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触到他肩膀时摸着一个尖锐的凸起,手指上沾了几块已经干涸的血渣,年九珑皱眉查看他双肩,看见每个关节骨缝接合处都插着根难以分辨的跗骨钉。
“这是什么。”年九珑下意识去拔其中一根,影十三痛得额头汗如雨下,身子弓起来,喃喃道,“跗骨钉……”
年九珑从未进过刑堂,只对跗骨钉有所耳闻,犯错的影卫受刑前要以跗骨钉插进四肢关节之中,以阻隔内力流转,以防他暴起反抗或是自断经脉。
跗骨钉针身带倒钩,钉进去以后很难再取出来,就算取出来也会让人筋骨大损,除非用上乘的接骨药养护数月,否则阴天下雨,浑身关节都会痛痒难忍。
扫视三哥全身,才发现他肩膀、膝盖都钉着跗骨钉。
“……”年九珑心里猛然揪紧,哑声问,“你怎么不说?”
“带我回去……不是还要折磨我……”影十三气若游丝,“杀了我吧……求你……”
“我……”年九珑快把自己嘴唇咬出血印,嘴硬道,“那我也得治好你再玩,半死不活的有什么意思。”
影十三仿佛被戳到痛处,再不肯多说一句话,缓缓闭上眼。刑堂大牢里没日没夜地轮流换人审讯他,影十三身心俱疲,经脉被封,求死不能。
年九珑轻轻拍拍他的脸,“别睡。”
影十三勉强半睁开眼,一双杏眼里黯淡无光,身子动也动不得,又被搂着,头只能靠着九九肩窝,微张着唇喘气。
猝不及防,车篷里爆出一声骨骼脆响,年九珑手一使劲儿,一手把影十三手臂猛的拧脱臼,另一手把钉在影十三肩膀上的跗骨钉快速抽了出来,再以最快的速度把脱臼的手臂接了回去,取出的挂着几丝鲜红血肉的跗骨钉叮铃一声扔到地上。
“呃!”影十三身子顿时弓成了虾子,身体筛糠似的抖得吓人,顿时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刷地顺着脸颊流下,滴到年九珑衣襟前。
年九珑右手上沾满了三哥的血,一手扶着他刚接上的手臂,三哥在自己怀里剧烈发抖,本就苍白的脸色一下子煞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到脖颈。
“别动。”年九珑低下头,嘴唇贴着三哥额头,抱紧他让他好好缓一会儿,低声解释说,“这法子已经是对筋骨伤害最小的了。”
影十三头脑一片空白,所有感官全部没了作用,只剩下痛,朦胧中下意识觉得这是九九的报复,更加抗拒九九接近自己,恍惚中又回到了刑堂大牢,影十三用尽全力往别处挪去。
“咳咳咳……”影十三急火攻心,又惊惧交加,一口热血溢出嘴角。年九珑不敢再取其他跗骨钉,只能把他抓回来往自己怀里按了按,静静扶着他,脸颊贴着他安抚,“不疼了,好好待着。”
这四枚跗骨钉共同封住了全身经脉枢纽之处,取下了一枚,影十三体内内息由滞涩渐渐流转起来,缓缓修复着遭受重创的肺腑。
苍白如纸的脸颊才有了一丝红润色。
孔雀山庄里还无人发觉九公子突然不知所踪,因为他平时就孤僻,喜欢在自己房里独自待着。
胧明阁里。
慕雀半夜被噩梦惊醒,揉了揉眼睛,借着烛光看见地上有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黑衣男人正闭目盘膝打坐。
慕雀吓得赶紧钻进被窝,从被褥缝里露出一双大眼睛暗中观察。
楚心魔缓缓睁眼吐息,随后看向偷偷打量自己的那个小孩。
观察许久,慕雀胆子大了些,从床头小桌上拿了一张纸,撮成球,试探地朝楚心魔扔过去。
楚心魔一动不动活像座雕像,被那小纸团砸到了脑门,仍旧一声不响冷漠地盘膝坐着。
“……”慕雀小心地爬下床,爬在床沿上小短腿晃了半天才触到地面,颠颠跑到楚心魔旁边,眨着眼睛仰头看他。
这个人好高哦,像个小山丘。
楚心魔脸庞棱角分明,更显威严冷漠。
“我师……爹爹呢。”慕雀险些又脱口而出,第一次扯谎差点圆不回去。
楚心魔沉默不语,他只负责不让这个小不点乱跑,并无与他交谈的义务,这是九公子的孩子,又要格外保护。
仰头仰得脖子酸痛,慕雀见他不理自己,又一直木讷地坐着,看起来没什么威胁,胆子更大,光着的小脚丫子一抬,踩着楚心魔大腿,站高了一点,凑近他脸脆生生催促,“叔叔!”
