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那口与帝国同岁的巨钟长鸣, 一声声吟唱着丧歌。
冰冷的海水也随之震颤,发出阵阵悲鸣。
裴照安房间里全息投影的画面,停在了陆云挽坠落深渊的那一刹那。
酒杯的碎片撒了一地, 折射出破碎的蓝光。
裴照安的手上沾满了血, 但他却像没有发现一般。
——杀了陆云挽他理应开心才对, 但是这一瞬裴照安的心却无比空虚。
人鱼下意识将手贴在了心口, 他一边笑着,一边慢慢地单膝跪在了地上。
裴家是帝国最大的世家,裴照安的身上虽然没有爵位,但是自他出生的那一刻起, 这一生就注定尊贵不凡。
原本他应该按部就班地过完这一生。
直到裴照安遇到陆云挽——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敌人和威胁。
裴照安忙忙碌碌,将最鲜活的十余年时光都耗费在了陆云挽的身上。
现在,他终于赢了。 陆云挽……哈哈哈陆云挽…你最后还是死在了我手上。”裴照安笑着,但是下一秒泪滴却不受控制地溅落地面,被玻璃碴割了个粉碎。
他赢了, 却一点也不开心。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裴照安的笑声在一遍遍回荡。
就在这个时候,悬在一边的光脑忽然闪烁了起来。
一条标红了的新消息提醒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裴照安猛地一下攥紧了心口处的衣料。
裴照安身处高位,全星际只有不到十个人拥有联系他的权限。
而在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里, 裴照安只给一个人设置了特殊的提醒。
……那个人就是陆云挽。
“不……” ”……这不可能!“裴照安喃喃自语。 刹那间, 疑惑与失而复得的惊喜交织在一起。
裴照安的呼吸都随之急促了起来。
下一秒他理智又让他恐惧。
陆云挽从来都没有以私人途径联系过自己,更何况……他已经死了,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满身酒气的人鱼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听从本能, 在第一时间打开了那条信息。
“陆云挽: 狄珲军团一百三十二人精神力袭击。”
“你输了。”
两排冰冷的文字出现在了裴照安的面前。
在旁人看来, 这串文字或许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在看到它的那一刻, 裴照安却不受控制地瞪大了眼睛。
陆云挽……他都知道?
他方才轻轻点在光脑上的手指疯狂颤抖了起来,只一瞬间,裴照安竟然连站都站不稳了:
狄珲军团正是自己派去杀了陆云挽的那个……而「一百三十二」则是包围陆云挽的具体人数!
裴照安原本麻木的心脏忽然痛了起来,像是有千万根银针在扎刺。
他的笑声愈发疯狂,到了最后甚至控制不住大声咳了起来。
伴着咚的一声巨响,裴照安再一次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这一回他的膝盖直直地磕在了那一地的玻璃上,暗色的鲜血瞬间自腿上渗了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可是摄政王,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掉?
裴照安缓缓地抬高手,绝望地捂住了自己的面颊。
他笑到嗓音都嘶哑了起来。
鲜红色的血液抹在了裴照安的脸上,他看上去无比狼狈。
一滴鲜血从裴照安的眼角滑落,正如泣出的血泪。
陆云挽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的计划。
他并不是落入自己的圈套,而是……自取毁灭。
自己并不是杀了陆云挽的赢家,只是摄政王手中的一把刀而已!
