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沧芮星下起了小雨。
低烧一整夜，陆云挽的眼皮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昨晚陆云挽睡的并不好，那段来自原主的记忆, 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回放着。
甚至于废弃行星上的那阵怪香, 好像仍旧没有散去。
“咳咳……”刚一睁开眼, 陆云挽就撕心地咳嗽了起来。
肺部的刺痛感, 终于将他的思绪从当年那段记忆中拉了回来。
陆云挽看着卧室灰白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呆，这才慢慢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
自己让「陆斯容」回去找裴照安，然后……就和楚玄舟一起回卧室了。
……楚玄舟？！
想到这里，陆云挽终于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昨天的事情信息量虽然有点大, 但是并没有大到让陆云挽忘记格温多琳星上事件的程度。
楚玄舟用无比残忍的手段，虐杀了他的对手。
无论他究竟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都值得自己注意。
想到格温多琳星上的事，陆云挽的掌心就冒出了冷汗。
他发现自己昨天晚上睡得实在是太沉了，乃至于现在陆云挽也完全回忆不起来昨天楚玄舟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
摄政王大人轻轻地咬住牙, 从床上走了下来。
阴沉了不知道多久的沧芮星今天早晨忽然下起了小雨，又湿又寒的气息从门缝、窗口中渗了进来。
虽然已经穿到这个世界一年多，但是陆云挽还是有些不大能够接受这样的气候。
湿润的空气就像是海洋生物的触手，沉默着将自己缠绕……
陆云挽的身上依旧穿着昨天那一身黑衣, 起身之后他先走向了衣帽间。
感应到主人的到来, 身后衣柜的门自动敞了开来。
接着陆云挽一边继续思考楚玄舟身上的异常之处，一边随手解开了衬衫纽扣……
“这是什么东西？”不过几秒之后，陆云挽忽然皱眉向前方的镜子里看去。
接着他忍不住向前走了一小步。
陆云挽皱着眉, 慢慢地将衣领向下拉去。
一片乌青色的印记,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陆云挽的侧颈上。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一下：“嘶……”一点痛意自颈侧传了过来。
陆云挽转身又看到——不只是侧颈上有, 这块印记一直「蔓延」到了自己的后颈。
陆云挽：！！
这是什么玩意？！
虽然也算是有一点心理准备了, 但是在看到这块印记的瞬间, 陆云挽还是被吓了一跳。
仔细看这块印记其实也不算深，但是要怪就怪陆云挽的皮肤过分苍白。
那一点乌青就像是不小心溅落白纸的墨点似的，刺眼得无法忽略。
看清楚脖子上是什么后，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捂向脖颈，接着伤处再一次传来一阵酸痛。
原主是个非常注重个人隐私的人，沧芮星上唯一没有被监控覆盖的地方，就是他的卧室。
尽管陆云挽现在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楚玄舟以及他身上那种浓浓的危险感，还是立刻让陆云挽警觉了起来。
……这会是楚玄舟留下的吗？
强烈的不安感袭了上来，陆云挽咬了咬牙将衬衫彻底褪了下来。
看到自己身上只有这一处印记后，陆云挽总算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迅速换了一身衣服，转身走出了衣帽间。
……
原主的亲信艾忒温告诉陆云挽，就在几个小时前，军部忽然发来紧急任务，将楚玄舟传唤至首都星附近执行公务。
听到这里，陆云挽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格温多琳星上的收尾工作是自己带去的人进行的，陆云挽首先要做的就是对他们进行尸体检验……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死在楚玄舟手上的人。
陆云挽想要确认楚玄舟究竟是怎么杀了那些人的。
……希望一切都只是自己想多了。
安排完艾忒温后，陆云挽忍不住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行让自己从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脱离出来。
陆斯容引起的混乱并没有影响精神力引导治愈实验，与此相反的是，趁着裴照安那边暂时没有反应，陆云挽和宋非衍甚至还加快了实验的速度。
第四期实验已将要到尾声，陆云挽的心情也一点点紧张了起来。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帝国纪念日到来了。
