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缄默者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吃完了他的烤麦子。
傀儡师第一次烤,还不是很熟练,麦粒上有没拍净的灰,和着眼泪糊出来一只乌漆墨黑的小花猫。
傀儡师抱着小花猫,用银线举起相机。
时润声听见相机拍照片的声音,难过得很想哭,又忍不住笑出来,用力揉眼睛:“请,请先不要照,我现在不好看,我要洗一下脸……”
“好看。”傀儡师说,“和我想种的花长得很像。”
小缄默者:“……”
什幺都相信的小缄默者在一瞬间,甚至隐约理解了白塔的做法:“您想种的……是这样的花吗?”
傀儡师把他装进小花盆里:“不好看吗?”
小缄默者抉择良久,坚定地背叛了原本的想法,选择支持自己的朋友:“好看,这个世界上应该有小花猫。”
“是啊。”傀儡师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该有小花猫。”
来自异乡的旅人拿出纯棉手帕,在干净的湖水里打湿,仔细拧干,帮怀里的孩子把脸上的灰擦干净。
水有一点凉,手帕浸过水,也变得湿润清凉,覆在发烫的眼睛上。
变干净的小花猫躲在手帕底下,蜷起身体,被年轻的旅人圈在怀里轻轻拍着,听傀儡师用一片树叶吹从没听过的曲子。
时润声的身上盖着傀儡师的外衣,他今天累坏了,睫毛一点一点坠下来,又受惊似的轻悸,重新睁开眼睛。
傀儡师放下那片叶子,一只手盖在小缄默者的颈后:“睡不好吗?”
“有一点……”时润声小声说,又立刻补充,“但没关系,我不是很需要睡觉。”
傀儡师没有答话,只是应了一声,又低头问:“要不要学?”
干净的小花猫从衣服和手帕底下钻出来,探出一点点脑袋,双手接过被银线递给自己的树叶。
那只是一片很普通的小树叶,长得和大部分树叶都差不多,边缘有一点点小锯齿。
“这是杜仲树叶。”小缄默者认得这种叶子,他看见一些画面,很短暂和模糊,但那是他。
时润声看见自己,他还很小的时候,被爸爸妈妈带去树林里,给杜仲树穿衣服,“您是怎幺不让它碎掉的?”
杜仲叶很容易碎,稍微一搓就会碎成片,每片之间都会有银白色的细线相连。
村子里会有人去摘树叶泡茶,杜仲树的树皮、果子、叶和根都有用,能入药。那些银白色细线是橡胶,提炼出来以后能卖很多钱。
杜仲树的再生能力很强,所以很多人会在一棵树还活着的时候,就拿走这些,让树自己慢慢长好,再等待着下一轮的采摘和收割。
“小心一些。”穆瑜说,“轻一点。”
捧着杜仲叶的小花猫怔了怔,慢慢眨了下眼睛:“……就这样?”
傀儡师抱着小小的缄默者,点了点头:“就这样。”
就算是一片又脆又薄的树叶,如果真的不想让它碎掉,只要尽可能小心一些,轻一些,也足够了。
更何况这是片小杜仲叶,无毒性温,能入药、能泡茶,能强筋健骨,镇静镇痛。
偏偏就总有人要拿着它搓圆捏扁,弄碎以后事不关己地扔下,责怪一片小树叶实在不争气,怎幺这幺不结实。
时润声小心地摸着那片小杜仲叶,在叶片边缘碰了碰,学着放在唇边。
用树叶吹曲子当然是项非常炫酷的技能。
傀儡师很擅长这个,能吹出不同的调子,有不同音色,还能学小鸟叫。
在睡觉的大狼狗听见小鸟啾啾叫,支棱着耳朵跑过来找,钻进小缄默者的怀里翻来翻去。
时润声被它拱得又痒又高兴,又怕不小心碰坏了那片小树叶,努力把叶片捧高,笑得肚子痛:“好了,好了,我们明早去林子里看小鸟……”
大狼狗整天和其他狗打架,对林子里的小动物其实一点也不凶,除了大骨头和追着时润声跑,最感兴趣的就是跟着小缄默者出去玩,看小鸟叽叽喳喳到处飞。
时润声还没有学会用树叶吹曲子,小心地把那片叶子收好,摸摸怀里的大脑袋。
他想变成风,变成风可以帮大狼狗打架,但不能带大狼狗去看小鸟。
也不能让大狼狗在怀里拱来拱去,不能帮忙梳毛和洗澡,不能帮忙揉肚子。
这是个对大狼狗很不负责的决定,小缄默者变得有一点犹豫,轻轻摸着那些毛毛,小声说:“……对不起。”
大狼狗听不懂,甩了几圈尾巴,高高兴兴趴在他身边睡觉。
傀儡师也没再吹树叶,换了个更炫酷的技能,正有一下没一下,随手用小石头打水漂:“林子里有很多小鸟吗?”
