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止戈的生母丽嫔, 原先只是采选上来的美人。因容貌极盛,又擅舞,才得了安庆帝的宠爱。只是这宠爱并不长久, 后来萧止戈出生时天现凶兆, 丽嫔以死相求保住了他,母子俩却也从此失去了帝王宠爱。
再后来,便是萧止戈九岁那年随安庆帝去春山行宫秋猎,再回来时, 皇后说丽嫔不堪忍受冷宫寂寞,自戕了。
妃嫔在宫中自戕,本就是忌讳之事, 皇后早就将尸体草草入殓下葬, 他甚至连母妃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他也曾怀疑过皇后的说辞,不肯相信母妃会选择自戕抛下他。而且怎么就这么巧, 偏偏就在他们都不在宫中时出了事?
但后来他多番查证,却没有找到一丝半点的疑点来。
如今舒聆停这一番话,却又勾起了他曾经深藏在心底的疑惑。
厅中气氛一时沉凝, 安长卿担忧地看向萧止戈——在上一世的记忆里, 并未翻出过丽嫔之事。
见萧止戈虽沉默不语,眉眼间却已经翻涌起戾气。心知这趟的目的已经达到,舒聆停又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口说无凭, 本王凭什么信你?”萧止戈竭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 放在膝上的手却已经紧紧攥成了拳。
舒聆停唉声叹气:“当年之事,证据早就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我不过是偶然知晓此事,若不是此番受王爷搭救, 良心实在不安,不然也不会翻出这陈年旧事来……”
“不过……”他把姿态做足了, 方才话锋一转道:“我虽然没有证据,但有一个人,肯定知道真相。”
安长卿眼皮蓦然一跳,心中刚刚浮现出一个人来,就听舒聆停道:“王爷若是不信我所说,可去寻长公主求证,她应当是知道的。”
长公主,萧佑喜。
赵太后唯一的女儿,性子高傲的嫡公主。安庆帝三个儿子里,她却独独最疼爱萧止戈。
安长卿从前问过她,她说是心疼萧止戈年幼丧母。但这理由未免牵强。可若是再加上丽嫔之死,或许就能解释得通了。
安长卿下意识去看萧止戈,只见他神情紧绷,一双眼眸幽深看不见底,薄唇极用力地抿着,虽然勉强还维持着镇定,但他却读出一股仓惶和脆弱来。
心里紧了紧,安长卿看向舒聆停,目光顷刻冷了下来,起身送客。
“是真是假,我们自会查证。舒将军若是无事,便请回吧。”
他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舒聆停倒也不恼,摇摇头叹息道:“……是我欠考虑了,或许不该将此事说出来。”
安长卿目含冷光,似笑非笑:“我看舒将军是考虑太周到了。”
舒聆停佯装不懂,与他打了个哈哈。
安长卿送他到厅外,倏尔敛容看向他:“舒将军这份情北战王府记下了,只是人命债没这么容易还清,剩下的,日后王爷会亲自去讨。”
舒聆停笑容一顿,敷衍地朝他拱了拱手,便大步朝外走去。
安长卿脸色稍霁,又伸手揉了揉面颊,调整好表情之后,才折回了厅中。
萧止戈仍然保持着他出去前的姿势坐着,只脖颈两侧和手背上青筋迸出,青色经脉突兀地纵贯皮肤,瞧着有些骇人。
安长卿仿若未觉,上前蹲下身,覆住他的手背道:“不管他说得是真是假,我们去寻长公主一问便是。如果母妃真是被奸人所害,我们便找出仇人,替她报仇。”
虽然他觉得,舒聆停今日敢来说这番话,那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而且,丽嫔之事多半跟皇后脱不了干系。舒聆停说是报恩,不过是想借机挑起他们与皇后间的争斗。
