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原罪

怀霜仙尊见舟, 这个名号,在数百年前的修真界曾名震一时。

那人白衣白发仙风道骨,灵力是罕见的冰属性。他修为极高, 亦正亦邪,不归属任何一方势力。生平最爱同好友赏花看月共游美景。

偶尔再顺手匡扶个正义,倒也流传下不少佳话。

没人知道他的年纪,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行踪不定, 神秘非常。

坊间有传闻说他是天上的神仙,此行是专门下凡渡劫来的。也有人说他是修行万年得道的妖, 混入人间也不知有何图谋。

关于他的传闻有千万种,什么猜测都有, 但最玄乎的, 当属此人在巅峰之时, 却突然在世上销声匿迹。

那时,见舟突然人间蒸发,在修真界掀起了一番不小的轰动。

一开始 人们以为这位仙尊又去游玩或是闭关了,时间一长才渐渐发觉不对来。

清阳山的长老元镜同见舟是至交好友, 出事后也是他最先发觉不对劲。见舟消失后, 元镜曾召集百人去寻见舟踪迹, 几乎称得上是地毯式搜寻,险些将修真界翻个底朝天。

但就一群人这样找了整整一年,依旧一无所获。

后来, 元镜也没了音讯。

一开始,众人还会在茶余饭后叹惋昔日传说的没落,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 仙门人才辈出, 这两位天骄也渐渐从众人记忆中褪去, 一晃就是数百年。

可能事到如今,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传闻中消失多年的怀霜仙尊见舟会藏在清阳山的幻境法器里。

听见秦东意的问候,见舟倒是有些意外。

他听了刚才楼画做的自我介绍,知道如今距他身死已有三百多年:

“你这后辈,竟还认得我?”

秦东意直视过去:

“修真界修为能到如此境界的冰属性修士,也仅前辈一人。”

说罢,他顿了顿:

“怀霜仙尊,为何要对晚辈同伴下此重手?”

“同伴?”

见舟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揣摩一下他的用词,似是觉得好笑:

“认一个不人不妖的畜生做同伴,你们清阳山,如何沦落至此?”

秦东意微一挑眉,字字坚定:

“命无贵贱。”

“哦?好一个命无贵贱。”

见舟笑了两声,很捧场地拍拍手。

但想来他古板并不是真心认可秦东意的话,因为他很快便嘲讽似的冷笑一声:

“换做以前,我可能会欣赏你的话,但现在我送你两个字——天真。“

他看向秦东意身后的楼画:

“我今天告诉你,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活着,就是原罪。”

秦东意皱起眉。

“才不是,你胡说,我家主人很好的!!”

正在沉默间,一旁的幻境破洞中传来一个拖着哭腔的少女声线,很快就有个满头银饰的小姑娘冲了进来。

燎鸯没有秦东意快,此时才姗姗来迟。

她跑进来,先看见角落里歪倒的大冰块周野望,又看看一边浑身是血目光空洞的楼画,一时不知道该心疼哪个。

燎鸯刚刚听见了见舟的话,又看楼画这样子,自然猜得到是见舟干的。

她又急又气,也不管秦东意在不在了,一口一个主人叫着,边哭边骂:

“你个可恶的白毛怪,仗着年龄大就了不起,你个道貌岸然的臭东西,有没有罪孽怎是你空口白话就能定下的?!我家主人就是脑子有点不正常,他人很好的,你好端端地欺负他做什么!!我回去就告给雾青哥,让他把你的头咬下来!”

燎鸯又看向秦东意:

“疏月君,打死他!!”

这小姑娘一番撒泼,给见舟气笑了:

“小姑娘,我早就死了。”

“你死就死,关我家主人什么事,难不成你要赖给他?!我可从来没见过你!”

燎鸯瞪着他,一脸敌意。

见舟抱臂回看过去:

“不巧,还真是赖他。”

说罢,他似是觉得言语太过苍白,于是抬手,改动了房间内的阵眼。

他们所在的空间原本就是个幻境法阵,有外力介入,周遭景象也会随之变换。

于是,木屋中的光线逐渐被抽离,最终换上了一处阴暗的地宫。

“这幻境的改动基于我的记忆,绝无半分虚假。我说了你们也不一定信,倒不如亲眼看看。”

随着见舟话音落下,幻境已然成型。

这里没有一点光,大大小小的笼子里关着的有妖也有人,有男有女。地上脏兮兮一片,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

他们像畜生一样被关在笼子里,脸上的神情皆是绝望到极致才会出现的麻木,压抑至极。

见舟淡淡扫过一眼:

“半妖,天生就比人族妖族都要强大,一只理想的半妖,同时拥有人族和妖族的优点,修炼速度堪称恐怖。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半妖是怎么来的?看见了吗,这里关着的所有人,都是为了造出像他那样的东西。”

