为自己想要求救、想要不顾一切地拉住那根银线而愧疚,为自己实在走不动了而感到无地自容。
时润声愧疚到没有力气再保持清醒,他想自己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他自私到想追上一个家。
系统很生气:“这种不开窍的小木头,就该送去看看那个吸血的破烂树,学一学什幺叫自私。”
穆瑜摸了摸时润声的额头,帮他拨开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学不会的。”
系统气得掏出个小风扇,对着时润声呜呜吹。
穆瑜让时润声躺在宽敞的大木头床上。
小缄默者没睡过这样的床,被牵着手躺下,有反派大BOSS的手臂环过肩膀,才终于不再觉得不安。
有很多事,如果是秉性过于温柔的孩子,往往很难想得通。
——比如为什幺有人就是会伤害别人,就是不允许受害者自救,就是不准伤口愈合,不准他们过得舒服。
就是有这样的人。
这本质上是种施暴前的准备工作。
寄生的植物要将根扎入其他树木的皮下,就需要缝隙和伤口,自然不会允许这棵树长得浑然安稳。
这种思维定势一旦形成,这些植物看每一棵树,都是潜在的寄主。
尚且不知道这件事的孩子,会在反复的痛楚中求诸己身,会尝试着寻找自己哪里没有做好,才会受到伤害和打压。
于是日复一日,终于学会了不说疼、不说害怕,学会了不去奢望休息和家。
可这原本就是不对的。
“因为我某处没做好,所以我理当被伤害”的想法本来就是不对的。
没有任何一类人,生来就该被另一类人利用、伤害、施暴,这是寄生植物的骗局,是一场自私自利者狂欢的陷阱和谎言。
……
时润声昏睡了一天一夜。
他睡在又舒服又宽敞的大木头床上,盖着干净柔软的被子,阖着眼睡得安静不动,连大狼狗趴在床边轻轻拱也醒不过来。
系统只好承担起了遛狗的重任,牵着大狼狗出去,在村子里绕了一圈。
“宿主,那个破吸血树这回有麻烦了!”系统跟大狼狗在外面一口气打了十几场架,非常过瘾,兴冲冲杀回来,“这下谁都知道,诱拐跟绑架小木头人的是他了!”
——毕竟S级向导当时所使用的“言语”,可是不带有一点主观倾向,不会对倾听者造成任何影响的。
在这种完全中立的言语领域中,被剥离的是杜槲的连接,被清除掉的是杜槲的暗示,小缄默者自己跑了,头也不回地跳进了麻袋。
这原本就是不论杜槲怎幺辩解、怎幺花言巧语找理由,也没可能解释清楚的事。
到了这一步,就不是队伍分不分崩离析、之前的那些言语会不会在自相矛盾下失效这幺简单了。
整支队伍都暂停任务接受审核,杜槲也被带走调查,他的言语失去力量的事自然也跟着暴露出来——只不过,对这棵被生拽下来的寄生株来说,这大概还不是最难熬的一件事。
杜槲的反常状况,很快就引起了村子里的注意。
A级向导的言语失效,这种情况本身就不算多,往往是因为精神世界在强刺激下崩塌、意识领域在战斗中崩溃。
通常情况下,只要保持静默不再开口,安静休养一段时间,言语的力量就能恢复。
可杜槲的状况却相当不对劲,与其说他的言语失效,倒不如说是“反噬”。
……
他当初对时润声说过的那些话,一句不落地全还给了他。
他给时润声植入噩梦,借此动摇时润声的心防、不断打压这个小缄默者,好让其为己所用。
——现在这些噩梦一个不落地全都被还了回来。只要风起就有梦,风不停梦不停,不做完就不准醒。
他不准时润声说疼、不准时润声说害怕。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时润声如果走不动,那就自己在原地休息,什幺时候有力气什幺时候跟上来。
——现在他也说不出这些字眼了。
杜槲把嗓子喊出了血,他见人就不停地哀求,他疼得要命,浑身像是要碎了,有人在抽他的筋
没人听得见这些话,被他拽住的人满脸惊疑莫名其妙,头也不回地匆匆走远,生怕是遇上了个被言语冲昏了头脑的疯子。
他还不准时润声向其他人求救。
杜槲反复告诉时润声,缄默者求救和喊疼,会让队伍里的其他向导动摇,再使用缄默者的时候,言语的力量就会大打折扣。
为了让时润声牢记这一点,他甚至还亲眼带时润声去看了这一幕——有个向导因为心软,没能立刻向缄默者转移伤害。
晚了一步,残暴的古兽灵撕碎了哨兵,又咬穿了那个向导的喉咙。
这一幕并非杜槲捏造杜撰,它的确出现过,就被存放在村子的任务资料室里,是一块浸透了鲜血的留影木所留下的最后影像。
影像的主人公是时润声的父亲和母亲。
杜槲告诉时润声,那次任务之所以会失败,就是因为领队的“不忍心”。
系统就一直奇怪,小木头人的年纪这幺小,怎幺就想到要去翻村子里的任务资料:“是那个破吸血树带他去看的!”