萧止戈抬眸看他,瞳孔有了些微颤动。安长卿更加用力地握紧他的手:“今天晚了,明天我就去长公主府,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两人对视许久,萧止戈才极艰难地吐出一个“去”字,嗓音沙哑的不成样子。
北战王从来是无坚不摧的,是负了伤也能提枪杀敌的铮铮汉子,安长卿从未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模样,丽嫔死亡的真相一瞬间击穿了他的铜皮铁甲,将他打得溃不成军。
虽然他依旧表现得镇定,但安长卿恍惚看了那年刚从行宫回来,却骤然得知母妃死亡的小萧止戈。
安长卿没有说那些空洞无用的安慰之语,只一直紧紧握住他的手,无声地陪着他。
萧止戈垂眸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良久才哑声道:“母妃死后,我曾经暗地里查了许久,却没有找到半点蛛丝马迹。所有人都告诉我,母妃是受不了冷宫艰苦,选择了自戕。”
他一开始不信,但后来,找不到证据,又听得多了,他便渐渐信了,竟然当真放弃了继续追查真相。
但他的母妃明明是个坚韧开朗的女子,即便失了宠移居跟冷宫没有两样的栖凤宫,即便下面的奴才见风使舵,连饭菜和衣物都要克扣,母妃也从未露出过愁苦之色。
她是平民出身,恶奴克扣了饭菜,他饿得直哭,她便去花园里寻了能吃的花草来,合着讨来的面粉做成饼给他吃。衣裳份例被克扣,她便扯了帷幔做布料,给他做成御寒的夹衣穿在里头,
丽嫔曾经享尽帝王恩宠,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的眼。后来失了势,不需要那些贵人动手,便多得是会看眼色的奴才,使尽花招折腾他们。曾经的许多年,母子俩都是相依为命地熬过来。但她的性情始终温和,对萧止戈爱护疼宠,竭尽所能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了他,护着他平安长大。
这样一个坚韧的母亲,怎么舍得抛弃才九岁的幼子,选择自戕?
“我不该信的。”萧止戈嗓音微颤:“她含冤而死,我却信了外人的话,放弃了寻找真相。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他喃喃自语一般道:“母妃肯定很失望,”
“不是这样的。”安长卿听得心里一酸,将他拥进怀里:“你那时候还那么小,那些人合起来蒙骗你,你怎么查得出来?”
“母妃肯定不会怪你的。”安长卿在他背上轻拍,声音轻柔道:“她这么疼你,肯定盼着你过得好。再说,我们现在给她报仇也不迟……”
感觉到腰上力道越来越大,安长卿轻叹一口气,亦用力地回抱住他。
*
这一晚萧止戈格外地沉默,在厅中那短短一瞬间的脆弱仿佛只是幻觉。他平静地和安长卿一齐用了晚膳,又去沐浴,之后甚至还去看了看两个孩子。然后才随安长卿一同歇下。
整个人平静地叫安长卿有些害怕。
这一夜,谁也没有睡。
天色刚亮,萧止戈便起来了,他看起来跟往日似乎并无不同,但眼底偶尔划过的戾气,叫安长卿心惊。
用过早饭,两人一同去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建得富丽堂皇,但门庭却冷落。自从长公主与驸马有了嫌隙之后,便从蔡家搬回了公主府,此后这夫妻两人便一直别府而居。而长公主府更是闭门谢客,极少与人往来。
许是少有人拜访,门房见着两人楞了一下,之后才急急忙忙地进去通报。
等了片刻,长公主身边的嬷嬷便亲自来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王爷王妃真是稀客,长公主平日里最惦念你们了。”
萧止戈沉默不语,安长卿客套地笑了笑,随着她进了正院。
两人进去,远远就看见长公主站在院门口朝这边看来,目光触及他们二人,冷淡的神情瞬间带上了暖意,她缓步迎上来,嘴里道:“怎么忽然过来了?”