楚心魔才有了反应,身子微动,慕雀本就踩着人家大腿,一个不稳跌下来,一屁股坐下去。
小屁股刚好坐在楚心魔扶过来的手掌上。
楚心魔用宽阔的手掌托起这小孩,托到与自己视线持平,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回答:“公子有要务出行,请小公子耐心等待。”
师兄肯定是去救师父了。慕雀心里乐开花,坦然坐在楚心魔手掌上晃荡着两只小脚丫子,满意道,“那好啵。”
“我能吃饭吗。”慕雀问。
楚心魔:“……”
慕雀:“这里有糯米藕吗?”
楚心魔:“……”
慕雀:“那有小年糕吗?”
楚心魔:“……”
身为一个生而独为杀戮之人,并不知道糯米藕和小年糕是什么东西,他从来只为了维持生命而进食。
楚心魔放下慕雀,起身出了胧明阁,出去以后栓了门。
孔雀山庄里有专门照料公子吃食的小厨房,负责九公子饮食的皆是百药谷之人,九公子生身母亲的旧部,极为可靠。
小厨房里,一个风风火火的小丫头手忙脚乱地跟楚心魔解释,“楚大人,咱们公子说不吃甜食,就从没准备过糯米藕和年糕……”
“什么?您问小孩子吃什么?”小丫头指着一屉刚蒸好的奶香四溢的白兔小馒头说,“这是给百药谷药师夫人们的小孩儿蒸的点心,您……”
“哎?您别都端走啊???好几十个呢???楚大人?!楚大人?!”
小丫头拦都拦不住,眼看着楚心魔端着一笼屉热气腾腾的小白兔拂袖而去。
此时,九公子的马车已经停在了信阳城兰香居门前,马车行了一整天,此时借着夜色,年九珑横抱着影十三跳下马车,飞快跑上茶楼,把人抱进了一间客房,临走前吩咐年闻:“热水和伤药,最好还有麻沸散,准备好了拿上来。”
年闻恭敬答应,只是看着九公子一脸紧张担忧的神情,就知道他与那影卫交情不浅,没想到,那么喜怒无常的九公子,居然对一个男子,还是个有主的男子关切体贴入微。
客房收拾得一尘不染,年九珑踹门而入,把影十三仰面平放在床榻上,闭了所有帘子门窗免得透风,小厮端着热水和伤药上来,放在年九珑手边低头退了出去。
年九珑端起那碗麻沸散,抬起三哥的头,掰开嘴要灌。之前已经拔出一根跗骨钉,内息缓缓汇聚,此时三哥的身子应该能撑得住了。
影十三嗅出气味,昏昏沉沉中偏头拒绝,“我不能用镇痛的药……”
这是影卫的规矩,不论多惨烈的伤都不准用麻沸药,免得影响感官的灵敏。
“你不是影卫了,你听我话,喝了。”年九珑按着他头催促道。
“我是……我是影卫……我还能护卫,我没有废……也没有老……”影十三挣扎推拒,被年九珑强行掰开下颌,把麻沸散灌了进去。
“三哥,我带你走,你再也不用当影卫了,别为他们卖命,你没废,也永远不会老,就是歇下来,退休了,和我一起好好的。”年九珑原本有一肚子冷嘲热讽的话等着见了三哥落魄的样子同他说,此时却一句也想不起来,连想折磨他给自己出气的想法也烟消云散。
这时候才能觉出自己一颗真心来。果真还是深爱他,见不得他脆弱,见不得他受委屈,此时此刻,再深切的恨意也抹不去期盼看见他平安睁开眼睛的心情。
影十三渐渐安静,躺在床榻上呼吸渐渐平稳。
年九珑剥开裹在他身上的外袍,扯掉缠在脖颈和腿间的那条长长的缎带,把这具心慕已久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自己面前。
他消瘦了太多,肋骨清晰可见,胯骨也变得明显。他安静闭目睡着的时候眉宇间仍旧藏着难耐的悲绝,短短一年,三哥憔悴抑郁了不少。
尽管三哥就躺在面前,这时候也实在生不出旖旎心思,年九珑尽量用疼痛最轻的角度取其他三处的跗骨钉,每次下手都要在半空中描摹几遍,确保自己动作能够一气呵成、不会给三哥徒增痛苦时才敢下手。
等到卸去跗骨钉,给三哥重新拿热水擦了一遍身子,在有外伤之处都仔仔细细上了一遍药以后,年九珑精疲力尽地往床榻下一坐,双手因为太过紧张隐隐发抖,忽然又觉得口干舌燥,爬起来倒了杯水,跪在床边,扶着三哥喂了几口,见他咽下去,这才就着这杯子喝了口水。
“以后没有影十三这个人了。”
“你不乐意也好,是我自作主张。”
“三哥,从此以后,你是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