秦东意神色微动,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楼画。

楼画正坐在墙边,他受的精神创伤过重,此时眼睛半睁着,目光没什么焦距,空洞又茫然,像个没有知觉的假人。

秦东意有一瞬间不大明白,见舟说这话时,为什么要用“造”这个字。

“不知道现今的世间,玉骨教有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中。当年我突然消失,正是被他们掳去在玉骨教总坛关了数年,后来不堪折磨乃至身死,好在灵识可以寄生在石头里,又遇见一好心人,将我从那魔窟中带出。临走前,我们放走了玉骨教所有\'作品\',他就是当初最成功的那一只。”

见舟走过去一把拉住燎鸯,要她看看清楚。

秦东意见状,伸手将燎鸯带回自己身边,护在了身后。

见舟并不介意,他扫过一眼,说:

“你们知道炼狱是什么样吗?我想,大概不过如此。”

说着,幻境中有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人走过来。这是幻境根据见舟记忆虚造出来的产物,但事情却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那人打开笼子,随手拖了一个女人出来,丢给身边的同伴:

“昨天新到一只黑虎,或许是白虎异种,去配。”

同伴应了一声,拽着人往地宫深处走去。

女人的哀嚎尖叫回荡在地宫里,久久不息。

燎鸯吓得躲在秦东意身后捂住了眼。

见舟见此,冷哼一声,话中皆是残忍:

“这里的情况在玉骨教总坛随处可见,甚至只是冰山一角。那里有数以千计的人和妖,他们每天都要被迫与外族交合,几千个母体中,一半人在未受孕或者孕期就丢了性命,剩下人里再有一半怀着死胎。而就算成功把腹中孩子生下来,也有相当一部分胎儿是连形状都看不清的怪物。那些怪物又有什么用?烧了炼成药,喂给下一批母体,提高生产的成功率。而这非人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他。”

见舟抬手,指着墙边的楼画,直直看向秦东意:

“你知不知道,他这样一个成功品的诞生,背后要死多少人,又要折磨多少人,有多少人为此家破人亡痛不欲生?在他出生前就有无数人为他而死,他生来就带着罪孽,根本就不该存在于世。谁知道背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是不是要拿他做些更加丧尽天良的事,谁知道以后又要因为他死多少人,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替那些无辜亡魂说出一句,命无贵贱?”

“如果我看得没错,这杂种修为不低,但他连控制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情绪极端、疯癫、易失控,天生恶种不似常人。这样的人往往最容易受他人摆布。你们清阳山不是向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就真能放任这么一个未知数苟活于世?”

“他原本早就该死,但既然阴差阳错活到了现在,又恰巧被我遇见,我就有义务亲手结束这个错误。”

见舟每一句质问都像重锤,砸进秦东意心里。

他握紧了清寒剑。

一旁的燎鸯注意到他的动作,以为他是被见舟说动了。

小姑娘微微睁大眼,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随后跑过去挡在楼画身前,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护住他。

她瞪大眼睛看看秦东意,又看看见舟,不解地问:

“我承认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我家主人又做错了什么?这些人又不是他抓来的,凭什么要他偿还!”

燎鸯想想见舟对楼画的指控,声音中带了哭腔:

“你口口声声说那么多人为他而死,口口声声说他生来有罪,但他能选择吗?他出生之前,有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他自己想背负这些吗,是他想当一个不人不妖的怪物吗?!!”

在燎鸯刚认识楼画的时候,主人的状态比现在还要差,十天里有八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还有两天被幻觉逼到失控,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脖子上手臂上都是被自己弄出来的伤。

燎鸯总在想,他这样倒不如死了来的轻松,但暗香谷的大祭司总会把他救回来,然后哄着他喝药。

眼前这个白毛怪根本不了解她家主人,又凭什么把所有脏水都往他身上泼。

燎鸯是个很爱哭的小姑娘,她一双眼睛都哭肿了,眼泪砸到楼画脸颊上,但她还记得主人爱干净,于是伸手帮他擦掉:

“你们都说他是疯子,个个都要他死。我恨死你们了……是,我是打不过你们,但你们今天要杀我主人,就先杀了我!”

女孩的声音回荡在幻境中,随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默。

她倔强地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护在楼画身前,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了秦东意的脚步声,察觉到他抬手的动作,人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

但预想中的痛感并没有到来,那人只是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

秦东意没什么表情,他安抚似的摸摸小姑娘的头发,随后转身,青色灵流渐起。

清寒出鞘,森白剑刃映着见舟的身影,算是摆明了他的态度。

秦东意沉声道:

“早听闻前辈修为高强剑法卓绝,今日能与前辈对阵,是晚辈之幸。”

见舟冷哼一声,连带着四周环境也破碎殆尽。

“不自量力。”

灵力相碰的声音不断响起,燎鸯不敢看,只知道低头护着楼画,时不时抬手擦擦眼泪。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耳边依稀有个声音在唤她:

“丫头,丫头!”