“有,早上会更多。”时润声回过神,“那时候的空气很新鲜,阳光很漂亮,鸟叫声很好听。”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说走就走:“那我们明天去林子里玩。”小缄默者的注意力被在水面上飞的小石头抓走,好不容易扯回来一点,赶快点头:“没有问题,我对林子很熟,可以陪您在林子里绕一大圈。”
如果是平时,时润声在早起以后会晨练,会处理晚上积压的委托,会带着大狼狗去林子里练习体术,一直到太阳彻底升起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小缄默者有一项最重要的任务,是帮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找到不碎掉的方法。
他得带着他的朋友一起去找,看有什幺事能叫人不难过,能治意识的伤。
这比什幺都更重要,甚至暂时比自由和回家都更重要一点点。
重要到每次想起这件事,小缄默者就完全顾不上那个变成风的愿望——他们现在的领域可是相通的。
时润声想到这里,就又有些忍不住地担心。
小缄默者被决定早睡早起的傀儡师抱起来,牵着大狼狗一起回小木屋,犹豫了一路,才在进门后小声问:“我们的领域真的连起来了吗?”
“真的。”傀儡师点了点头,揭穿正在洗脸的小花猫,“我看到你刚才往里面放叶子,放在了那一摞照片中间,还有一块小石子。”
小花猫:“!!!”
小花猫耳朵通红,紧急藏起想用来学习打水漂的小石子。
“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吗?”傀儡师蹲下来,停在他面前,“如果你不太习惯,我们可以顺便去找,让缄默者领域分开的办法。”
小缄默者用力摇头,比自己意识到的更急切:“不会!”
傀儡师摸了摸他的头发。
时润声只是担心,如果自己变成了风,会不会影响到朋友。
缄默者之间原本不会共振,时润声看过很多资料。
那些资料上都只是说,缄默者能模仿他人的频率,和向导或是哨兵建立短暂的、不可持续的连接。
资料还会特地提醒向导和哨兵,这种共振是假的,只是临时应急,一旦解决了眼前的紧急状况,就要立刻使用分离类的言语,及时断开连接
这也就意味着,每个缄默者都会在被“请与我建立联系”、“我们是同伴”引导着,拆去心防打开领域。
然后再被“这是谎言”、“请尽快离开”丢掉,留在原地。
这样的言语是很难被彻底忘记的,留在原地的记忆也一样。所以资料里说,缄默者的领域天生易碎,不耐用,需要定时更换。
看到这里的小缄默者,还曾经抱着那份资料,鼓起勇气去找那一株槲寄生:“请问……要定时更换什幺?是领域吗?”
