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喧走了,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
直到再一次敲响她家的门, 邻居出来埋怨:“敲什么敲啊, 别敲了, 早就搬走了”
她才清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向南柯坐在她家门口抽完一包烟之后起身。
“你想清楚了, 破了这么大案子, 一等功的嘉奖已经下来了,再熬个两年, 大队长的位子也是你的”李局敲了敲她放在桌上的调令。
“去了上海可没有刑侦支队长的位子给你坐,得从片儿警干起”
向南柯穿着警服站得笔直:“报告局长,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 无论是在哪个位置上,我人民警察为人民的初心绝不会变!”
拿着签好字的调令出来的时候, 向南柯松了一口气,刚把门阖上就听见里面传来烟灰缸砸在门上碎裂的声音。
“混账东西!”
她只得苦笑。
不过好在这件事终于尘埃落定。
“来,这里, 纵着切”陆青时拿着腹腔镜示范了一遍,交给了其他人。
不出急救现场之后反倒多了些时间来做教研, 学生们都学得很认真, 其中不乏特别优秀的,比如于归, 刘青云这种差不多可以独立担当完成手术,其他的最次也达到了二助、三助的水平,这个年轻且稚嫩的团队正逐渐走向成熟。
“好,手不要晃, 出血不要怕,找到止血点快速结扎,无法结扎的情况下阻断上支动脉,但阻断的时间不可过长,否则会造成器官衰竭,明白了吗?”
“明白”
一上午紧张的模拟手术过后,趁着吃饭时间,会议室里的大屏幕上会放真实手术视频供年轻医生们学习参考,这是最好的下饭菜。
于归吃得津津有味,两三口刨完之后,又戴上口罩跑进了模拟手术室,却早已有人在了。
“陆老师,你不去吃饭吗?”
陆青时站在模拟手术台前头也没抬,看着手术导航:“不饿”
“这是……”她凑过去看了一眼,陆青时却关了手术导航。
“你来了你做吧,我去休息下”
“好”于归收拾好一片狼藉的手术台,再打开手术导航的时候,还停留在刚刚的界面上。
是陆青时的病历及影像资料。
少年人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咬了咬唇,迅速掏出手机拍了下来,做贼一样装进了口袋里。
“青时呢?”顾衍之拎着饭盒以及给她其他同事买的吃的走进办公室。
郝仁杰闻到炸鸡的香味顿时两眼放光地凑了过去:“门诊还没回来呢,哟,又给我们陆姐送饭啊,做的什么好吃的?”
顾衍之把饭盒一捂:“去去去,没你的份,全家桶是你们的”
众人一阵欢呼扑了上去,于归坐在角落里没起身,她拿了一杯可乐和汉堡走过去。
“喏你的,看什么呢,这么认真?”她瞥了一眼屏幕,是一张脑部CT,于归还做了标记,在纸上写写画画的。
少年人有些慌张地合上电脑:“没……没什么……汉堡真好吃……”
顾衍之拍拍她的肩:“对了,晚上订了火锅,给青时庆生,不值班的都来啊”
“一定,一定”听到有吃的郝仁杰头一个响应:“别说值班我就是翘班也要去啊”
陈意捅了一下她的胳膊:“哎,不光是给陆姐庆生吧,肯定还有别的”
顾衍之笑得模棱两可,眉眼都弯了起来:“你猜”
“啧啧啧,狗粮的味道”陈意拿着可乐坐远了些:“我家那个啥时候能开窍啊”
刘青云啃着鸡翅从电脑里茫然地抬起头来:“啥?你说啥?”
