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的食堂设在一楼,正对外头苍翠的园景,视野良好,三餐自助,墙上还挂了面大电视,全天循环播放热点新闻,让人独自用餐时也不会感到无聊。
“近日,崇海城市建设管理局局长蒋阮棠因职务腐败被带走立案调查。蒋阮棠担任城市建设管理局局长期间,多次利用职务之便,不经招投标,私自将城市建设项目指派给相熟企业,从中牟取利益……”
勺子顿在半空,新闻里播出了落马官员被带走调查的画面。虽然穿着截然不同,但极赋特征的银灰色头发和尾端卷翘上勾的八字胡,还是让我一眼就认出电视机里这名憔悴的前城市建设管理局局长,正是前不久才来岛上与金先生会面的那位“蒋先生”。
当时这人何等风光,右手伴着美女,左手握着手杖,俨然是贵族老爷的派头,这才过去没多久,竟然就被带走调查了。
也真是,世事难料啊。
“我不要学了,手好痛哦!”金元宝噘着嘴将琴推到地上,不停揉着自己手指,已经到了极限,不肯再学了。
我看了眼时间,很好,两个小时,比一开始进步许多了。
“那就让冯管家送点心来吧?”从地上扶起那把幼儿大提琴,将它放回琴盒,我打算就此结束今天的教学。
“不饿,不想吃。”小少爷从凳子上一跃而下,跑到我跟前,扯了扯我袖子道,“老师,我们来玩游戏吧?”
一听游戏我就头大,忙拒绝道:“不行的,上次玩游戏你忘了吗?你哥哥都生气了。”
小孩儿撇了撇嘴,显得有些不以为意,但并未坚持。
他背着手,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小老头一样,也不知在琢磨什么对策。
我合上琴谱,收好自己的琴打算告辞:“那我走了……”
金元宝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眼睛晶亮地跑过来,一把拉住我:“老师,我带你去探险吧?”
“探险?”
“这次绝不会被哥哥发现的,我们走秘密通道。”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我就走,我匆促之下只来得及将肩上的大提琴胡乱卸到地上。
他带我来到墙边一幅油画前。那是房间里最大的一幅油画,可能有两米高,画的是西方圣经题材。
金元宝将手按在画框上,用了点劲儿,往一个方向推去,没一会儿,一个黑洞洞的路口就呈现在我眼前。
“这是……”从门里吹出阴冷的风,我起了层鸡皮疙瘩,问向一旁金元宝。
小孩儿满脸得意:“很厉害吧?我小时候不小心发现的,里面跟大迷宫一样,可以去任何地方,还可以避开监控!我经常用这个逃到外面去,冯管家都不知道我怎么跑出去的呢。”
我听说以前贵族总喜欢设置这样的密道,让仆人们在里面活动行走,有需要会通过敲击管道呼叫仆人,没需要就最好一个仆人都不要出现在面前。
城堡沿用百年前的格局与装饰,每面墙都贴着精美的墙纸,挂着大量艺术品。整座城堡可能挂了上千幅油画、水粉,而就算福尔摩斯在世,也不可能知道哪些画作背后会出现一道暗门,联结复杂的密道。
又或者,金斐盛和金辰屿是知道这些密道的,一直保留,是为不时之需,只是没想到会被金元宝发现,还被当做游乐场所游玩这些年……
“老师,快进来,我带你去冒险!”不等我表态,金元宝已经踏进密道。
我犹豫了会儿,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也跟着钻了进去。
通道很暗,但墙上装有感应灯,会在人体经过时亮起一盏微弱的灯。这就更坐实了我的猜测,这个通道金家是有维护过的。
金元宝看起来非常熟悉密道的各个角落,带我七拐八弯,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方向感已经不起作用,只好调出指南针查看,发现我们这是在往西走。
密道中岔路众多,我紧紧跟着金元宝,就怕自己一个不慎跟丢了人,在密道里迷失方向。
走了可能有十分钟,通道开始变窄,盘旋着往下,在走过一条长长的楼梯后,前方的金元宝终于停了下来。
他指了指尽头的墙,示意我看。
我一看,那里悬挂着一幅一米多长的木制十字架,瞬间叫本就阴森的氛围更添上了几分恐怖。
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就为了给我看这个?小孩子的世界真难懂。
我正准备招呼他往回走,忽然,隔着尽头薄薄的墙壁,我听到了一声女人的惨叫。
我手一抖,差点把手机给掉地上。
金元宝比我胆子大多了,踮着脚尖,不断往后退,似乎想要看到点什么。
我再一看,十字架正中有个小眼,另一头的光线通过这枚小眼投射进来,金元宝正是想通过它来探知另一头发生的事。
我忙按住他,想将他拉走,女人更多的声音传过来,带着绝望的哭喊。
“我真的不是内应,我没有出卖金先生,我真的没有……”
阿咪?
