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猎天骄(四)

宝鹿苑是皇家园林,非寻常人能随意出入,柳玉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想着,却见柳玉虎身后还有一个黑影,正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借月光一看,竟是卫风临。

裴长淮心下更加疑惑,难道是赵昀派他来跟着柳玉虎?可赵昀不是说此次没让卫风临跟来宝鹿苑么?

他察觉此事不简单,欲去探个究竟,裴长淮匆匆看了一眼喝得大醉的徐世昌,伸手在他额头上抚了两下,随后跃下楼阁,衣袍翻飞,脚步轻盈,静悄悄地跟了上去。

柳玉虎一路在阴影中潜行,避开巡逻的卫兵,到了簪红园,谢知章正在园中的池塘边喂鲤鱼。

有侍卫拦下他,柳玉虎说请求拜见大公子,烦请他们通传,不一会儿,侍卫才出来放他进了园子。

谢知章立在池塘边,柳玉虎跪到他身后,敬道:“大公子。”

谢知章也没回身看他,专心往池中撒着鱼食,冷讥道:“你还有胆子直接找到这里来?说罢,到底何事?”

柳玉虎神情明显有些焦急,道:“这次回淮州,不想在路上正碰到赵昀府上的管家,他叫卫福临,也是到淮州去的。”

谢知章却道:“不奇怪,赵昀的祖籍就在淮州的淮水乡。”

柳玉虎很快摇了摇头,“他没去淮水,而是去了昌阳。”

昌阳同样隶属于淮州府,而昌阳的青云道观就是谢知钧被皇上幽拘的地方,是以谢知章对这个地名很敏感,也不免多疑多虑。

他回过头看向柳玉虎,沉声问道:“他去昌阳做什么?难道赵昀想对闻沧不利?”

柳玉虎再摇了摇头,他眼神闪烁地看着谢知章,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话难以启齿。

谢知章见他磨磨唧唧的,有些不耐烦了,“有话直说,不想说就滚。”

柳玉虎道:“不知大公子可还记得四年前,昌阳那、那次……您去道观看望世子爷,喝醉了酒,下山时与一个女子……那女子姓林,林雪絮……”

他自是说不出个完全来,只提点一些关键,怕自己全都说出来,让谢知章颜面扫地。

那年开春,谢知章照旧去青云道观探望谢知钧。

柳玉虎心中清楚,谢知章不与他这个做舅舅的亲近,却极看重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要想讨好谢知章,就要想办法讨好谢知钧,于是他到处搜罗了些稀奇的好礼好货,陪谢知章一起送到青云道观去。

谢知章和谢知钧见面以后,一开始还相谈甚欢,特别是柳玉虎从塞北寻来的一把好剑,很得谢知钧喜爱。

当时正值春日,青云道观里的玉兰花开得极好,谢知钧乘兴舞起剑来,谢知章则取了笛子与他的剑舞相和。

本来一切都好端端的,谢知章性情四平八稳,喜无大喜,忧无大忧,难得那么高兴一回,还吹了一首京都的名曲《赤霞客》,也不知怎么就惹了谢知钧的恼,他将剑掷开,一把夺来谢知章手中的笛子,狠狠折断。

当谢知钧真正怒到极点时,反而让人看不出怒气,饶是柳玉虎比他年长那么些岁,也不禁对谢知钧这样的人心生畏惧。

他面容平静,只冷冷地看着谢知章,那眼神里充满轻蔑、厌恶,仿佛是云在看泥。

“不要吹这首曲子,也别再学他……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令人很恶心?”

柳玉虎自是听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可谢知章却一下变了脸色,从被羞辱后的通红逐渐到心灰意冷的苍白。

谢知钧走后,谢知章独坐良久,自斟自酌,喝得酩酊大醉。

因为青云道观是幽拘之地,皇上下旨,不得留宿缘客,遂到傍晚时分,柳玉虎安排好轿子,送谢知章下山。

也是那个林雪絮倒霉,好好的跑来青云道观进什么香?

柳玉虎还依稀记得林雪絮的模样,确实是个美人,长得娇小可爱,有一双很秀气的杏眼。那时她腰间系着块华美的玉佩,手腕上戴着淮州特有的银丝铃铛,走起路来就会清灵灵地响,衣裳上还绣着大朵大朵的海棠花,怎么看怎么招眼。

谢知章一见到林雪絮,就命人将她拦下来。

林雪絮臂间还挎着一口竹篮,竹篮里装有药材,小姑娘还以为他们是要买些药草,不料谢知章只是想看看她的玉佩。

林雪絮见谢知章斯文有礼,还是给他瞧了一眼,后又谨慎地将玉佩收起来,说:“玉佩不要卖的。”

谢知章一笑:“玉好,人也好。”

只是他这笑容看着冷冰冰的,腔调也阴阳怪气,林雪絮心里一慌,当即就要告辞。谢知章却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地将她扯进轿子当中。

那姑娘在嘶声尖叫,绣鞋踢到轿子,咣咣地响,柳玉虎听着心中大跳,一干随从与轿夫也是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话。

林雪絮哭着呼救,后来一记响亮的耳光打下来,她便逐渐没了声音,只断断续续地哭。

柳玉虎挥挥手,让周围的人散下去,把守着四周,别让他人靠近,自己也跟着避到一旁林子里去。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谢知章一身酒气也散了,尽兴以后,他将人丢出来,扔给柳玉虎,吩咐他去善后。