安长卿打量着她,或许在自己府中,她穿着打扮都很家常,素着一张脸没有涂脂抹粉,只是这么一来,她眼角眉梢的皱纹便显露了出来。
心中叹了一口气,安长卿没有拐弯抹角,望着她的眼睛道:“王爷有些事想问姑姑。”
萧佑喜一愣,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再去看萧止戈,见他眼神沉甸甸。嘴边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她抿起唇,神情变得极其淡,似一瞬间又似过了很久,她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吩咐伺候的嬷嬷:“叫下人们去院子外候着,你亲自守着门,没我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又对安长卿二人道:“随我来吧。”
三人一同进去屋里,随后的嬷嬷关上门窗,内室的光线便昏暗下来。
这里应该是长公主平日的休憩之处,屋中间摆着一张小几,边上四个蒲团。几上一卷佛经,一壶清茶。
同这富丽堂皇的公主府比起来,这内室显得朴素的多。
三人落座。安长卿与萧止戈坐在一边,长公主独自坐在了他们对面。
亲自给他们斟了茶,萧佑喜这会甚至能淡淡笑一笑了,她有种害怕却又期待的战栗感,背负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有一个解脱了。
“想问什么,便问吧。”她说。
安长卿没有开口,去看萧止戈。萧止戈瞳仁微颤,沉声问道:“我母妃,是怎么死的?”
萧佑喜恍惚了一瞬,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你果然知道了。”
她垂眸沉吟了一会儿,似是在斟酌该怎么说。脑海里那些封存的往事又翻腾上来,许久,她方才道:“是太子失手杀了她。”
安长卿一愣,他以为凶手会是皇后,怎么会是太子?
萧止戈显然也没想明白,但紧接着又想起什么一般,面色比先前更冷,眼底是凛冽杀意。
萧佑喜没有看他们的神色,她知道他们必定就如当初刚知道真相的她一样震惊。
那一年,太子不过十四岁。他是中宫嫡子,又有强势的母家做后盾。一出生就被册封太子,自小当做储君教导。太后和皇后对他的要求十分严格,而他表现得也十分出色,不管学业还是能力,都比他的兄弟强出了一截。从十二岁开始,便被安庆帝带在身边教导政事。
所以那年安庆帝去春山行宫秋猎时,便留下了太子监国。谁也没有想到,他端和有礼的表象下,藏着的竟是个心智扭曲的疯子。
那年驸马蔡骢没有伴驾,留下来负责宫中防务。萧佑喜与他少年夫妻,自然也没有去秋猎,就进了宫陪伴太后。她回忆着那一晚看到的情形,后来的许多年里,她都曾幻象着自己从不知道这件事,如此便也不必背负这深重罪孽,日夜不得安寝。
她闭了闭眼,挺直的脊背微弯了:“皇后教导严格,太子表面顺从,暗地里却渐渐生了反骨。许是曾经见丽嫔对你十分爱护,他渐渐便生出了嫉妒之心……”
谁也不明白他当时到底是什么心思,十四岁的少年郎,说男人还太早,但却也已经知了人事。
恰逢安庆帝带着萧止戈去了行宫,栖凤宫中只剩下丽嫔,他便起了异样心思。后来太子辩解说,他只是嫉妒萧止戈有如此呵护疼爱他的母亲,他从未感受过母亲的疼爱,所以才鬼迷心窍去寻了丽嫔。
太子说:他只是想叫丽嫔像疼爱萧止戈一样疼爱他。
但丽嫔不仅不愿意同他亲近,甚至还要出去叫人。太子这时方才慌了,将人强行拖回来。两人纠缠之下,太子失手掐死了丽嫔。
这个说法,太后和皇后都信了,后来安庆帝也信了。
萧佑喜却一直觉得,太子未必只是这么单纯的心思。丽嫔是皇帝妃嫔,当年不过二十五岁,太子也已经十四岁,虽还未到成亲年纪,身边也已经有了人。
这样的猜测太过龌龊,也许众人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宣之于口。毕竟最终丽嫔并未遭到侵犯。
太子又是一国储君,决不能背上秽乱后宫这样的污点。
皇室不能传出丑闻,安庆帝不允许,赵家更不允许。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是不高兴的怂怂,没有小剧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