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州小巷里的破旧小酒馆仍旧开着张,门可罗雀。那脏兮兮懒洋洋的跑堂坐在门前,脚边放一筐核桃。
不多时天降微雨,雨势渐密,身上陡生寒意,跑堂不由得缩了缩身子,感叹道,“一场秋雨一场凉呐。”
一位身穿暗色织银蓝衣的公子出现在小巷尽头,在斜风细雨里缓缓走来。肩膀淋湿,束发的孔雀羽冠上挂着零落雨珠,偶尔折射一缕恍若蓝绿宝石的光泽。
衣着华丽之人大多世家纨绔,可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让人感到难以接近,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年纪尚轻,仍旧能看出举手投足间的躁动之气——他在忍耐着什么,可能是仇恨,也可能是因为无法反抗。
跑堂见的高手众多,他只是其中一位而已,并不稀奇,只是他那股与年龄不相称的颓丧气息让人记忆犹深,或许在别人眼里管这叫“阴狠”,但跑堂阅人无数,这其实是强行掩藏的悲伤。
年九珑从跑堂手里接过一枚核桃,反手“啪”的一声,那核桃已经深深嵌进门柱的兰幽石里,完好无损,整个没进石中。
跑堂递上了一块蓝石斗牌,悄声道,“公子多留心,我们金主在里头。”
“我见的就是你们金主。”年九珑抽过兰幽牌放进衣袖,抬脚迈进了空无一人的破旧酒馆,留下门外一脸懵然的跑堂。
顺着阴暗石阶缓缓下行,青苔还在,物是人非。年九珑径直下到窖底,进了如从前一样喧嚣吵闹的大堂,半步也没驻足,径直分开人群朝赌武台所在的内堂走去。
周围赌台上有眼尖的赌客,停了手,望着那位年轻公子离去,小声议论道,“瞧见没,孔雀山庄的人。”
“应该是位公子。不知道是哪位。”有人附和应声。
赌客见年九珑走了,听不见自己说话了,才放大了些声音叹道,“可悲。那山庄规矩冗杂,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从那里长大的公子,活像孔雀,空有一副华丽皮囊,内里都被手足相残的邪念蛀空了。”
“还是咱们乐得逍遥,想怎样怎样,哈哈哈哈。”
年九珑进了赌武台的大门,有侍者等候多时,一见年九珑,匆忙迎上去行礼,“公子,王爷吩咐,请您在雅间静待。”
年九珑攥紧拳头,面上淡淡应道,“好。”
侍者恭敬领着九公子进了雅间。
雅间极为宽敞,足以容下几十人,中间摆了张鬼脸黄花梨的长桌,长桌对面是一座规模不输大堂的斗台。
“公子稍等,王爷稍后就到。若无吩咐,小的就先退下了。”
“嗯。”年九珑摆了摆手,褪下外袍搭在椅背上,坐进长桌前雕莲花的木椅里,闭眼静待。
手心微微汗湿。雅间里寂静无声,只能听得见年九珑的心跳和呼吸。雅间深处还有一扇门,不知通向何处。
砰的一声,那扇门被猛然推开。几位身着墨云锦衣的影卫陆续进入雅间,无声地行至长桌前,飞快站成两排,整齐划一地单膝跪下,一同沉声道,“恭迎齐王千岁!”
年九珑凤眼微睁,望着远处,齐王一身青白蟒纹袍,转着手里两枚青玉核桃走来,气定神闲,在年九珑对面坐下。
年九珑攥了攥木椅把手,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躬身拜礼。
“九公子请坐。”王爷悠然靠在椅背上,把玩着两颗青玉核桃,一边慢悠悠地说,“请你过来,是本王听了件有趣的事无人分享,想找人说道说道。”
“哼。”年九珑抬眼哼道,“何事那么有趣,让王爷屈尊到这乌烟瘴气的赌武台来。”
“嗯,是件有意思的事。”王爷伸手接过影七双手奉上的七分烫的君山雪叶,慢慢抿了一口,“京城雪兰香之患,你可有耳闻?不知为何,雪兰香流入京城,让一众重臣权贵染上药瘾,命在旦夕,而最初染上药瘾的,正是太华公主。当年你也去过公主府,是否知道这事?”
年九珑一怔。
京城,雪兰香之患?
“我……”年九珑咬了咬牙,“不知。”
“那可就更有意思了。”王爷微微一笑,淡然道,“雪兰香出息自本王府上的影卫影十三之手,天下独一份,不明缘由传入京城恐怕是别有用心啊。”
年九珑藏在桌下的手用力攥了攥。
“本王只是来给你证明清白的,他承认也用雪兰香迷惑过身边人,与你无关就好,免得坏了孔雀山庄的名声。”王爷温和道。
年九珑扯了扯嘴角,“怕不是屈打成招?”