众人一阵哄笑。
徐乾坤手里拿着文件夹走进来,把白大褂挂在了自己的工位上:“我就不去了哈,明天有个学术会议,今晚得赶到杭州”
他说着急匆匆拿了车钥匙往出去走:“哎,小刘,于归,我不在的时候科里你们多看着点,遇到疑难杂症多和你们陆老师请教,EICU里有几个病人需要重点看护,我已经写在大病历上了,多上点心”
刘青云和于归站了起来:“好的,徐主任,您慢走”
于归没有想到,这一去竟是诀别,她最讨厌的人会以一种她最敬佩的方式离去,用生命教会了她什么叫“人无完人”,什么叫职业精神。
“尊敬的各位旅客朋友们请注意,我们抱歉地通知您,飞往杭州的CA7503次航班,由于暴雪天气原因,决定取消本次飞行,明日补班的起飞时间为13:20分,在此我们深表歉意。请您与七号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联系,我们将妥善为您安排……”
徐乾坤穿着毛呢大衣,看了一眼腕表,算了算了,来不及了,还是去坐高铁吧。
“锦州还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雪吧”呼出的空气在玻璃窗上化成了白雾。
出租车司机接茬:“那可不,听说好几个地区都受灾了,早上起来我的车埋在雪里动里动不了,光铲雪都铲了一上午,发动机都差点没给我冻坏咯!”
眼看着高铁站的霓虹灯牌在暮色里越来越醒目,徐乾坤从钱包里抽出钱递过去:“谢了啊”
“这么冷还出差啊?”
他拎着公文包甩上车门:“没办法,工作嘛”
在他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积雪排队进站的时候,火锅店里的气氛却热火朝天。
事先不知情,所以被人带到这里的时候她也以为只是两个人的约会而已,直到推门而入,灯光暗下来,烛火摇曳,面前放着生日蛋糕,众人拍着手给她唱生日歌,目光扫过这一张张年轻的脸,陈意,刘青云,于归,郝仁杰,护士长……就连刺儿头都来了,坐在那里唱的最大声。
即使再冷情的人,也微微红了眼眶。
医生微微鞠躬:“谢谢”
谢谢大家,谢谢顾衍之,这是她有史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日。
顾衍之笑得温柔,手指蘸了一点儿蛋糕点在她的鼻头上:“青时,生日快乐”
郝仁杰带头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陆青时腾地一下红了脸,有点儿纸老虎的意思:“别瞎起哄,护理日志写完了吗?”
郝仁杰倒向于归的怀里:“哎呀我好怕怕,老大都嫁人了还是这么凶,顾队长救我~”
顾衍之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拉着她入了座:“快吃吧,之前不是说想吃火锅?”
原来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有用心记得,陆青时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心。
“谢谢”
觥筹交错,火红的锅底翻滚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大家一起碰杯,欢呼,开怀大笑。
就连陆青时也被破例少饮了一杯啤酒,包厢里暖气开得很足,她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的纯色毛衣,脸色红红的,偶尔目光望过来,总是盛着柔软的光芒,搞得坐在她旁边的消防教官心痒难耐,总是很想亲她,抓着她的手紧了又紧。
自从上次吵架过后,于归有好几天都没回家住,今天方知有特意早起去菜市场买了新鲜蔬菜和排骨,晚上下厨做了一大桌子好菜打电话等她回家吃饭。
手机在兜里震起来的时候,于归拿了一瓶啤酒起身:“敬陆老师的悉心教导,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
她刚要起身,顾衍之已经站了起来,杯子轻轻碰在一起:“我替她喝”
陆青时拉拉她的衣服,小声道:“你少喝一点,摆明了灌你呢”
“没事,今天高兴嘛”她眨眨眼睛,又有人举着杯子过来,顾衍之当仁不让一饮而尽了。
“不接电话”方知有把手机摔在床上,半晌还是拿起来给她发了消息。
“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够冷静,我觉得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今天做了饭在家等你”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电脑屏幕却亮了起来,她走过去坐下,是上善若水的组队邀请。
“从明天开始,我就不上线了,帮里的事麻烦你……”
方知有打字:“怎么了,要A吗?”
“嗯……”
“什么时候回来?”
看着面前这一行字,安冉苦笑了一下:“不会再回来”
“?”因为太过震惊,所以只发了一个问号,这是她向来的打字习惯。
安冉清了清嗓子,打开麦克风:“认识这么久了,还没见过你,明天我就住院了,不会再有打游戏的机会,怎么样,要不要面个基呀?”