尽管这个日子每年都要过一次，但是按照帝国的传统，每隔十年才会举办一场庆典。
这无疑是帝国十年中最为盛大的活动。
上一届庆典举办的时候，太后还没有去世，帝国依旧被她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到了这一回，帝国各种意义上的最高统治者都变成了楚漳。
虽然他已被摄政王架空，但是庆典的到来，还是使得楚漳激动了起来。
这个平常什么正事也不做的帝国统治者，就像是忽然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一样，开始亲自安排这场庆典活动。
——
几周后，首都星。
传说中人鱼最早来自一颗被冰川和海洋覆盖的星球。
因此帝国纪念日的举办地，也设在了首都星的寒极上。
这里远离恒星直射点，年平均气温在零下十五摄氏度左右，湿冷到了极致。
和人类不同的是，体质强悍的人鱼能够毫无压力地接受这个温度，甚至于还会感到舒适。
星舰缓慢地落在了巨大的冰盖上。
透过舷窗陆云挽看到——不远处的天空上，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冰蓝色圆环。
它在阳光的照耀下，不断泛着寒光。
既像一条丝带，又像一把弯刀。
这就是今天活动的举办地「永恒之殿」。
为了来这里参加活动，陆云挽在礼服之上还披了一件黑色、拖地的毛皮披风。
一枚暗红色的勋章缀在他心口，它随着陆云挽的动作，泛起了无法忽视的暗光。
这一抹暗色，在冰蓝色的首都星上显得格外刺眼。
摄政王的到来，让所有还没有进入永恒之殿的人停下了脚步。
他们立刻站在原地，将手轻轻贴在心口朝陆云挽行礼。
而摄政王只是笑了一下，然后就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一般，径直朝着永恒之殿走了过去。
……好冷啊！
这真不是人类能待的地方。
除了人设不允许以外，陆云挽也是真的一秒钟都在这里待不下去。
他今天这身披风虽然看着厚重，但实际上因为过于宽松，穿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保暖。
舱门刚一打来，一阵寒风就向陆云挽刮了过来，瞬间将他吹了个透。
来自星际各家媒体的悬浮拍摄设备，挤作一团围在永恒之殿之下。
这里的画面将会被悬浮摄影仪忠实地记录下来，完完整整地发送到星网上，并被永久储存。
见状，本来想要快步向永恒之殿走去的陆云挽，也放慢了脚步。
说起来原主被比喻为「比人鱼更加人鱼的人类」真的不是一点理由也没有。
陆云挽曾经在光脑上看到过他来永恒之殿的全息记录，明明周围寒风怒号，可他还像是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似的面带微笑和人鱼在这里寒暄。
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想到这里，陆云挽下意识握紧了手杖。
但就在几秒后，耳边怒号着的寒风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陆云挽的身边。
“摄政王大人，您还冷吗？”少年温柔又满含关心的声音出现在了陆云挽的耳边，是楚玄舟 ……
他将刺骨的寒风挡在了另外一边。
陆云挽笑了一下，他轻轻摇了摇头说：“不了，谢谢殿下的关心。”
闻言，楚玄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视线转向一边。
……除了不久之前格温多琳星上的事件外，其他几场战争都与现在相距有些久，很多证据没能挖能保留下来。
所以说虽然陆云挽早就已经开始派人调查，但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
最近这一段时间，楚玄舟一直待在军部。
自从上次发现自己脖颈上的印记后，陆云挽还没有和楚玄舟这样面对面相处过。
在少年靠近的瞬间，陆云挽本能的意识到了危险。
但是他却还是将这种感觉强行压了下来。
一架小型悬浮器从永恒之殿之上了下来，陆云挽和楚玄舟并肩走了上去。
不过几秒钟之后，陆云挽和楚玄舟就到达了目的地。
他们进入了「永恒之殿」的内部！
虽然早就做了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在踏进永恒之殿的瞬间，感受到这阵刺骨的寒意，陆云挽还是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和刚才那一片冰原不同的是，永恒之殿是用类似于冰的材质制成的。
这种材质陆云挽上辈子没有听说过。
它的外形和温度、质地都无限接近于真冰，但是强度硬度却比金属还要大。
那种材质漂亮，但是无比稀有。
除了首都星这座永恒之殿之外，一般只能用作首饰。
“摄政王大人，晨安。”
“殿下晨安。”
看到陆云挽和楚玄舟一起出现，周围早已经来到永恒之殿的大臣们立刻围了上来。
听到他们打招呼，陆云挽像往常一样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同时忍不住在心中想到……主角真不愧是主角！