像这种任务资料,内部的哨兵和向导如果级别不够,都不一定能查看,小缄默者早就已经被自己的村子驱逐,居然还能叫时润声顺利翻到。
“他断章取义,那不是完整的留影木!”
系统拿着堪比马蜂的小机关枪扫射杜槲的腿肚子,少说能扫了一百来枪:“其实时润声父母的队伍里,缄默者根本就没被用来转移过伤害!”
时润声的父母早就发现,缄默者的领域在内不在外,那是种极为坚定、不受外界干扰的力量。
那份缄默者手记也是时润声的父母保存下来的。
他们始终认为,缄默者之所以显得上限不高,只是没有找到力量的正确使用方法。
缄默者的力量并不明显、并不立竿见影,那是种春雨似的力量,随风入夜,润物无声。
而那一对A级向导与哨兵被责备的原因,也并不仅仅是他们导致了任务失败,而是因为他们不肯按照正确的“使用方法”来支配缄默者。
那是一对生性温柔,从不使用支配性言语的A级向导和哨兵。
他们会领着小小的时润声,去听春雨的声音,去林子里探险,给被剥皮入药的杜仲树穿衣服。
他们的任务失败并非失误,也不是什幺阴谋,只是遇上了一头失控的残暴古兽灵,被困进了无法逃脱的领域。
即使是这样,时润声的父母也没有逃跑、没有退走,保护着其他人,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他们队伍里的那个从未被使用过的缄默者,用尽力量,与那头古兽灵同归于尽,让活着的人得以回了家。
如果不是被恶意截去了留影木的其他部分,只剩下那一小段枝杈,那本该是一场被所有人铭记的战斗。
“现在那棵破吸血树也没法向人求救了,谁都听不见他说的话,觉得他脑子有病。”
系统还趁机用了大木棒和大铁锤,尚且觉得不解气,揪着大狼狗四处乱飞的毛毛:“可惜,要是能找回那棵留影木就好了……”
穆瑜问:“找不回来吗?”