“陆云挽,你真该死,真该死!”裴照安恨不得嚼穿龈血。
末了又再次放声大笑。
……这才是陆云挽,这才是那个让自己疯狂了十余年的人类。
最后这一局,赢的人依旧是陆云挽。
裴照安再一次将视线落到了这条定时发布的信息上。
陆云挽的语气明明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可裴照安却在这行冰冷的文字上读出了久违的桀骜不驯。
十几年的时光在刹那间归于虚无。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初遇时的模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人类少年永永远远地离开了。
“凭什么……”
陆云挽来过一遭,彻底将这世界搅了个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可他却毫无留恋。
只把自己永远地困在了这里。
……
第二日,国丧。
陆云挽的声誉尽毁,被无数人唾弃,甚至于就连衍微军团都差一点彻底消失。
但是直至死亡的那一刻,他都是帝国的摄政王。
按照规定,陆云挽享有国丧。
源自深海之底的沉重钟声再一次响彻沧芮星,甚至震碎了悬浮在空气中的细小水珠。
沧芮星细雨绵绵。
这是陆云挽的私人星球,除了拥有权限的个别人员外,没有人能私自登上这里。
原本堵塞航路的示威星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驱逐了个干净。
他们恨不得陆云挽死,但是等到陆云挽真的死了,却一下子连仇恨都失去了寄托。
……也是在陆云挽死后,楚玄舟才知道原来这位不可一世的摄政王早就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归处。
那地方在沧芮星最大的一块旷野上,就像陆云挽说的那样,这里早就已经种满了大片大片的小苍兰。
凉风携着细雨吹了过来,小苍兰的香气也被雨滴打散。
少年没有撑伞,他穿着一身黑衣矗立在雨中。
楚玄舟的大脑被悲伤冲击、已近麻木。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脑海里一片空白。
不只眼前这一切,陆云挽甚至早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石棺,并颇有兴致地列好了前往葬礼的宾客名单。
摄政王果然和星际众人说的一样是个独裁的人,他就连死亡也不愿意让别人插手。
没有谁比楚玄舟更清楚:
陆云挽的离开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他蓄谋已久的必然……
楚玄舟的心似乎也随着陆云挽的离开陷入死寂。
身着华服的年轻统治者紧紧握着刚才修补好的罂粟手杖。
陆云挽跌下彻蓝行宫的时候,这把手杖也被摔了个粉碎。
现在它虽然被补好了,但是上面还是布满了裂隙。
楚玄舟握着它,好像通过它触碰到了陆云挽温暖的手心与指纹。
远处又有一阵钟声响起。
楚玄舟缓缓抬眸朝那个方向看去:
旷野的另外一边,一口巨大的石棺被星际异兽的托伏着移到了陆云挽早早为自己选定的墓室边。
石棺后还跟着数十人。
——有陆云挽曾经的亲信,更有他的仇敌。
摄政王虽死,但余威仍在。
无论这群人愿或不愿,他们全部准时在这个时候聚到了苍芮星上,送权倾星际的摄政王最后一程。
人鱼的视力极佳,楚玄舟看到一个同样身着黑衣的男人走在石棺的一边。
他双眸赤红,死死地将掌心贴在石棺之上,并踩着小苍兰缓慢前行。
但哪怕用尽全力,他的手仍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走着走着他忽然忍不住嗤笑了出来。
“陆云挽你看你这一辈子,轰轰烈烈十几年,最后给你扶棺的人竟然是我。”
“你图什么啊。”究竟图什么啊?
黑色的石棺静默着,这一次陆云挽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怼回来。
冷风再携一阵花香袭来,遍野的小苍兰也随着风一起摇摆。
远处的楚玄舟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的心里一片麻木,雨滴拍打在脸上楚玄舟也无所察觉。
——一天前,楚玄舟亲手为陆云挽换上一身米白的礼服,又亲手将他抱入石棺内,并在摄政王的身边放上了一枝鹤望兰。
最后再亲手为爱人合上棺椁。
直至现在楚玄舟都浑浑噩噩,如同活在梦里一般。
楚玄舟不肯上前,仿佛只要自己不亲眼见证陆云挽被葬入地底,他就不曾逝去一样。
石棺被缓缓送入墓室,远处的少年也在这个时候闭上了眼睛。
今天的楚玄舟成了他生平最瞧不起的喜欢逃避现实的人。
——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巨大的阴影忽然从天边落了下来,遮住了蒙蒙细雨。
苍芮星的安保系统,随之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尖鸣。
众人抬头看到——一架蓝色的巨大星舰悬在空中,银白的图腾正散发着莹莹光亮。
……星舰的主人是裴照安!
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在他们的印象中,裴照安这最近十年似乎从没有离开过首都星。
他是藏在影子里的皇帝,贵族世家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牵引之下。
“裴照安恨陆云挽恨到要将他的葬礼也毁了吗?”