对声音,我绝不会认错。心头一凛,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靠近十字架,将一只眼睛对准了墙上的小眼。
那像是……一间牢房。阿咪头发凌乱地瘫在地上,紧紧抱着孔檀的小腿,身上全是血痕,衣服也破碎不堪。
她哭泣哀求着,满脸涕泪:“蛇哥,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做。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我不能死的……我什么都愿意做,你绕我一命吧,求你了,你饶了我吧!”
孔檀甩了甩手上马鞭上的血,看向一边,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牢房外还摆放着一张红丝绒的椅子。金辰屿一手托腮,翘着腿安坐其上,身后静立着几名黑衣属下,乍眼看去,若非头上无冠,简直像是一名傲慢的国王。
“如果不是有十足的证据,怎么会把你带到这里来?上次那批走私烟也是你通风报信的吧?”金辰屿用着最优雅的姿态,吐露着最险恶的话语,“你不认,我明天就让人把你的弟弟妹妹带过来,你说怎么样?”
“不不不不不!!”阿咪松开孔檀的腿,连滚带爬扑向牢门,隔着栅栏将手探向金辰屿,“大公子,不要,不要动我家人,我认,我全都认!是我见钱眼开,是我鬼迷心窍,我不敢了,都是我的错!这件事和我弟弟妹妹无关,他们什么都不懂,你……求你别伤害他们!”
金辰屿垂着眼,任阿咪如何祈求都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她的手指,看她如何极力想要够到他,却怎样也无法碰触。
最后他笑了,抬头对着孔檀道:“家人总是最好用的。动手。”
一声令下,孔檀已从阿咪背后欺上,双手持鞭,套过她脖颈,死死勒住了她。
阿咪一手抠着脖子上的马鞭,另一只手仍然伸向金辰屿,双腿踢蹬着,似乎到了这会儿生死攸关的时候,仍然想要求一句金辰屿对她家人的赦免。
孔檀单膝跪地,手臂肌肉暴起,后脑的盘蛇纹身在幽暗的环境下显得越发狰狞可怖。
“老师,你在看什么?”金元宝身高不够看不着,因此格外好奇,拉扯着我的衣袖小声问我。
我赶忙一把捂住他的嘴,食指颤抖地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金元宝可能也是被我吓着了,懵懂地点点头,乖巧地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心脏剧烈跳动着,我再次看向那枚小眼。
阿咪的挣扎已经越来越弱,没多久,够着金辰屿的手指便无力地垂落下来。直到她完全不动了,孔檀才松开马鞭从地上起身。
“解决了就丢海里去。”金辰屿抬了抬手指,声调还是懒洋洋的,似乎死的只是一只老鼠一只臭虫,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他身后的两人进到牢房里,开始处理阿咪的尸体。
孔檀丢开马鞭,打开牢门来到金辰屿身边。
“岛上绝不止这一只老鼠,这婊子最多就是靠买卖情报赚点小钱。有些生意只有公司高层才知道,连华姐都未必清楚其中内情,她怎么可能有消息?”
“你又要说是老幺?”金辰屿揉着额头头痛道。
“夫人生日那天晚上,我看到的绝对是他!”