听着少女清脆的声音,方知有问了一句:“什么病?严重吗?”
“肌萎缩侧索硬化症,还蛮严重的,绝症”
听着她风轻云淡的声音,方知有的心小小地揪紧了一下。
顾队长真的太猛了,一个人干翻一桌人,于归借着上厕所的名义溜出来,把手机放在洗手台上,鞠起一捧凉水醒醒脑,拿纸巾擦手的时候手机又震了起来。
“喂?”那边刚说完一句话,于归整个人从头到脚犹如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开始往外跑。
火锅还在翻滚着,捞出来的菜还冒着热气,啤酒刚喝到一半,包厢里的医生们放下筷子也都纷纷起身,陆青时迅速穿上了自己的外套,顾衍之手里拿着她的包,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出了店门口,等于归赶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了。
顾衍之把包递给她,自己转动了机车把手在雪地里点火。
陆青时拉开车门,看她一眼:“小心”
“你也是”顾衍之深深看了她一眼,时间不等人,来不及告别,她把引擎开到最大,在雪中划出了一道弧线,飞快飚了出去。
“系好安全带”陆青时回头看一眼,于归气喘吁吁钻进车里,她一脚踩下油门,耳朵上别着蓝牙耳机,往左打着方向盘,汇入车流里。
“汇报伤亡情况”
急救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展开了,陆青时接通了车上的扬声器。
“大雪造成的列车脱轨,整节车厢从高架桥上滑落……伤亡……伤亡人数暂且不明……”
一阵滋滋滋的电流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让车里的每个人心里都凉了下来。
陆青时回头看一眼:“徐主任不在我得待在医院里配合各科室抢救危重病人,现场就靠你们了”
“明白!”于归咬了咬牙,还没等车停稳就跳了下来,救护车已经在医院门口整装待发了。
每个人拎了一件急救包跳上车,陆青时跑进医院里,护士递上白大褂,她脱了外套迅速穿上,胸牌从衣领里翻出来,陆青时边走边把马克笔塞进上衣口袋里,旁边是一群年轻的主治医生们。
“马上第一批伤员就会到了,检查急救药品器械,查缺补漏,通知血库备血,除了紧急手术外能推的先推一推,一定要确保我们抢救用血”
“让各科室下来分流,把观察室的病床腾出来,打电话让休假的医生都回来,还有,一定要做好病历病程记录,棘手的一定要请教上级医生,听明白了吗?!”
“明白!”
陆青时转过身来看着他们:“好,去忙吧”
列车脱轨的地方位于山区,丘陵地带,雪太厚了,救护车半道上抛了锚,电子地图上显示离现场还有一公里,于归拉开了车门跳下车,雪粒子劈头盖脸刮了过来,顿时除了戴着口罩的地方,睫毛上都挂了冰霜。
一行人背着急救包拿着器材,踩着齐膝深的冰雪深一脚浅一脚顶风往前走着。
消防队的车到的要早一点,顾衍之甩上车门,顿时微怔了一下。
漆黑的天幕下,蓝白相间的车头深深怼进了隧道旁边的山石上,破损得不成样子,钢铁巨龙奄奄一息瘫痪在冰天雪地里,她抬眸看去,巨龙的尾巴垂下了高架桥,车身冒着黑烟还有几处明火,远处散落着焦黑的列车零件,以及不知名的人体器官,雪中落梅是很好看的画面,此刻却让她打了个寒颤。
救援队分为两组,一组负责攀上高架桥搜索车上的幸存者,另一组则主要负责掉落在桥下的几节车厢。
大型救援设备比如云梯什么的都还没来得及运过来,顾衍之采用了最原始的办法,抡起特种锚索扔上数米的高架桥,拉了拉钢绳,开始徒手攀爬,其他人也都照猫画虎往上爬,但背着数十斤的装备这着实是个体力活,有人泄了一口气的时候,顾衍之一把拽住了他。
“加油”
年轻的消防队员笑了笑,咬牙拉住她的手爬上了高架桥。
“谢谢队长”
“不客气,三班五班从车头开始找,一班二班和我从车尾开始搜寻幸存者”
“是!”