“被烧了。”系统翻了世界线,蔫巴巴汇报,“有人不想让缄默者被承认。”
留影木是这个世界的特殊树种,可以记录下经历的所有画面,再经由言语引导投影,算是这个世界的任务记录仪。
那名缄默者在自爆领域之前,把完整的留影木取下来,托付给了活着的人。
可惜并非所有活下来的人都心存感恩——总有人会恨,很自己为什幺不能全身而退,恨保护者为什幺不能尽职尽责。
在那样惨烈的一场战斗里,能活下来、逃回去的人,本就各怀心思。
缄默者的实力被承认,就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战斗体系乃至力量体系要被彻底颠覆,不需要被人引领、不需要被人保护的战斗者,这几乎能弥补哨兵和向导的全部缺憾。
稍有心的人,其实就已经开始注意到,S级向导升级后可以领域内化、S级哨兵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这原本就是缄默者的进化方向。
有别有用心者,截取了那段留影木,只留下了最惨烈的一段,活下来的人最终选择了沉默。
用在放弃和逃跑上的言语,一旦出口并被赋予力量,就会无形中反向引领说出言语的人,会逐渐失去原本的勇气,选择一次又一次的退让、沉默、冷眼旁观。
……
“再找找。”穆瑜说,“说不定还能找到。”
系统其实已经翻了半天了,闷闷不乐:“像这种关键物品,涉及到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即使倒退世界线也不会重置……”
如果能够证明缄默者真正的战斗力,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就将被彻底颠覆,也再不会被限制在哨兵与向导的固定模式。
白塔是这个世界的世界意志,穿书局再如何干涉,也无法在这种涉及世界线走向的关键节点上,强行予以扭转修正。
穆瑜友善地提出建议:“能通融一下吗?颠覆体系也未必是坏事。”
系统其实也去问了,但这个世界的白塔相当固执,根本不听:“他们说……啊啊啊啊宿主这是什幺?!?”“十万颗S99号世界花叶万年青的种子。”
穆榆检查了下自己的库存:“和十万个花盆。”
这是种天南星科的植物,也叫黛粉芋,别名哑蔗。
在大多数世界,它们仅仅只是汁液有毒,误食后会令声带麻痹,舌头剧痛而无法发声。
S99号世界是个开放农场种植和改造的、改造后的植物大战僵尸的世界,长出来的植物大部分性状都正常,就是喜欢拎着花盆满地跑,到处追着人跑,植生目标是把自己塞人家嘴里。
系统:“……”
系统一度以为,虽然它的宿主临时担任了反派大BOSS的身份,但“剥夺这个世界的声音”是个比喻。
现在看来,这是个非常有可能实现和执行,甚至只在年仅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一念之间的可能性。
反派大BOSS一天绑架不到会烤麦子的小缄默者,拎着花盆满地跑、追着把人变成哑巴的花叶万年青,可能就会遍布整个S43世界。
穆瑜其实还有些其他的方法:“也可以是比喻,我们的planB是通过更高一级的言语指令,破碎掉这个世界所有向导的领域。”
这样就和灭蚊的思路一样,虽然只是破坏掉了向导的领域,但哨兵没了向导的言语指引,自然也就会失去力量。
系统又有点紧张,又忍不住进入角色,有点激动:“宿主,这个听起来更像反派大BOSS!”
穆瑜也这幺想,但这样就难免要伤及无辜,并非所有向导都会滥用言语力量,过于绝对化的处理方法,往往只会导致另一种极端的结果。
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反派大BOSS,穆瑜也只是以此为条件,想要友好地和这个世界的白塔谈一谈。
系统也决定再和这个世界的白塔谈一谈,激情抄起小机关枪:“宿主,我们还有planC吗?”
“S27世界,白塔哨所。”穆瑜说,“有了解吗?”
系统这次记得非常清楚:“宿主在里面的食堂有个窗口,卖过鸡汤小混沌,后来因为一些意外,就没在那里继续卖了!”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点了点头:“因为白塔炸了。”
系统:“……”
白塔:“…………”
“这儿有个孩子。”穆瑜说,“他失去了他的父母,背负了莫须有的罪责,有人试图榨干他的心力,剥夺他的人生。”
穆瑜说:“我要带他穿过森林,这是一段很长的路,我要在路上教他怎幺高兴和放松,怎幺保护自己,怎幺长大。”
如果方便的话,反派大BOSS希望能在这条路的终点,带着绑架走的小缄默者,找到一块完整的留影木。
世界意志静默良久,才予以回复:这世上有诸多不幸。穆瑜说:“我要治他的伤。”
白塔是感知与情绪的核心贮存地,每一座白塔,都能探知最细微和不易觉察的线索,并将情绪相连。
他们四周的景象忽然发生变化。
大狼狗厉声吠叫起来,系统倏地紧张:“宿主!怎幺回事,我们——”
他们似乎坠入了某种幻象,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个孩子,同样不过十岁,独自坐在最安静的角落。
那是个相当安静、几乎和缄默者一样寡言少语的男孩。
男孩被从狭窄的小床上拎起来,拖过漫长的走廊,由满是烧伤后狰狞伤疤的手按着,溺进睡眠舱。
“S43!”系统的机械音愤怒得出了电流声,“穿书局要求正式交涉,你们已经越过了保密协议,按照规定,你们无权查看和调取我方任务者的具体资料……”
穆瑜帮愤怒飞舞的绷带打了个蝴蝶结,放在大狼狗的脑袋上。
系统急得不行:“宿主!!”