那声音听着像十五六岁的少年,燎鸯愣了一下,抬眼看看,却并没发现周围有其他人。

“别找了,你看不见我。丫头,借你点灵力用用,爷爷帮你收拾那个白毛小子。”

“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成我爷爷了?”燎鸯抽抽搭搭的,但没跟他计较这些:

“我要怎么借你?”

应龙:“把你的灵力输给你家主人就好。”

那边,秦东意正对付那些源源不断的黑雾,同时,见舟也在不断向他发起攻击。

“看见这些怨魂了吗,那都是玉骨教地宫枉死的性命。你保护那个孽种,谁又为他们伸张正义?亏得你还出自清阳山,竟连这点道理都参不透。”

秦东意没回答他的话。

青色剑光划破那些黑雾,但它们很快就会重新汇聚成形。

“他一直在骗你。”

“曾经那些都是假的,都是演给你看的。”

“他杀了崇桦掌门,数百年来身上性命无数,疏月君,你还要护着他?”

怨魂的声音缠绕在秦东意耳边,试图动摇他的心绪。

但他知道,他不能退。

他身后有两个无辜的孩子,还有楼画。

可能楼画身上是有很多人命和罪孽。

他可能是该死,但不应该是因为这种事,至少他不该在这里,为别人犯的错付出代价。

秦东意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见舟生前修为就极高,死后保留了大半部分,又加上他身边数千怨魂,很是难缠。

秦东意碍着龙息反噬,无法全力应战,一开始还能应付,但时间一长,纵使是他,拿剑的手也有些许颤抖。

“看在元镜的份上,今日我不动你们清阳山的人,但那……”

见舟的话音顿住了。

秦东意微微一愣,下一瞬,他身后突然出现一道莹白光芒。

在触碰到光芒的一瞬间,那些黑雾顿时尖叫着消散了,他耳边那些聒噪的质问也戛然而止,对面的见舟更是一愣。

秦东意脱力般跌跪在地,全凭清寒撑着才没有倒下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光芒的来源是个浑身白光的人形。他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但那人散发出的气息,却和他体内的应龙息相呼应着。

他是……

“……先祖。”

对面的见舟显然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但回神后,还是在第一时间单膝跪了下去。

应龙没让他起来,他扫过一眼,淡淡问:

“谁家的?”

见舟低头应道:

“凤凰四子,雪凰。”

在应龙面前,见舟的隐匿无所遁形。

他一双眼睛化为浅淡的红色,肤色也逐渐比常人白出许多。

应龙似是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见舟是雪凰,那他跟楼画的关系自然不用多说。但这其中是非曲折外人说不清,应龙也不做评价。

他只道:

“后辈,我同情你的遭遇。事情可能是因这孩子而起,但归根到底,这些惨痛并不是他带给你的。你该恨的是相柳九婴,不该拿我家乖宝撒气,他在这件事上是无辜的。”

见舟缓缓攥起手:

“但是……!”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相柳九婴如此倾力制造半妖,想做的事情我暂时也不清楚。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家乖宝落入他们的控制,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那我会在第一时间了结他的性命,而这些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应龙语气中是不容拒绝的威严,见舟沉默许久,又抬头看一眼应龙,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头道:

“晚辈明白。”

说罢,见舟身影逐渐化为流光,眼看着就要再度回到那颗蓝色晶石中去。

在身形消散的前一刻,他似是想起了什么:

“有一件事。相柳九婴在到处寻先祖残躯,现在据我身死已数百年过去,他们找没找见晚辈不知,但数百年前,我曾听他们提起过,先祖的神魂落在北方晋城。”

话音落下,见舟人彻底消失,只剩下蓝色晶石砸在地面的一声闷响。

应龙在原地站了片刻,似是在思量什么事。

半晌,他侧眸看了眼秦东意:

“我的神魂的确还在古晋城,等乖宝养好伤,你带他去一趟吧。”

说罢,应龙抬手,点点莹白光芒缠上秦东意的身体:

“我替你化去了龙息中狂躁的部分,以后它彻底归属与你,不会再有反噬的情况。”

秦东意似是想起身,但人却呛咳几声,没能站起来。

他嗓音有些哑:

“多谢前辈。”

应龙摆摆手,算是叫他不必言谢。

他顿了顿,最终在回到楼画体内前,轻轻拍了拍秦东意的肩。

他欲言又止片刻,最终,也仅是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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