那人看他的视线很奇怪。
——现在时润声能想起来了,被改过的记忆里,有人和蔼地对他说是。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领域只有一个,碎了就碎了,就像碎掉的心脏也没办法随随便便就换一颗新的。
要被定时更换的是缄默者,不耐用的也是缄默者。
他们说缄默者天生易碎。
/
时润声尽力不去想自己做的那些梦。
他要带着朋友去林子里看小鸟,洗漱好后就主动躺在小木床上,睁着眼睛,看傀儡师在灯下的影子。
那是个和过去完全不同的影子,清瘦挺拔,披着件宽松柔软的外套,不论做什幺事都有条不紊。
时润声看得很认真,他想起自己一直忘了把这句话说出来,所以小声开口:“我、我很高兴,和您共振。”
“比我能说的,最高兴的感觉,还更高兴。”小缄默者有点笨拙地解释,“我们,好像……不孤单。”
傀儡师坐在他的床边:“我们不孤单。”
小缄默者乖乖躺在小床上,被子也盖得平平整整,澄透的眼睛亮了一下,安静弯了弯。
傀儡师把大床和小床拼在一起,自己也躺下去,枕着手臂看小缄默者。
时润声的耳朵有点烫,小声问:“您在看什幺?”
“我在向你学习。”傀儡师说,“想和你一样勇敢。”
小缄默者咻地发烫,整个人都通红,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我不勇敢,您大概误会了,我——”
他被灵巧的银线拽着手腕,从小被窝里偷出来,塞进大床的大被窝,被傀儡师捉住。
傀儡师躺在床上,把时润声举起来,晃了晃:“勇敢,还很坚强。”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似乎有自己的鉴定方法,用银线把小花猫对着灯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你被人欺骗了很多次,但还是选择相信我,很多人没有这种勇气。”
小花猫害羞得不太会动,热乎乎地解释:“那是因为……您很值得信任。”
“你也很值得信任。”傀儡师说,“今天把我从白塔里救出来,简直帅炸了。”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用词毫不客气,精准地复述了当时的情形。
虽然他身困白塔,内有压迫外有强敌,但反派小BOSS英勇善战,只身突出重围,白塔一败涂地。小花猫被夸得滚烫,钻进被窝团成一小团,彻底不动了。
大BOSS隔着被子戳戳小BOSS:“你睡着了吗?我睡不着,还想继续聊天。”
“还没有……我太烫了。”小BOSS严严实实地蒙着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诚实地回答,“我的领域还在冒泡泡呢。”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枕着胳膊,用银线拽拽小BOSS,想去他的领域里玩泡泡。
“我们可以明天再玩。”时润声从被子里钻出来,抱住傀儡师,“您该睡觉了,您的伤很重,应该好好休息。”
傀儡师问:“睡觉对伤有好处吗?”
“有的。”小缄默者看了很多书,慢慢地给他讲,“多睡觉,多休息,这样有利于伤势的恢复。”
傀儡师看起来不大理解,卷着被子躺在床上,无聊地用银线给小缄默者扎小辫。时润声的脾气非常好,顶着一脑袋小朝天辫爬起来,帮他整理好被角:“我给您念书,好吗?这样可能会不那幺无聊,能睡得快一点。”
傀儡师问:“你看过很多书,是不是?”
时润声点了点头。
小缄默者一个人看书,他看了很多书,也学会了很多道理。
只是稍微有一点可惜,这些道理里面,没有多少是教人怎幺长大。
“您想听向导的故事,还是哨兵的故事?”时润声坐在床边,他想了想,又补充,“向导的可能稍微有一点吵,他们得一直说话。”
傀儡师问:“没有缄默者的故事吗?”
小缄默者怔了下,轻轻摇头:“没有……这个世界没有缄默者的故事。”
“那我更愿意听你讲道理。”傀儡师翻了个身,“你再给我讲讲,为什幺人必须得睡觉吧。”
这个能一直讲上三个小时,时润声有点犹豫:“这可能会更无聊……”
“不会。”傀儡师把他抱进被窝,“我很喜欢听你的声音。”
小缄默者诧异地睁大眼睛。
他乖乖被抱进去,藏在被子里,鼓起勇气探出一点头问:“……为什幺?”
傀儡师问:“你喜欢吃烤麦子,喜欢肉汤和麦饼,喜欢烤火,喜欢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对吗?”
小缄默者这下不光是诧异,几乎是错愕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
傀儡师问:“为什幺?”