“我爸很信任他,你老是针对他,我很难跟爸爸交代。你上次动他的人,我爸已经知道了,还骂了我一顿。”金辰屿突然变换口气,学着他老子的腔调道,“冉铮跟我好多年,一起打天下,最后还为了救你而死。他唯一的儿子,形同金家半子,怎么可能是警方卧底?”
孔檀闻言倏地攥紧双拳,嘴角绷得平直。
金辰屿从椅子上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当然,小心点还是有必要的。”
“大公子意思是?”孔檀面上闪过一丝惊喜。
金辰屿凑到他耳边,小声不知嘀咕了什么,孔檀一个劲点头,说自己知道该怎么办了。
听到这里,我已是心中大乱,膝弯都在打颤。
低头看一眼金元宝,我牵着他就往来路跑,顺着蜿蜒的楼梯一路向上,到了上头便让他带路,赶快回去。
“老师,你看到什么了呀?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哭?我还听到我哥哥声音了,他刚刚也在吗?”小少爷边跑边回头问我。
我抿了抿唇,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去时用了十多分钟,回来却只花了几分钟。将画归位后,我扫视一圈屋内,没发现有人来过的迹象,稍稍松了口气。
拉着金元宝坐到椅子上,我蹲下身,认真而严肃地道:“小少爷,你哥哥刚刚应该是在在教训佣人,可能是……对方做错了事,惹你哥哥生气了。这件事你决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你的父母还有冯管家,知道吗?”
他憨憨地看着我,问:“为什么呀?”
抓着他胳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他露出痛楚表情,我却没有松开。
“因为你哥哥会生气的,如果他知道你带我进了密道,就会把我赶走,我就再也教不了你了。”
他会把我赶走,赶到海里喂鱼。
小少爷听到这有些害怕了,忙不迭点头,表示自己绝不会将今天的事说出去,说出去了,就一辈子没有小饼干吃。
在目睹了杀人现场后,我虽然是害怕的,但还能冷静的思考,坐在陈桥车上时,也能和他正常交流。
可一旦回到红楼,只剩我独自一人,肾上腺素褪去,所有的情绪蜂拥而至。阿咪死前染血的手指,苍白的肌肤,不肯瞑目的眼,一幕幕在我眼前重现。它们绞成一团,于我的胃里翻滚,让我不住作呕。
冉青庄回来时,我已经将胃里能吐的都吐干净了,正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发呆。
“为什么不开灯?”
客厅一下亮起来,我抬起头,看到他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不知怎么脑海里就浮现出“得救了”三个字。
我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他走向我,将外套往沙发上一丢,语气不耐道:“你又怎么了?”
他明明也是金家的人,也是这座岛上的一员,我却无端觉得他和其他人都不同。
“阿咪死了。”刚才吐得有些厉害,这会儿一开口,显得嗓音格外沙哑。
“阿咪?”冉青庄想了一会儿,“赌场那个luckygirl?”
我点点头。
幸运女孩,最后却并不幸运,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我将今天所见所闻如实告知冉青庄,包括最后孔檀对他的怀疑,以及金辰屿的态度。
可能信息量有点大,冉青庄听后站在我面前,半晌没有动静。
我悄悄仰头看他,他垂眼思索着,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中,直到感觉到我在看他才抬眼道:“除了博彩业,金家同时靠洗钱、走私和承包工程赚钱,这次蒋阮棠落马,对他们生意影响很大,阿咪也是因此才被锁定。你今天看到的,够你死三回了,我如果是你,明天就走。”
以前在提起金家,提起合联集团时,冉青庄总会说“我们”,来证明自己是这个组织的一份子,而今天,他说了“他们”。他将自己与金家区分开来,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并不属于他们。
我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孔檀一直说岛上不止一只老鼠,如果他的怀疑不是毫无根据,如果冉青庄的理想从未改变……
一把抓住冉青庄的手,冰凉的掌心与他火烫的皮肤相触,我斟酌着,犹疑着开口:“你是不是,是不是……也是内应?”
他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不等我反应,便用力掐住我两腮,阻止我再开口。
“这种话不准再说。”冉青庄抬起我的脸,俯下身,用恐怖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你找死我不拦着,你别连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