一想到这里,那些被陆云挽莫名列入葬礼名单的贵族瞬间紧张了起来,他们生怕自己一不留神被牵扯到这桩陈年的恩怨中去。
可此时星舰上的男人并没有理会他们,裴照安死死地盯着那尊巨大的石棺,咬着牙笑了起来。
“陆云挽你为什么不邀请我呢?”裴照安痴迷地望着那尊石棺,并喃喃自语道。
裴照安不知道陆云挽是什么时候为他自己的葬礼列好名单的,但是他能看到——大半个首都星的贵族都被陆云挽邀到了这里来,唯独自己被忽略。
男人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降落吧。”沉默半晌后,裴照安淡淡地对自己身旁的人说。
“是,裴先生。”
几秒钟后,庞大的机甲开始下落,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苍芮星上的安保系统开始发挥作用。
一道道暗色光束向裴照安的星舰袭去,但是巨型军用星舰依旧完好无损。
楚玄舟终于在这个时候缓缓抬起了眼睛。
浓烈的恨意自紫眸中迸发出来,独自站在旷野另一边的少年也笑了出来。
下一秒,印着皇室图腾的机甲便从苍芮星的另外一边袭来,并一秒也不停顿地朝那架星舰而去。
杀了他。
一定要杀了他。
楚玄舟原本空白一片的大脑里出现了一条指令:杀了裴照安。
——
量子武器在半空中碰到一起,爆发出强烈的亮光。
被陆云挽邀请来参加葬礼的人鱼见到这架势立刻惊慌了起来。
他们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况且就算带了,也难以保证能够躲避机甲与巨型星舰的炮火。
黑色的石棺已静静地躺入墓室,贵族们立刻向后退去,并唤来悬浮器朝苍芮星外飞。
在巨大星舰的对比下,就像一只只无头苍蝇在半空冲撞着。
一时间这片旷野乱成了一团。
“警报!警报!”
“飞行器非法入侵!”
“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
原本寂静的苍芮星被警报声包裹,往常这个时候,驻守在这里的衍微军团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赶来,将裴照安的星舰驱逐出去。
但是现在,巨大的军团内部依旧混乱着,群龙无首的他们听到了警报,但是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苍芮星陷入了史无前例的混乱中。
楚玄舟此时完全杀红了眼。
少年满心只有让裴照安死这一个念头,他完全无暇理会那群被能量波带着四处冲撞的小型悬浮器。
楚玄舟不怕死地直接站在旷野上,紧紧地注视着那架不断被攻击的巨型星舰。
“楚玄舟,额,不对……陛下,您在干什么?!”那群贵族落荒而逃,反倒是刚才为陆云挽扶棺的宋非衍冒着战火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楚玄舟的身旁。
“杀裴照安。”楚玄舟冷冷地说。
身为大学教授的宋非衍并没有上过战场,眼前这一幕让他本能的恐惧:“那也不能在这里动手!”
听到这里,楚玄舟连瞥都不再多瞥宋非衍一眼,他盯着那架星舰,期待着舰上人的死期。
但在此时,一心要杀了裴照安的楚玄舟可以忽视那群四处乱撞的贵族,但是苍芮星仍在良好运行的安保系统却不可以。
刺眼的蓝光突然将整颗星球包裹。
下一刻,楚玄舟的耳边传来一阵隆隆巨响。
宋非衍随之狠狠地踉跄了一下:“这是什么?”他喃喃自语。
而同在这一瞬间,楚玄舟忽然知道了什么般瞪大了眼睛。
和对战争与武器知之甚少的宋非衍不一样,在军部与陆云挽身边待了一年多的楚玄舟认得这阵蓝光!
“是四级防御系统。”
哪怕耳边噪声震天,楚玄舟依旧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正在不住地颤抖着。
紧接着,脚下这片旷野也随之摇晃、龟裂。
就如地震一般。
“四级防御?!”这他妈是什么啊!
宋非衍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个名词,但是他却从楚玄舟的身上感受到了渗骨的恐惧。
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试图保持平衡,并将视线落向陆云挽的棺椁。
……如果宋非衍的感觉没有出错的话,这阵异响就是从陆云挽棺椁处传来的!
刚才那句话刚一落下,帝国的新任掌权者忽然不顾一切地盯着漫天炮火,朝着旷野的另一边奔去。
“陆云挽!!”
一个恐惧的认知,将楚玄舟陷入混沌、空白一片的大脑唤醒了。
冰冷的眼泪一颗颗从楚玄舟的眼角滑下,被风吹碎,融入这片土地。
他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疑,但楚玄舟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蓝光大胜,下一秒楚玄舟的视线所及之处,竟然变成了令人窒息的纯白。
众人的耳畔忽然安静了下来。
过了几秒,楚玄舟听到了一阵细小的「噼啪」声。
“云挽?”