陆云挽敏感地注意到，无论是自己这一派的大臣，还是帝国的传统贵族们，在叫楚玄舟的时候都已经不再称他为「九殿下」了，而是直接叫楚玄舟「殿下」。
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信号：
无论楚漳怎么想，在帝国一大部分人的心中，楚玄舟已经成为继承皇室的首选人物。
——
想到这里，陆云挽忍不住颇为欣慰地笑了一下。
“摄政王大人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这个时候刚才围过来打招呼的官员们也纷纷退到了后面，看到陆云挽的表情后，楚玄舟忍不住问他。
陆云挽轻轻地拢了拢衣领，他对楚玄舟说：“殿下已经得到了帝国不少人的认可。您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成长到了可以独当一面的程度。”
陆云挽的语气无比欣慰。
“摄政王大人，我……”听到这里，楚玄舟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忽然略显无措地向陆云挽看去，“我的一切都是您给的，虽然我已经进入了军部，但是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主角这话是什么意思？
实际上陆云挽刚才是真的在真心夸奖楚玄舟的。
但是他不知道，由于心中有鬼，听到陆云挽的夸奖之后，楚玄舟还没有来得及开心，反倒是紧张了起来。
摄政王是在怀疑自己吗？
或者说他查出来了什么？
猛地一下，陆云挽是真的没有明白楚玄舟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不过不管怎么说，摄政王的形象都不能受到影响！
听到他的话，陆云挽笑着点了点头，他下意识轻轻旋了一下手杖，然后抬眸似笑非笑地看向楚玄舟说：“好，我明白了。”
人鱼的虹膜颜色一般都比较浅，和他们完全相反的是，陆云挽的眼睛就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潭。
从他的眼眸中，几乎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他看上去神秘极了。
陆云挽这一眼令楚玄舟瞬间紧张了起来……
楚玄舟并不清楚陆云挽正在秘密调查自己，但是他知道陆云挽能够从底层人类走到摄政王的位置上，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他在怀疑自己吗？
少年拼命将不安感压了下去。
陆云挽和楚玄舟一个是摄政王，一个是帝国皇子，身为重要参会者的他们来到永恒之殿的时候，便已临近典礼正式召开的时间。
就在楚玄舟心中疑惑与不安渐浓的时候，永恒之殿的主宴会厅中央忽然降下一泓冰瀑。
刹那间刺骨的寒意就涌了上来。
“好冷啊……”
“今天怎么真冷。”
“那个冰瀑上一次没有吧？”
因为陆云挽的存在，帝国上层也多了不少人类。
在那一泓冰瀑出现的同一时间，陆云挽的耳边就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周围人类都因为这忽然降低的温度而抱怨了起来。
陆云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楚漳准备针对自己搞出来的花样。
但和其他人类不一样，陆云挽脸上的表情没有因此而产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此时将要举办的是正式典礼开始前的欢迎宴。
几分钟后，帝国的名义掌权者楚漳出现在了那泓冰瀑的前方。
——他穿着一件白色长袍，那身衣服华丽无比，但哪怕这样也无法将人鱼身上那种颓败的气质遮掩住。
他冷漠地看了四周一眼，接着便假装严肃地读起了由身边人起草完成的庆祝稿。
长期过量服用药物，使得楚漳的大脑反应变得无比迟钝。
虽然能看得出来，在今天之前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但是在念光屏上的稿件时，楚漳还是忍不住磕绊了起来。
见状，陆云挽实在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
啧啧，就这种过量服药病入膏肓的样子，还想为难自己？
注意到身边的动静，楚玄舟忍不住将好奇的视线投了过来。
发现主角在看自己，陆云挽笑着说：“殿下，越是缺什么的人越是想要证明什么，明明现在全星际都知道，这个庞大的帝国并不归他掌握，但他还是搞出这样一场盛大的活动。”
“您说，除了他自己以外，还能骗得过谁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陆云挽敢对天发誓，他说这番话真的只是为了嘲讽一下台上的人。
但是最后一句话落在楚玄舟的耳朵里，便又不小心变了味道。
……除了他自己以外，还能骗得过谁？
摄政王大人指的究竟是楚漳还是自己呢？
“咳咳咳……在星历三……呃，三……”
陆云挽没有想到，自己刚才讽刺完楚漳，对方竟然真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念不出来了。