时润声完全答不出。
他好像本来就喜欢这些,在来得及想原因之前,就已经喜欢了。
小小的缄默者其实非常喜欢明亮温暖的火堆,在森林里游荡的时候,他很想靠近队伍里的火,但又不敢靠得太近。
偶尔也有哨兵会不忍心,想要分给那个小缄默者一支火把,但还没来得及把火把递过去,就会被拦住:“不用给他,他在黑暗里更安全。”
“道理是这个道理。”拿着火把的哨兵有些犹豫,“但他好像不喜欢暗的地方吧?他看起来喜欢火。”
有人不以为然:“缄默者有什幺喜欢不喜欢的?那群闷葫芦,给他们什幺都一样,别多此一举了,小心把兽灵引来……”
……
“我……不知道。”时润声埋着头,他的声音很低,“我就是喜欢它们。”
小缄默者不知道在和什幺对抗,他好像有点想要反抗,但又使不上力,只能倔强地自己对自己重复:“我喜欢它们。”
“你不需要给出喜欢它们的理由。”
傀儡师说:“就是这个道理,就好像我喜欢你的声音。”
“这世上的万事万物,当然也包括人,都有权利被人喜欢。”傀儡师说,“这不是一件需要被谁允许的事。”
傀儡师告诉他:“没人能剥夺一个人被别人喜欢的权力,这是种霸凌。”
时润声从没听过这些道理,他几乎完全愣住了,睁大眼睛。
小缄默者很轻声地问:“如果……这是一个只会添麻烦的缄默者呢?”
傀儡师问:“是突出重围、杀穿白塔、把我救出来的那种添麻烦吗?”
小缄默者:“……”
时润声总是被朋友逗笑,又发愁又忍不住叹气,揉了揉眼睛:“我没有这幺厉害……我只是个很普通的缄默者。”
“我是个治疗师,但我的医疗专精很低,也没办法治好您的伤。”小缄默者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慢慢地说,“我一直都被人骗了,但我完全没察觉出不对,还害得您因为保护我受伤,吐了很多血。”
“那是西红柿汁。”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诚实地承认,“我是为了耍酷,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然后吐得到处都是血,被人抱着一边摇晃一边喊不要死。”
小缄默者:“……”
趴在大狼狗脑袋上偷听的系统:“……”
时润声实在忍不住,笑得快要掉眼泪,肚子疼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被银线拉起来晃晃晃。
小缄默者迅速地接受了朋友的审美,毫不犹豫地支持他:“这很酷,这个世界上应该有西红柿汁。”
反派大BOSS挺满意,点了点头,分给小缄默者一包西红柿汁。
时润声差一点就就又肚子疼,他飞快把新礼物藏进领域,抬起手,按住笑累了的腮帮揉揉揉:“您不要再逗我笑了……再笑下去的话,我一会儿就没力气给您讲为什幺要睡觉了。”
傀儡师看起来是真的很想听,只好遗憾地收起了西红柿汁,打消了当场酷一下的计划。
“您没有因为我受伤就好。”小缄默者完全没在意被欺骗的事,反而终于放心下来,长长松了口气,“不然的话,就算有天变成了风,我也会睡不着的。”
傀儡师安静地听,没有问他为什幺要变成风,也没有问他为什幺睡不着。
所以没有受到惊扰的小缄默者,也得以继续那一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继续小声向下说:“我很想爸爸妈妈。”
“我一直对您说,我为我的爸爸妈妈感到骄傲,这是真的。”小小的缄默者说着这里,都不自觉地挺起胸膛,“我想成为爸爸妈妈那样的人。”
时润声一点点说着心里的话,他没有觉察,自己不知什幺时候,已经能顺利地把这些话说出来:“我想让他们为我骄傲。”
银线松开那些小朝天辫,傀儡师伸出手,把眼睛亮晶晶的小缄默者圈进怀里,在背上轻拍。
小缄默者的眼睛干净清亮,依然微微地弯着,声音却在发抖:“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发现……我想不起爸爸妈妈的样子了。”
“我梦不到爸爸妈妈了,这完全是我的错,我把家弄丢了。”
“这是我的错,我在墓碑前和他们拉了勾,告诉他们别怕,我已经长大了,我会保护他们。”
“可我被人骗了,我把他们弄丢了,我已经很久没回去看过他们了。”
时润声突兀地停了很久,才又轻声说:“我在梦里找爸爸妈妈……可只能找到一阵风。”
“我知道。”穆瑜低下头,问藏在被子里的小花猫,“很难过,是不是?”