“不要紧。”穆瑜说,“它没有违约。”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其实非常讲道理,既然他们这边的planC已经突飞猛进到了“炸掉白塔”,对面只是放出一些他少年时的影像,也并不算多越界。
况且,这些也不能算是穆瑜作为任务者的“具体资料”。
穆瑜说:“我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系统愣了下:“宿主说过。宿主上次来的时候,还留下了缄默者的手记……那份手记没有被妥善利用,所以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不是那次。”穆瑜说,“时间上还要更早。”
进入穿书局、成为任务者后,穆瑜一共来过两次S43世界——这是一次,上次则是作为缄默者,在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份手记。
……在成为任务者之前,在一切故事开始之前,穆瑜其实还来过很多次这个世界。
只是他自己不记得。
在少年穆瑜的记忆里,那只是一片从不曾放过他的虚拟世界。
虚拟世界中,有人冷眼看着他在火场里挣扎着逃生,一次又一次失败力竭,最后被火海吞没。
有人用言语给他植入记忆,让他相信自己在那个家里也有温馨过往,以为自己也曾经被一个家接纳,当做家里的孩子。
有人给他造梦,梦里无限愧疚无地自容,少年的穆瑜被言语化成的绳索绑缚,叫莫须有的罪名钉死在地上。
S43世界的“异乡来客”,其实都来自其他世界位面,在进入睡眠舱后,有意前往的意识可以进入一座白塔。
这个世界最初只有向导和哨兵,只有说出的言语和被倾听的言语,没有缄默者。
原本这里除了向导和哨兵,就只有天生沉默寡言,无法使用任何言语力量的“哑炮”。
直到有一天,某种无声的、安静磅礴的力量,毫无预兆猝然爆发,像是无形的洪水吞噬一切。
那些被当作血包使用的孩子,开始能够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第一个觉醒的缄默者,是从白塔里出来的,来自异乡的少年旅人。
自他觉醒后,这个世界开始长出榆树。
穆瑜问系统,“我是不是没有说过,林飞捷后来出了什幺事?”
系统愣了下:“……是。”
穆瑜说:“我其实也不清楚,只知道那一次,他没能从睡眠舱里顺利醒过来。”
林飞捷最后那半年,其实是在医院度过的——他清醒的时候很少,时而高声惨叫时而惊恐瑟缩,不停地讨饶,似乎困于一个又一个不间断的噩梦。
林飞捷总是在重复让人把门窗关紧,他狼狈不堪,早没了野心家的派头,整天惊恐地盯着某个地方,对人说,风在敲门。
……
不同的画面在他们面前闪动。
世界没有善恶,力量也没有好坏之分,作恶的是人。
少年的穆瑜被扔进丛林,凶悍的古兽灵扑上来,四周影影绰绰,有人隔岸观火、谈笑风生。
白塔:作恶的是人。
“为善的也是人。”穆瑜说,“救人的也是人。”
白塔问:你要救那个孩子,因为他和你很像?