周围在这个时候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按理来说，身为摄政王的陆云挽现在应该在最前排才对。
但是这一次纪念日的组织者是最讨厌他的楚漳，为了「灭一灭摄政王的威风」，他特意没有按照官职高低来安排位置。
此时挤在前排的全部都是那些资历很深，但是没有多少权力的「帝国元老」或者贵族。
因此陆云挽还是费了一点劲，才看到最前方。
只见楚漳的脸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憋得通红通红。
看到帝国掌权者这个样子，原本三百六十度将他环绕着的悬浮摄影仪全部落在了地上。
——这是直播忽然中止的信号。
“直播中止了，”看到少年在这个时候皱眉，陆云挽立即开口对楚玄舟说，“楚漳的状态应该不太好。”
一般来说，要是典礼上忽然出现这种情况，负责拍摄的星网媒体也要稍稍观察一下才会确定是否中止拍摄。
这应当持续一段时间才对，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一股脑地全部将悬浮拍摄仪放下。
“他们应该是提前就知道楚漳的情况，并且针对这种情况做了预案。”
听到陆云挽的话，楚玄舟停顿了一下也随之点头。
“陛下应该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了。”
不然不会做这种准备。
陆云挽下意识抬头向上看去。
接着他立刻皱起了眉。
陆云挽看到……站在永恒之殿中央的楚漳脸上泛起了紫。
他看上去就像是窒息了一般。
过了几秒，站在台上的他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刚才还算平静的目光骤然间透出了几丝疯狂。
周围的人开始四散。
“摄政王大人，我们先离开这吧……”楚玄舟忽然拉住陆云挽的手腕，想要带他向后退。
和其他人不一样，楚玄舟的语气非常镇定。
陆云挽先是轻轻点了点头，接着还没等他向后退，永恒大殿中无法忽视的寒意忽然穿透皮肉渗向陆云挽的骨骼。
他知道哪里出问题了！
周围人鱼之所以散开这么快，是因为他们都明白楚漳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人鱼短期服用超量药物后的反应。
楚玄舟之所以这么镇定，可能并不是因为他的性格就是这样。
而是因为……这件事就是他做的！
“好。”陆云挽一边飞快回忆，一边与楚玄舟点头，接着一起向永恒之殿的另一侧退去。
这个猜想让陆云挽紧张了起来。
甚至于下意识就想要摆脱人鱼紧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
陆云挽的猜测并不是凭空而来。
因为《人鱼帝国》这本小说中，楚玄舟就是这么干的！
陆云挽强压下心中的怀疑，与楚玄舟一起退到了另一间大厅。
这里更加靠近永恒之殿的核心，气温要比刚才那个地方更低。
刚一站定，楚玄舟便将身上的外套拖了下来，打算替陆云挽披到身上。
——他看到，长期处于低温下，陆云挽的嘴唇都有些发白了。
但楚玄舟刚一抬手，陆云挽便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摄政王大人？您不愿意穿我的衣服吗？”少年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地意味，同时还有着无法忽视的委屈。
陆云挽：！！
刚才陆云挽忍不住回忆起了原著里的楚玄舟，同时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楚玄舟的突然出手将他吓了一跳。
但身为摄政王，自己当然不能说出实情。
没有办法，陆云挽忽然咬了咬牙，然后抬眸朝楚玄舟笑了一下……
他非但没有在这个时候「将功补过」把楚玄舟手中的衣服接过来，甚至还轻轻地将他的手推了回去。
“殿下，身为人类，我的确不怎么适应这个温度，但是身为「摄政王」我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披上外套。”
“您为什么这么说？”
陆云挽笑了起来，他一边回忆原主过往的经历一边对楚玄舟说：“星际上所有人都知道，人类无法忍耐低温，但是人鱼却可以，甚至于他们享受寒冷。我刚进入帝国上层的时候……那群人鱼就喜欢去类似的地方开会，或者举办活动。”
那群人鱼在利用这总方式，无声地排斥他。
“您觉得他们是真的喜欢这吗？”
楚玄舟缓缓摇头。
陆云挽笑了，他一脸无所谓地说：“是的，他们只是为了拦住我。”
但是陆云挽忍了下来。
他靠着惊人的毅力，融入了人鱼的群体。
这是楚玄舟意料之外的答案。
趁着少年思考刚才那句话的时间，陆云挽缓缓摇了摇头，然后语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对方最不让您做某件事的时候，就是您最应该去做这件事的时候。”
无论楚玄舟到底是不是在装。
未来当了帝国掌权者，他都需要拥有力排众议的勇气，陆云挽觉得在这个时候提醒他一下非常有必要。
少年缓缓地点了点头。
陆云挽的声音略显沙哑，却像一根针针戳向楚玄舟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