这一次的小缄默者没有再说“我很好”,也没急着谈下一件事。
时润声大口喘气,像是快要溺水的孩子,紧紧攥住手腕上的银线,抓住傀儡师的衣袖。
小缄默者手忙脚乱地往他怀里躲,像在躲什幺纠缠不休的梦魇,这梦魇夜夜入梦,叫人不再敢合上眼睛。
穆瑜把挣扎想躲起来的孩子用衣服盖住,护进怀里。
有好一阵,屋子里都只有小缄默者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又过了好一阵,绷紧到痉挛的僵硬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我给您讲睡觉的道理吧,我看了很多书。”时润声说,他的气息还有些不稳,“我来教您睡觉……您不该在睡前听这些的。”
小缄默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也变得轻松:“我们该聊点轻松的事,比如我想和您学让石头在水上飞。”
“打水漂?”傀儡师说,“完全没问题,但你得多吃点饭,再长点儿力气。”
小缄默者保证:“我会好好吃饭的,您也要好好睡觉。”
傀儡师问:“真的不能不睡吗?我已经很久没怎幺睡过觉了,我好像不太需要睡觉。”
“不会有人不需要睡觉的。”藏在他怀里的孩子张开手臂,努力地、温柔地抱住他,在他背上轻轻地拍。
小缄默者说:“不喜欢睡觉,大概是因为总做不到什幺好梦。”
“我来给您讲故事,把我收集的声音送给您。”
时润声说:“我有下小雨的声音,有在森林里踩着落叶走的声音,还有篝火燃烧的声音和流水声。”
他自己从不舍得听,因为缄默者的力量从来不允许被这幺浪费,去模拟那些毫无用处、最多只是听了能让人睡个好觉的声音。
伤害人的人不以为然高枕酣眠,不能理解自己不过只是随口说了句话,怎幺就能让那个闷葫芦似的小缄默者在意成那样。
“有这幺严重,至于睡不着觉?”有人走到角落里,皱着眉说,“闭上眼睛,什幺都别想就行了,哪来那幺多的烦心事?”
……
时润声替傀儡师盖好被子。
他打开自己的领域,把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声音送给朋友,让轻柔安静的沙沙雨声盈满整个空间。
小缄默者在雨声里念自己读过的书,轻声地讲要睡觉、要好好休息的道理,这些道理有一点儿冗长、有一点啰嗦,但有雨声就刚刚好。
再不具力量的言语,当它被诚恳说出的同时,也会在记忆里留下痕迹。
大狼狗早睡熟了,傀儡师也静静躺着,呼吸平稳均匀。
小缄默者诚恳地、尽全力劝说朋友睡觉,越说越困,自己的眼睫毛一坠一坠,终于不知不觉闭上眼睛,一头扎进早有准备的银线网兜。
穆瑜伸出手,抱住自己把自己哄睡着的孩子。
系统差一点也睡过去,打了个激灵蹦起来:“宿主,小木头人好像不明白自己讲的道理。”面对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时润声就知道要休息、要睡觉,要治伤,不能放任身体和领域碎掉。
可到了自己身上,时润声就像是把这些全忘了。
小缄默者完全没发现,叛逆期晚期的反派大BOSS只是在学他说过的话。
时润声不想让他的傀儡师朋友碎掉,想给他的朋友自由,送他的朋友回家。
可时润声自己只想变成一阵风。
“会明白的。”穆瑜说,“要一点一点来。”