一声令下,队员们拎着工具原地解散。
死一般的静寂。
只有雪落下的声音,以及作战靴踩在地上嘎吱作响令人牙酸的声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塑料味道,以及柴油泄露的刺鼻气息。
血水从列车底下淌了出来,染红了洁白的大地,贴在车玻璃上的人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不瞑目,有个孕妇应该是撞击的时候从车厢连接处飞了出来,半截胳膊胳膊不知道被削到哪里去了,另外一只手牢牢护着肚子,她的身下血流成河,顾衍之轻轻替她阖上眼睛。
“队长车门挤压变形,完全打不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轮番上阵,喘着粗气也没把车门撬开。
顾衍之拎起消防斧:“让开”
她快步走过去,却突然听见了一阵急促拍玻璃的声音,有消防员叫起来。
“这里,这里有幸存者!”
“给我破窗锤”因为断电车厢里一片漆黑,只模糊看见个男人在不停拍窗子。
“往后退,往后退!”顾衍之比着手势,那个男人抱头蹲下了,她抄起破窗锤一拳砸了下去玻璃应声而碎。
手掌撑在玻璃碴子上,顾衍之纵身跃了进去,一把扶起倒地的男人。
“你没事吧?!”
头盔上的照明灯照亮了他满是血污的一张脸,徐乾坤扒住了她的胳膊,解开自己的大衣递出去了一个襁褓,喘着粗气,胸口上下起伏着。
“没……没事……顾队长……快把孩子带出去……”
她留意到他里面的衬衣血迹斑斑,这孩子却是毫发无伤。
顾衍之抱了过来:“孩子的父母呢?”
徐乾坤坐在倾斜的车厢里,靠着椅背指了指不远处的座椅下压着的两个人,上气不接下气。
“那呢”
几个消防员爬了进来往过去走。
“别去了,都死了,我听见孩子哭声才去的,赶紧把这孩子送医院吧,再晚,也要不行了”
“医生!医生来了没有?!有没有医生在!”消防员扯着嗓子在茫茫大雪里喊。
于归加快了脚步:“我……我……”
话音刚落,一个狗吃屎摔在了雪地里,消防员跑过来扶起她。
“快,快看看这孩子!”
襁褓里是冻得脸色青紫的小婴儿,于归摸了一下颈动脉,手指冰凉根本摸不出来什么,倒是这孩子身体还是温热的。
她咬了咬牙,脱下自己的白大褂盖在了孩子身上,裹了个严严实实,又从急救包里翻出来葡萄糖,幸亏她有随身携带保温杯的习惯,兑了一点温水,抽进注射器里,小心翼翼放在了孩子唇边,怕她呛着,一点一点推着。
陈意也喘着粗气赶了上来:“什么情况?”
“低体温症,得赶紧送医院”
陈意摘下脖子上的听诊器听了一会儿:“好,挂红色标签,给我,我送上救护车”
再返回去又是漫漫长路,鞋子里都是冰渣子,脚底板钻心地疼。
刘青云追了上来:“给我,我去”
“哎呀你别去了,这里你职务最高,留下来主持大局”
陈意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抱着孩子钻进了风雪里。
年轻的男人微微红了眼眶。
“医生,医生,这里还有幸存者!”又有消防员在招手。
他擦干眼泪快步跑了过去。
简易的避风帐篷已经在高架桥下搭了起来,于归钻进去,零零散散躺了几个伤员,她蹲下身来用电笔照了照一位年轻女性的瞳孔,再抬起她的手腕的时候,发现手背上写了字。
她拿手电筒凑近去看,简简单单一个“黄”字,于归嘀咕了一声“这笔迹好像在哪见过似地”。
那边郝仁杰也叫了起来:“奇了怪了,有人早我们一步做过分诊了吗?怎么手上都写的有字?”
于归跑过去一看,果真是。
她想了想:“估计幸存者里有医生吧,但这个分诊方式还挺老道的,管他的,先把红、黄标签的患者送出去吧”
“好,担架”
“一二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