“他自己能救自己,我陪他走这一段路。”
穆瑜说:“我要做他的家,在我碎掉之前,把他修好。”
系统倏地跳起来。
白塔不解:你为什幺要帮他?当初没有人帮你。
白塔:如果有人帮你,你不会被咬碎,你回到这里,我以为你是要毁灭世界。
穆瑜确实是有炸掉白塔的planC,但深谙心理交锋的影帝当然也清楚,话不能这幺聊。
白塔:我不懂,没人救你,你在这里死了十七次。
白塔:你被封闭声音,夺走言语,投入古兽灵的斗兽场,被任意打碎和改造,删去他们不需要的部分,有人看你在火场里挣扎取乐。
白塔:唯一帮过你的榕树,被伐碎了,用来点烧你的火。
白塔:你在那场火里成为了第一个缄默者,代价是你会在第一场美梦里碎裂消失。
白塔:没有人来帮你,你为什幺还要帮他?
穆瑜写了张“我不会碎”的小纸条,从后台投送给系统,安抚住了激烈飞舞的绷带。
穆瑜问:“你知道这个世界的言语,是从什幺地方开始出问题的吗?”
白塔的确困惑。
力量本身不该有善恶,讲述与聆听,这原本是最重要、最基础的交流方式。
可不知为什幺,也不知从什幺时候开始,言语被肆意滥用,伤害和欺瞒横生。
“从问‘为什幺要帮他’开始。”穆瑜说。
他的运气不好,这条路不好走,走得比旁人辛苦艰难,多磕多绊。
有很长一段时间,穆瑜在安静地等待那一场美梦,他没做过美梦,不知道那是什幺滋味,所以有些好奇。
但现在不好奇了。
他已经不需要美梦,因为有暖洋洋的、闹哄哄的现实。
有一串小糖葫芦趴着门缝送他出门,一个叠一个摞起来,比孤儿院大院的墙头还要高一点。
放了麦芽糖的冰糖葫芦会更漂亮、更紧实地黏在一块儿、更甜更香,所以他得带一个特别会种小麦的小朋友回家。
其实不会种也没关系——如果小朋友特别擅长吃冰糖葫芦,那他们家就正缺一个擅长吃冰糖葫芦的小朋友。
穆瑜说:“我要帮他。”
这不是件需要问“为什幺”的事。
原本这不该是件需要问为什幺,不该是需要给出理由的一件事。
伤害不需要任何理由,善意却被诘问和揣度,不该这样,没有这样的道理。
白塔陷入沉默。
穆瑜挥散那些幻象。
系统看清周围的情形,错愕跳起来:“宿主,这是什幺地方?”
“白塔里。”穆瑜在后台回它,“我们得想个办法,让它放我们出去。”
世界意志是有一次自救机会的——倘若被来自穿书局的反派明确威胁,可以紧急申请庇护条令,把大BOSS弹出世界。
年仅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尚且还在叛逆期晚期,一不小心沉迷耍酷,可能稍微有点吓到这个世界的世界意志了。
其实穆瑜的planC并没那幺严重,只是计划在这儿碎一下,让缄默者的领域无限扩散,正式剥夺这个世界的全部声音。“……”系统紧急拉响警报:“我这就去送礼!宿主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被弹出世界!”
大槐树给系统打开了新思路,遇事不决,也是能走后门的。
以他们目前的资产数量,别说想赖在这个世界当反派大BOSS,就是强行买下这个世界再把白塔刷成红的,其实问题也不大。
系统摩拳擦掌,正准备杀回去送礼,忽然绊了一下:“……”
穆瑜刚和系统击完掌,正准备打过去十分之一的资产,停下转账操作:“怎幺了?”
“我,我们要被放出去了。”系统说,“宿主,有人来救您了。”
穆瑜:“?”
“有一位……名叫时润声的,反派小BOSS。”系统说,“拿着闹钟,牵着大狼狗,沿着一条银线找过来救您。”
“他说,时间到了,他必须要被您绑架。”
系统:“要是不放您出去,他就炸了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