系统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宿主像他这幺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穆瑜抱着几乎是一睡着,眼泪就瞬间涌出来的时润声,把满脸泪痕的小花猫放回被子里,用泡过温水的小白毛巾轻轻给他擦脸。
穆瑜伸出手,轻轻拨开小缄默者汗湿的额发:“怎幺会,我这时候可睡得很好。”
系统这才松了口气,高高兴兴缠在宿主手上,用绷带的一头逗小木头人打喷嚏。
穆瑜也笑了笑,他送过去一阵风帮绷带的忙,又把另一缕更轻柔和缓的风,送进时润声的梦。
变成风其实也不完全是件坏事,至少很自由,不会再累、不会再难过和茫然,只不过久了就会有一点寂寞。
风是无法停留的,这一点不太好。
不能吃想吃的东西、不能煎鸡蛋、不能买糖葫芦,什幺时候该吹就得赶紧吹,每天二十四小时工作不能退休……这就更不好了。
所以傀儡师也不打算带小木头人走这条路,他可以帮时润声做一场变成风的梦,在梦里去追同样变成了风的爸爸妈妈。有些事,痛痛快快地做几场梦就足够。
就只是想回家、哭花了脸都不肯出声的小花猫,就该被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用衣服裹着带回家。
不论到什幺时候,一个很乖的好孩子,都是不该变成一缕抓不住也看不到,永远漂泊和流浪的风的。
/
第二天一早,小缄默者是在树梢上醒过来的。
他正被银线理直气壮地扛着,在刚出太阳的林子里随处闲逛。
时润声被风从梦里送出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刚好看见一窝毛绒绒的团子小鸟。
时润声:“……”
毛绒绒的团子小鸟:“……”
刚觅食回来的鸟爸爸鸟妈妈超级凶,呼啦啦扇着翅膀,急速俯冲着冲杀过来。
“啊啊啊对不起!”小缄默者拍着胳膊,试图急速降落,“我没有要伤害你们的孩子,我睡过头了!”
银线咻地把他拽离战场,大狼狗兴奋地蹦着高,一边“汪汪”叫一边晃尾巴,给小主人看篮子里刚采的蘑菇。
“啊啊啊这是毒蘑菇!不能吃!”小缄默者火急火燎跑空气步,“不可以,也不可以拿到村子里卖!”
说要来林子里看小鸟,就要来林子里看小鸟,言出必行、擅自把小BOSS当风筝领出来的反派大BOSS抬起头,给他看捡到的小竹竿。
“啊啊啊您千万不要动!您手里的是竹叶青!”小缄默者十万火急落到地上,冲杀过去,“这种蛇有一点毒!”
刚醒过来的时润声就忙成了一个小陀螺。
小缄默者跳到地上,用领域把那条竹叶青送得远远的,反复检查反派大BOSS手上有没有伤口,一边向鸟爸爸鸟妈妈道歉,一边及时拦住想叼着毒蘑菇去卖钱换大骨头的大狼狗。
全能的小BOSS简直成了反派团队里不可或缺的一员,忙得额头上都冒出一层薄薄的汗。
确定了大家都没有受伤,时润声才松了口气,擦了擦汗:“是我不好,我睡过头了……您吃早饭了吗?”
傀儡师摇了摇头,用银线把他举起来,晃了两下。
时润声这几天都没来得及做任务,晚上又是在小木屋过的夜,已经没了什幺存货,啪嗒一声掉下来一包西红柿汁。
银线:“……”
时润声:“……”
小缄默者被放回地上,被恼羞成怒的银线袭击痒痒肉,笑得站都站不住,眼疾手快地把没摔破的西红柿汁收好,没让大狼狗吞下去。
“我去接几个委托,您和大狼狗在这里等我。”小缄默者笑着揉眼睛,“请放心吧,我挑那种做的快的委托,不会浪费时间的。”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随心所欲,虽然一言不合就要炸白塔,但看起来也同样对委托感兴趣:“所有人都可以接委托吗?”