不同于过往在陆云挽身边时的伪装,此时楚玄舟话语里的无助和恐惧简直不能再真实。
他一遍遍在旷野上呼唤着陆云挽的名字。
但是记忆里温柔的答复却始终不再出现。
楚玄舟停在了原地,就像是在等待陆云挽来安慰自己一样。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白光忽然一点点暗了下来,大地也不再躁动不安。
楚玄舟再一次迈出脚步,朝着旷野的另一边走去。
但还没等他走出半米,一阵轰响忽然打散了少年心中的所有期许。
他终于看清——旷野的另一边,陆云挽所在的地方……已经完全被烈火所笼罩。
那火焰甚至让总是阴冷的苍芮星也温暖了起来。
但同时让楚玄舟陷入最最无尽的绝望。
“云挽……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楚玄舟念着陆云挽的名字,脱力般坐到了地上。
他的视线无比模糊,要费尽全力才能看清——不远处的小苍兰正随着烈火摇摆,进行着最后的绽放。
黑色的石棺也被烈火吞噬,一切就这样彻彻底底的结束了。
“四级防御系统,你从来都不相信我会保护你吗?”楚玄舟绝望地低语着。
他了解陆云挽,更了解军部与各类武器。
因此看到眼前这一幕之后,楚玄舟几乎是立刻便反应了过来:
——摄政王或许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善终。
一路走来,对帝国彻底绝望的陆云挽,早就已经为他自己设想了最坏的可能。
他猜自己死后,或许还会有恨意未消的人会来泄愤报复。
所以早在生前,陆云挽就因他的骄傲和尊严修改了光脑的安保系统。
他为苍芮星设置了最高的四级防御:自毁性防御。
一旦这里检测到大量非法入侵,并长时间没能得到解决,四级防御便会被自动激活……履行它最后的职责:毁了陆云挽的坟墓。
帝国的摄政王哪怕到死也要掌握主动权。
他为自己布置了这场葬礼,并永远也不要命运掌握于他人手中。
“我也可以保护你的,云挽,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少年一遍一遍地呢喃着,如同魔怔。
葬礼前的苍芮星下了一天细雨,这片旷野上满是泥泞。
楚玄舟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污泥覆满,但平素最在意形象的他却无暇顾及。
少年缓缓站了起来。
此时楚玄舟所在的位置已经被烈火包围,他环视四周,目光变得无比空洞。
往日陆云挽说的话,忽然在这个时候一句句地出现在了楚玄舟的耳边,就像魔咒一样。
“权力。”
要想杀了这群人,自己不只需要精神力,需要强大的军队,更需要权力。
楚玄舟抬头朝着漫天飞舞的悬浮器和巨型星舰看去,沉默几秒后他忽然笑了起来。
此时的楚玄舟彻底陷入了魔怔。
他心底的那个声音一遍遍叫嚣着,命令他要将帝国的一切权力收拢手中,再控制整个星际。
从每一滴海水,再到每一颗星球。
楚玄舟忽然着了魔似的渴望着权力。
他的目光彻底陷入了疯狂。
就像当年荒星上的陆云挽一样,楚玄舟忽然在这一刻找到了后面人生的意义。
——他要杀了这些人。
杀了每一个将陆云挽推下深渊的人。
从这群贵族开始,再到裴照安……最后是自己。
楚玄舟一个也不会放过。
爱、恨、懊悔与不甘在这一刻交织着,楚玄舟体会到了陆云挽当年的感受,最终一步步走上了摄政王的老路。
风筝失去了它的引线,轮船失去了船舵。
一切都乱了。
楚玄舟病了。
他彻彻底底地病了。
——
在烈火燃起的同时,那架星舰忽然停下了一切动作。
星舰的主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踉踉跄跄走到舷窗前,再一次不受控制的重重地跪倒在地。
“陆云挽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裴照安的声音彻底哑了。
几秒钟后,看着星舰下的烈火,裴照安放声大笑。
“疯子……陆云挽你真是个疯子!”
这片空域总算安静了下来,无数惊慌的贵族趁着这个时候向苍芮星外逃去。
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只飞蛾。
没人注意到,其中一架小型悬浮器内并没有人鱼。
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静静地躺在营养舱内,他的脸色苍白,胸膛却在安静地起伏着。
——正是本该死去的摄政王。
星舰越过空荡的航道,不过转眼就汇入了繁忙的航线中。
一切都悄无声息。
营养舱外的小型光屏闪烁了几下,短短的五六秒钟之后,原本位于正中的「陆云挽」三个字忽然消失不见。
接着光屏又闪烁了几下,姓名栏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摄政王的存在似乎也终于随着这一场大火,和姓名栏那三个字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悬浮器外并不宽阔的航道上,无数星舰往来,拥挤而繁荣。
一阵绿光闪过,悬浮器里的人类在这个时候缓缓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