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淮情绪内敛,喜好端着姿态,一到人前,受了重伤、吃过大苦都不肯落泪,然则此刻身后伴着他的是赵昀,他不再担心自己在他面前失态。
看着面前死气沉沉的尸体和沾血的鲜花,裴长淮不由地悲从心来,终于带着恨、带着怒地痛吼一声,躬身流下泪来。
赵昀静静地为他打着伞,待得裴长淮痛快地发泄一通,他才伸出手去,将裴长淮牵起来。
“小侯爷,他们为大梁而死,为想要守护的人而死,这不是悲哀,而是荣耀。”赵昀拿起落在尸首旁的刀,由着雨水洗刷刀刃上的鲜血,道,“我们能做的就是从他们手中接过兵刃,继续守护这方山河,才算没有辜负他们的牺牲。”
裴长淮接过赵昀递来的刀,沉吟良久,想起雪海关的将士们经常说的那一句话,手腕一转一荡,当空杀出犀利的一刀——
雪海冷如铁,谁敢踏此关?
雨势渐收,敛回雪海关士兵的尸首,裴长淮一行回到雪海关。
北羌大君宝颜图海眼下要主持大局,尽快恢复雪鹿部的秩序,于是只派了使者团来雪海关致谢。
与使者一起来的还有三公主查兰朵。
查兰朵一到雪海关的军营,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卫风临。
周铸和万泰本来还在跟卫风临比试拳脚,这厢见查兰朵一来,周、万相视一笑,识相地就走开了。
卫风临一头雾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查兰朵很快轻盈地跑过他面前,问道:“我听闻你们中原女子要是喜欢一个男子,会抛柳枝给他,是吗?”
卫风临点点头:“是。”
查兰朵抿着笑,从袖中抽出一截“绿柳”,在北羌这种地方很难见柳树,查兰朵手中这绿柳是她用草枝编的,她一下抛到卫风临的怀里,脸颊很快发着红。
这下卫风临再傻也明白了,抱着柳枝愣了半晌。查兰朵看他一直没反应,也有些焦急,自己又学不来梁国女子那样的含蓄,直问道:“你懂不懂?”
卫风临沉默半晌,最终郑重其事地将柳枝递还给查兰朵,道:“多谢三公主厚爱,但我承受不起。”
查兰朵一怔,“你什么意思?”
卫风临道:“我跟三公主说过,我是梁国人。”
查兰朵急道:“我问你喜不喜欢我,没问你是什么人!”
卫风临以为自己说得还不够明白,斟酌了半天的言辞,再道:“三公主,我家中以前在昌阳开个小药铺,我经常会跟大哥来边境进购药材。当年你们北羌的士兵击破雪海关,在走马川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些人是怎么践踏我大梁百姓的……”
查兰朵气得泪水蓄满眼眶,道:“那些都是屠苏勒的命令,我跟他们没有关系!”
“你是北羌的三公主,”卫风临漠然垂下眼睛,道,“查兰朵,他们跟你有关系。”
查兰朵一时哑口无言,但她没有露出怯意,转而问道:“那如果我不是公主,你会喜欢我吗?”
卫风临:“你改变不了你的身份。”
“我问你喜不喜欢,你都不敢回答我的问题!”查兰朵泪水夺眶而出,她用北羌话说了一句,还怕卫风临听不懂,想了好久才骂出来,“我们羌人都不是好的,那你干么死也要保护我!你、你就是猪狗!”
查兰朵只觉在卫风临面前毫无尊严与颜面,她愤然离去,没有回头,卫风临也始终没有抬头看她。
查兰朵怒气冲冲地跑到帅帐前,被裴长淮的近侍一把拦住,查兰朵喝道:“我要见正则侯!”
裴长淮独自在帅帐中书写奏折,听见查兰朵的声音,收拾好书案,让近侍放她进来。
查兰朵冲进来见到裴长淮,怒意道:“正则侯,我要你把卫风临赏给我!”
裴长淮还没见过这样气势汹汹来要人的,一时惊诧,他看查兰朵眼眶红红的,大抵明白了什么,微微一笑,先请查兰朵坐下。
裴长淮道:“三公主,卫风临乃我大梁护远校尉,顶头上司是北营大都统,怎是本侯说赏就能赏的?”
这样的道理,查兰朵怎会不知?只是她正在气头上,口不择言说一些赌气的话罢了,她坐定以后,越想越沮丧:“梁国人就不能跟我在一起么?卫风临,多了不起,他不喜欢我,我还不稀罕他呢。当初梁国皇帝想将我许配给谢……”
她本要说许配给谢从隽,她都没有答应,但想到这人生前是裴长淮的挚友,一下就住了嘴,怕让他伤心。
裴长淮也没说什么,道:“三公主,你需知世上有缘无分的事总有太多,强求不得。”
查兰朵焦灼的情绪在他低柔的声音中逐渐平定下来,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道:“我答应过你,如果你帮我救出我父君,我会告诉你那个护身符的来历。正则侯,我想你、你可能都知道了,谢从隽在萨烈手里的时候,那些遭遇……”
裴长淮点了点头,眉宇间添了些阴郁。
查兰朵道:“当时他知道自己可能回不去了,我去看他,他只求我把护身符交给正则侯府的三公子。
他说,‘我答应过那个朋友两件事,但都没有做到,对不起,对不起,请他不要怨我’。”
裴长淮一下攥紧手指,仿佛极力隐忍压抑着什么。
查兰朵心中愧疚与忧愁参半,道:“我知道我让你误会了,误会他还活着,正则侯,请你相信,这不是我的本意。”
裴长淮一直隐忍,此刻禁不住反问道:“为什么时隔多年才把护身符交给本侯?”