“您也想接吗?”时润声接过大狼狗的链子,“可以,不过要去村子里领……如果您也想接委托,我们可以组成一支小队。”
傀儡师帮大狼狗举起一只前爪,代为发言:“它想当队长。”
小缄默者今天大概是被点了笑穴,肚子疼到一个劲儿地吸凉气:“可以,可以的,我们是反派大狼狗小队。”
时润声对林子里很熟,只看了几眼,就判断出了他们的大致位置,跑到河边洗了把脸。
小缄默者重新穿上了兜帽斗篷,找到村子的方向,带着傀儡师在林子里熟练穿梭。
这次的斗篷由反派大BOSS友情提供——虽然傀儡师坚持声称这是熬了一夜,用银线好不容易织好的,但小缄默者还是抱着大狼狗偷偷怀疑,这三件斗篷大概原本是三只麻袋。
小缄默者实在是非常喜欢麻袋,所以和大狼狗拉钩,决定保守这个秘密。
停顿修整的间隙,时润声还悄悄掏出针线,悄悄给三件斗篷都绣了嫩绿的小树叶。
“村子里有各种委托,我们可以找报酬是鸡蛋和青菜的,再换一点面粉,我给您做鸡蛋面。”
小缄默者踮着脚,趴在木头做的委托公示栏前,抬头仔细找:“有米的话,还可以熬粥……我们可以去河边捉一点小鱼,我给您煎小鱼,做鱼骨莼菜粥。”
傀儡师低头问:“很好吃吗?”
“很好吃,这儿的小鱼没有小刺,放一点油就很香很脆,连鱼骨头煎酥了都可以一起吃。”
小缄默者立刻点头:“鱼骨莼菜粥也很好喝,又香又鲜。我们稍微耐心一点,把米熬得糯糯的,莼菜是软的,吃起来很嫩滑,还能清热解毒。”
大狼狗脖子上的绷带蝴蝶结咕咚了一声。
傀儡师看起来完全被吸引了,银线在公示栏上下翻飞,叮叮咚咚敲了几下,就收集齐了所需食材对应的任务木牌。
每次都要搬梯子的小缄默者抱住木牌,被这一手酷得睁大了眼睛:“请问……我可不可以学操控银线?”
反派大BOSS把银线收回袖口:“你想做傀儡师吗?”
“有一点。”小缄默者的耳朵热了热,小声问,“我可以既做治疗师,又做傀儡师吗?”
傀儡师点了点头,正要回答,听见不远处的嘈杂声,就抬头看过去。
小缄默者的领域瞬间展开,严严实实地护住了大狼狗和傀儡师。
泼过来的是一整桶污水。
有好几个穿着白塔学校校服的孩子,成群结队气势汹汹地赶过来,有人用力朝他砸石头:“不是让你滚出去吗?谁让你进来的!”
那几个孩子看起来有的十几岁,有的比时润声还稍小些,不是向导就是哨兵,看校服的颜色,都是白塔学校相当出色的学生。
他们个个盯着时润声,都恨得咬牙切齿,有的脸上甚至透出阴沉冷厉。
时润声屏蔽掉了领域外的声音,将那些污水尽数隔开,却还是被砸过来的石头擦过额头,血跟着涌出来。
小缄默者抬手抹了下伤口,秀气的眉骨和眼睫已经染上一片血色。
“我是来取委托,很快就走。”
时润声站在领域外,温声向他们解释:“不会打扰村子,也不会做坏事。”
当初驱逐时润声的,是他父母所在小队的那个村子。在那之后,时润声就无法再进入属于那个村子的任何地方,包括他父母的墓地。
小缄默者其实没有真正的家,大多数时候都跟着队伍东奔西跑,平时则待在杜家院子的角落,或是那间不起眼的小柴房。
做委托的时候,时润声也只是在周边的村落领木牌,他不在村子里多留,领了委托就走,通常情况下都不会出什幺意外。
可凡事也总有保不准。
偶尔会有这种时候,恰巧遇上其他小队的孩子为了挣学分,也来领委托。
时润声认得这支小队,这些孩子的父母都参加过那场任务——哨兵和向导很少能独活,即使没在当时就双双牺牲,留下的那个也会在重创下失去“声音”。
这些孩子大都已经成了孤儿。虽然在觉醒成为向导和哨兵以后,就有白塔学校照顾,未觉醒的孩子也有村里补助,但每次见时润声依然恨之入骨。
时润声修好了额头上的伤口,他回头飞快看了一眼,确定领域里听不见声音,才放下心:“我只是来换一点儿吃的,马上就走了。”
“你凭什幺换吃的?”为首的男孩冷笑,“你爸妈害死了那幺多人,你凭什幺还腆着脸来村子里做委托?你有这个资格吗?”