柳玉虎怀里抱着破烂一样的林雪絮,眼里全是错愕,他还以为谢知章会纳个妾的,至少给这女子一个名分。

还让他善后,他又能如何善后?无非是用钱打发。

他当时不知道这女子姓甚名谁,好在林雪絮也不认识他们,柳玉虎直接将她扔到河边附近,往她烂掉的胸襟处塞了几张银票,足足五千两,柳玉虎甚至都有些钦佩自己的善心和大方了,五千两足够她这样的贱民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

况且她又是个女子,受人奸污肯定不敢声张,没两天大公子也要回京了,到时候就算她想告状,也找不到人,无冤可告。

但令柳玉虎没想到的是,林雪絮竟在之后没多久自尽身亡,她的亲人还带着她的尸首去淮州府找张宗林告状,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柳玉虎唯恐节外生枝,偷偷跑去公堂听审,心想着先看看堂审的情况,倘若事情败露,他就去后府买通张宗林,暂且压下这桩案子,等请示谢知章后再做决定。

抬着林雪絮的尸首去告状的人就是她的两个哥哥,他们显然也是第一次上公堂,张宗林问死因,问地点、时辰、目击证人等等,林氏兄弟都答不准确或者干脆答不上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张牙舞爪,催着张宗林派人去查。

张宗林问不出线索,一时也没头绪,只能押后再审。林雪絮的哥哥心生不满,人一下失了控,在公堂上大吵大闹起来,对张宗林喝道:“为什么退堂,为什么?你这是渎职!我是不会走的!找不出凶手,我就杀了你!狗官,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藐视公堂,辱骂朝廷命官,张宗林少不了要赏他一顿板子。

柳玉虎看这架势,想是林雪絮死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什么线索,连她家中亲人都不知当日奸污她的人是谁。

那岂不太好了么?!

柳玉虎当即长松一口气,很快便离开了淮州府。

自那之后,林家人销声匿迹,没再闹出乱子来,这么多年过去,柳玉虎都快忘记这件事了,倘若不是那天卫风临来烧赌坊,同样说了一句“我就杀了你”,柳玉虎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跟卫风临见过面。

柳玉虎还怕自己记错,亲去淮州求证,正巧又碰上卫福临回乡。

柳玉虎一路跟着他到昌阳,卫福临去了一处墓地上香,待他走后,柳玉虎去看那墓碑上的名字,上头刻着“林雪絮”三字,他有些熟悉,四处一打听,方才记起这桩陈年往事。

柳玉虎还顺带着打听清楚了卫福临和卫风临二人的来历,他们原本都姓林,林卫福与林卫风。

二人父母早故,林卫福是大哥,独自拉扯着弟妹长大,起初过得艰难困苦,后来林卫福开了个小药铺,日子才一天天好起来。

林卫风小时候跟江湖人学过两年刀法,武艺不错,一开始是在镖局做趟子手,成年后就跟大哥卫福临一起打理药铺。

幺妹林雪絮年纪则小一些,生得可爱乖巧,人也聪慧,小时候日子苦一些,她常拿女工刺绣去市集卖,后来跟药铺里的账房先生学算账,不用拨算盘珠子,只听数目就能在心里算得一清二楚。

有时候林氏兄弟驱车去北方购进药材,最北可抵走马川一带,是以数月不归,家中药铺就全凭林雪絮打理。

林雪絮是个善良心肠,因为自己从前捱过苦日子,就见不得小孩子挨饿受冻,常常接济昌阳街头的小乞儿,她的两个哥哥也随她,经年乐善好施,矜贫救厄。

故而柳玉虎去昌阳街头打听时,还有不少人记着林家三兄妹,只是在林雪絮死后,林家兄弟就关了药铺,再也没回来过,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街坊邻居不知道,柳玉虎却心知肚明,这二人摇身一变,化名卫福临和卫风临,成了北营大都统赵昀的心腹。

柳玉虎带着这样惊天的消息回来,可谢知章听到林雪絮的名字,一直没想起来她是谁,又经柳玉虎提醒,才隐约记得自己当年貌似是在青云道观行过这么一桩荒唐事。

但他当时喝醉了酒,哪里能记得清楚?

记不清楚也没什么,谢知章从来没将这样的人放在眼中。

卫福临、卫风临在他眼中与蝼蚁无异,实在没什么可惧怕的,谢大公子抬一抬手指就能置他们于死地,只是谢知章不得不忌惮他们身后的赵昀。

当日赵昀烧掉金玉赌坊以后,很快就去找了太师,声称自己并不知赌坊背后的东家是肃王府,惹下此等大祸,请太师帮忙他求情。

有太师在其中说项,一句“不知者不罪”,让谢知章活活吃了一口哑巴亏,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这两日正恨赵昀恨得牙根痒痒。

如今得知有这桩恩怨横在里头,当日赵昀火烧金玉赌坊的举动就更耐人寻味了,保不定赵昀去赌坊就是来找茬儿的,借个由头烧了,好替林家兄弟出一口恶气。

谢知章一下将手中的饵食全都洒进池塘,塘中的鲤鱼争相群聚,尾巴打着湖面,扑腾出哗啦啦的水声。

他眼睛眯了一眯,冷道:“赵昀留不得了。”

柳玉虎谨慎地问道:“公子打算除掉赵昀?您、您可有什么计策?”

“一时半会儿还拿赵昀没什么办法,不过弄死个卫风临、卫福临,敲打敲打他,却也不是难事,你过来……”谢知章正说着,忽地听见夜色深处有一丝异动,瞬间警觉起来,“谁!谁在那里!”

这一声犹如命令,立在四周的侍卫一下抽出刀,往异动的方向追去!

侍卫见到一片青茂的竹林后果然有人影晃动,他们一时谨慎起来,一步步逼近,还不等他们去抓,那人拂开遮挡的竹叶,从容地走了出来。

众人一见,原来是裴长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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