查兰朵回答道:“我回去后被父君看管起来,后来没过多久,梁国和北羌谈和,我本想那时候就把护身符送过去的,可我一想到,要是让梁国皇帝知道那些事,可能北羌就会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所以我……”
说到这里,她似乎忽然明白了卫风临的那些话,心头如被什么东西狠狠一击,人也怔住了。
原来真的是有关系的。
她身为北羌的三公主,虽不曾主动挑起过任何战事,也没有亲手杀过任何一名梁国的士兵,可她只要身在公主之位,就肩负着一国的责任。
在面临重大选择的时候,她不能遵从私情,一切都要以北羌的利益为先。
所以当年走马川一战,尽管她那么痛恨屠苏勒的暴行,也不赞成他对待战俘的手段,可她还是不能救身为敌国先锋的谢从隽,也不能在战后将那枚护身符交给裴长淮。
她往后的人生或许还会同样面临类似的选择,如果卫风临跟她在一起,那么他该如何自处?
查兰朵出了好久的神,方才喃喃道:“我明白了。”
裴长淮道:“三公主,请让本侯单独待一会儿,好么?”
查兰朵对裴长淮有愧,眼中涌上酸意,起身向他施礼:“正则侯,我很抱歉。”
她随后离开了营帐。
裴长淮孤身坐在书案后,右手攥得紧紧的,指甲仿佛都陷进了肉里。
谢从隽说答应过他两件事,查兰朵不知道是什么,裴长淮却永远记得,他答应过的,一是会替他保护好他父亲裴承景,二是打下胜仗就回京都来。
明明都成那个样子了,却还在怕人会怨恨他没有信守诺言。
裴长淮闭上眼睛,颤抖又压抑地呼出一口气,久久没有说话。
……
查兰朵离开帅帐以后,一边低头擦着泪水,一边向前走着,眼见就要冒失地撞到谁,前方传来一道声音:“三公主小心。”
查兰朵及时停下,这才没撞到那人身上去。她抬头看见一张英俊的面孔,竟觉得有些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很快她又注意到这人身后便是卫风临。
与卫风临视线一撞,她便匆匆扭过头去,看向眼前的赵昀:“你是?”
赵昀手里正把玩一方短笛,此刻手指一转笛身,右手负于身后,稍稍一躬身道:“北营大都统,赵昀。”
查兰朵从卫风临口中听过赵昀的名字,知道他就是卫风临一直追随的恩人,也知道这赵昀是梁国一员猛将,这次多亏有他才能牵制住鹰潭部的兵力,但这还是查兰朵第一次近距离地看他。
“赵昀?赵昀……”查兰朵神色有些恍惚,很快,她盯住赵昀的眼睛,“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
赵昀笑道:“区区名号能入三公主的耳,乃是在下的荣幸。”
不,不是从卫风临口中听过,也不是别的什么人……
“风临,傍晚还有为北羌使团设下的夜宴,小侯爷抽不开身,在此之前由你陪着三公主,若她有什么要求,你遵着照做就是。”赵昀道,“三公主,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奉陪了。”
卫风临虽说有些为难,但他从不会拒绝赵昀的命令,道:“是。”
赵昀径直朝帅帐中走去,手中短笛被他藏在身后,转了又转,尽管瞧不着神情,也可见他心情愉悦。
卫风临目送赵昀离开,随后垂首道:“三公主,请罢。”
查兰朵怔怔地望着赵昀的背影,问:“你知道他是哪个‘昀’字么?”
卫风临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记得初见时赵昀他曾说过他的话,回道:“日光璀璨,曰昀。”
查兰朵喃喃低语着,似想起什么,但她没有说出口,只微微笑道:“我听过他的名字。”
她长长地抒出一口气,转头又望向卫风临,看他冷漠如冰山一样的脸。不过此时的查兰朵却比刚才面对他时要洒脱很多:“你不喜欢我,没关系,可我喜欢的就是喜欢,我不想遮掩。卫风临,这是你最后一次见我了,你们雪海关有什么好玩的吗?”
卫风临低头想了想,道:“有赛马。”
查兰朵扬首一笑,“这个好,我要去!你仔细看好了,因为从此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比我骑马更好的女子。”
卫风临一向没甚表情的脸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他垂首道:“是。”
赵昀进营帐,守卫的两名近侍都未阻拦,他一掀帘,绕过屏风,就见裴长淮坐在书案后,眼眶明显有些红。
赵昀以为他还在为死去的那些人而自责,有意问道:“小侯爷在为谁掉眼泪,怎么也不提前告知属下一声?”
裴长淮很快敛住情绪,又听他这话说得奇怪,问:“告知你,好教你来笑一笑么?”
“别冤枉人啊。”赵昀施施然坐到他身侧去,往他耳边凑了凑,亲昵道,“我是想,小侯爷眼泪金贵,提前告知,我好过来接着。”
听他一句调笑,裴长淮有些惭愧,低头不语。赵昀看他情绪不高,又转着花似的将短笛拿出来,递给裴长淮。
“我刚去市集里转了转,瞧见了这个,就想买下来送给你。”
这短笛不算什么名贵之物,不过做工很精巧,看花样应该是从南边流通过来的,在雪海关这等地方不经常能见到。
裴长淮一向重视心意过于它本身的价值,将短笛好好地握在手里,又问赵昀:“你的腿伤好全了?”
赵昀佯装皱眉,“没有,还疼着。但要是能听一听侯爷的笛音,或许就不疼了。”
裴长淮忍不住笑道:“一句请求让你说得九转千回,本侯在你眼中就如此不近人情么?”他指腹按在笛孔上,问:“赵昀,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赵昀手肘杵在书案上,托着下巴,深深地望着裴长淮,“只要是三郎为我吹得曲子,什么都好。”
——
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