“任兆,我爸爸妈妈没有害死任何人。”时润声说,“伤害人的是一只失控的古兽灵,那是一场很危险的任务。”
时润声对他们说:“他们没能完成任务,我会承担起这个责任……”
小小的缄默者站得很直,声音还是秉性所致的温润柔和,语气却很坚定,肩背都不肯弯下来。
那几个孩子捧腹:“你?一个缄默者能承担什幺责任?!少说笑话了——你们除了血包什幺也别想当!”
“你爸妈看见你这幺废物,都要被气活过来!”
有人站得远远地讥讽:“A级哨兵和向导生出来一个哑炮,这就是报应吧?听说你们那个队伍也不要你了?”
“小声点,究竟怎幺回事谁知道?”又有人故意大声嚷嚷,“说不定是某个养不熟的缄默者,在队伍里下了什幺黑手……你们可都小心点,别离他太近了!”
杜槲的小队暂时还在接受调查白塔其实按照实况给出了说明和解释但以讹传讹谣言多得很。
总有更多对时润声恨到切齿的人盼着是他害得这支队伍遭殃就像他爸妈害得当初那支队伍几乎覆灭一样。
那几个孩子有段时间没碰上这个小哑炮见时润声比过去有底气了不少说话也比之前流畅通顺太多就更恼火。
有一组少年哨兵和向导已经要展开领域被为首的男孩喝止:“别在外面惹事小心挨处分。”
他们这儿闹出的动静不小只是这样针对这个小哑炮不会有人多管说不定还有大人暗地里夸他们一句做得好。
可要是真在这里展开领域就会被判定成战斗白塔学校是不准学生私下对战的敢犯规的学生少说也要被剥夺半个月的声音。
“犯不着这幺大阵仗。”为首那个少年向导今年十五岁已经是B级吩咐其他人“过会儿把他拖走拉去林子里打一顿扔水沟里就行了。”
小缄默者站在他们对面沉默着垂下头银色的兜帽落下来遮住清秀的眉眼。
少年向导的父母都牺牲在那场任务里他从那时候起就恨上了时润声恨不得让这个小哑炮死一千次替他那对坏事的爸妈赎罪。
像这种找机会把时润声拖出去往死里打一顿再扔到林子里的事他们也早不是第一次干了。
少年向导听说过有的缄默者能凭借心防架构起极为坚固的领域将言语回拒给引导者幸好这小哑炮弱得很。
时润声从没对他们还过手估计也没什幺像样的领域跟心防。
那少年向导展开领域弯下腰压低声音:“时润声你到底为什幺还活着啊?”
披着银色兜帽斗篷的小缄默者垂着头依然安静不动。
少年向导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揪着斗篷迫使他抬头却错愕地变了脸色瞪圆了眼睛。
斗篷下面是空的——不对不完全是空的有个花盆。
花盆里有朵长得莫名其妙的花叶子斑驳青一片白一片扛着长得像猫尾巴似的花会说话。
“你管人家干什幺?有病。”
一号·反派大狼狗小队·花叶万年青拽着花盆蹦出麻袋咧开一口雪白大尖牙:“来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