“屈打成招也是招啊。”王爷道。
年九珑明白了。王爷是在帮他与雪兰香之患撇清关系,免得影响他在孔雀山庄的声誉,若一位公子有染上药瘾的嫌疑,恐怕会直接被摘了雀羽冠,就地处死吧。
只是撇清关系竟要用影十三屈打成招的口供来换吗!
年九珑冷声道,“他现在在哪。把他交给我,我来处置。”
“也行。该招的都招了,他也没什么用了。”
王爷轻敲了两下桌面,几个侍卫抬着一人进来,不管死活地扔在长桌上,顺着他脖颈上扣的铁环摸出一根细铁链,拴在桌腿上。其实这种防备实数多余,他早已经没有一丝力气爬起来。
影十三身上未着半件衣裳,只用一条半尺宽的漆黑缎带缠在脖颈和腿间遮挡着,一身鞭痕淤青,双手被铁链绑在身前,可怜地侧躺着,长发垂在长桌下,一条细窄黑缎挡着眼睛,胸前是之前刺上去的血红孔雀纹,奄奄一息。
年九珑猛地站了起来,狭长凤眼里满是血丝,瞪大眼睛盯着几乎只剩一口气的三哥。
明明已经很恨他了,年九珑幻想过许多次与他相遇的情景,要怎么折磨他,可终究没想到是这种样子,年九珑一言不发,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手指都在发抖。
影十三似乎感觉到了周围的气息,徒劳地蜷缩起身子,不想把身体曝露在众人眼光下,尽是刑具痕迹的身体微微抖动。
影七看着像物件一般摆在长桌上瑟瑟发抖的影十三,再看看仍旧气定神闲的王爷,忽然心口有些闷。
影八不屑往这边看,偏头望着不远处的斗台。
小十三从小脸皮就薄,小时候动辄害羞,不好意思和哥哥们一起洗澡,影五知道这对小十三来说比酷刑还难熬,碍于王爷在这,只得硬着头皮站着,影四仍旧冷漠站于一旁。
“把他解开,我要带走。”年九珑冷冷看着齐王道。
影十三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身子猛地一颤,循着声音来向慢慢挣扎看过去,无奈眼上遮着一条黑缎,什么也看不见。
他开始发抖。遮目的缎带下能看见两行裹着血丝的眼泪。
年九珑看见了。毕竟那是照顾了他七年的三哥,就算再恨……何至于此。年九珑想尽办法说服自己,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拿过椅背上自己的外袍,手腕却被影四握住。
“九公子。”影四出言提醒。
“滚开。”年九珑一把甩开影四的手,走到影十三身前,把自己的外袍盖在他身上。
年九珑控制不住自己,明明就没法放下他,在心里恨了他那么久,如今见了他无助的模样就只有心疼。很想抽优柔寡断的自己一巴掌,骂一声贱得慌。
忽然听到三哥口中微弱嘶哑的声音:“为什么……”
“因为不想让你给别人看。”年九珑咬牙低声在他耳边道,“因为我是个坏东西。”伸手抹掉他颊上泪痕,“现在不笑了?改哭了?哭什么,丢不丢脸。”
影十三无力地侧躺着,胸口微微起伏,疲惫喘息。年九珑咬咬嘴唇,固执地没去牵他,又后悔没去牵他。
王爷有些不悦,眉头微皱看着年九珑。果然还是孩子,只会意气用事。
年九珑要带影十三走。
“等等,这就无趣了。”王爷叫住他,“这就是美人局的彩头,赢了,你就带走。”
“若输了……”王爷缓缓道,“就扔出去给那些人玩,玩到死为止。从前本王还没多留意,今日发觉,小十三的样貌确实没得挑。”
“我身边没带人,王爷是要我亲自上场?跟谁比?您身边的鬼卫?”年九珑按捺不住反问道。
影十三身体颤了颤,慢慢缩起来,藏进九九的衣裳下。
这些小动作都落在年九珑眼里。他确实是个十分保守的人,这种话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恐吓。
王爷敲了敲桌面,影八出了雅间,把沈袭领了进来。
“这大场面……”沈袭混不吝甩着他那条小金蛇走进来,看见年九珑时还愣了一下,转而挑眉戏谑笑道,“年九珑?你这是也被逮来了吗。”
“呦,赌注可以啊。”沈袭斜眼打量台上被捆着的那人,“这谁啊?眼熟啊,这不你三哥吗,漂亮漂亮,我赢了就送我玩两天呗?”
影八嗤了一声,回到自己位置。
年九珑冷冷看着沈袭,“直接认输,饶你一命。”
沈袭扬起下颏,甩甩手中小蛇,“上斗台。刚好我还差一局就上青刚玉台了。”
王爷半靠在椅背上,双手交握,淡然看着两人。
九九,让本王看看你的功夫到什么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