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丙丁(下)

九月初秋,丹桂飘香,我朝大军在对抗蛮夷的战役中大获全胜,赢得黄金万两,羁押俘虏无数,皇上龙心大悦,亲自开城门迎接班师回朝。

听闻此番陆将军非但完好无损地归来,还喜获麟儿颇为圆满,夹道欢迎的百姓们都喜气洋洋,彩果铜钱抛了满天。

城楼上,皇帝宣读陆戟升官加爵的诏书后,在百官簇拥下纡尊降贵拾级而下,原打算看一看重臣之子,再赐名以示隆恩,孰料到城楼下环顾四周,哪还有陆戟一家的影子?

追到家里也没寻到人,太监哼哧哼哧地把赏赐抬进屋,问你家主子去哪儿了,下人说往东海去了,问去干什么,答曰避寒。

敢情回京城只是走个过场,压根没打算多逗留。

放下东西到外面,见院外好好一片树林被砍去大半,中间挖了个大坑,太监又稀奇上了:“陆将军是要在自个儿家门口造景?”

“非也。”领着大伙儿挖坑的人说,“我们夫人爱戏水,将军早早差了人回来划拉地方造池塘,这不,马上挖好了,夫人回来就能玩上。”

太监扭头看向屋里:“那你们小主子呢,不管啦?我瞧着连架摇车都没备?”

领头的笑起来:“这您可就有所不知了,我们小主子随了夫人,在水里也比在陆地上快活呢!”

就说会儿话的功夫,骏马疾驰,已经往东南方向行了好几里路。

离京城最近的海约有两百多里,马车走走停停,中途在驿站置换过几匹耐跑的,总算在次日天黑前赶到海边。

缰绳勒紧,马儿扬蹄嘶鸣,昨日还在城门前接受封赏的陆大将军翻身下马,快步行至身后马车前挑帘接应。

为减少行装,这回出门一个丫鬟小厮都没带。先是一口铁锅大小的缸率先从马车里被递了出来,陆戟接过,暂且放在地上,再抬手时,接过一个锦被襁褓。

远看不清晰,凑近了也只能隐约瞧见一团白生生粉嫩嫩的脸蛋,似是被海浪声吵醒,张开嘴咿咿呀呀地叫唤。

陆戟显然是熟手了,伸臂将襁褓揽入怀中,腾出右手去接马车上的人。

只见一只纤白玉手搭在陆戟宽大的掌心,而后一具裹着素袍的身体自帘后钻出,借着搀扶下了马车,待此人站稳转身,怀里竟也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就数你能叫唤。”虞小满捏了一把陆戟怀里宝宝的脸蛋,作势凶道,“再叫唤不让你和姐姐一起下水玩了。”

三个月大的婴儿,理应听不懂人话,谁想这孩子竟如听懂般收了声,吐了个口水泡泡,眨巴着大眼睛盯着爹亲瞧,像在证明自己很听话。

虞小满又捏了把怀里宝宝的脸蛋:“小丁想跟小丙姐姐一块儿玩水,小丙姐姐意下如何?”

躺在臂弯里一路都没哭的乖巧宝宝陆小丙张嘴“啊”了一声,引得虞小满展颜一笑:“真乖。走,咱们这就游泳去。”

踩着岸礁往海浪卷起处行去,陆戟先把缸举起,连鱼带水倒进水中,而后转身去接抱着两个孩子的虞小满。

“小甲小乙怎么样?”踮着脚从一块礁石蹦到另一块礁石上,虞小满身体前倾,安心地落入陆戟的怀抱,“河鱼不比海鱼,璧月姐姐说至多让他们待半个时辰。”

陆戟扭头看在海里扑腾的两条鱼,传话道:“他们说,‘我们不是一般的河鱼’。”

虞小满脑补了小甲小乙的语气,笑得眼眸弯起:“成,难得来一次,那就多泡会儿。”

落日西沉,离海最近的一块礁石上,陆戟搀着虞小满坐稳,为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裙摆,而后接过孩子,低头瞧两眼:“那小丙和小丁是何种鱼?”

两个宝宝出生时是卵,不到一日便化了人形,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哭声震天,横竖瞧着都与人族婴儿无异。

当时璧月都以为他们俩今后便以人类的模样生活,谁想过得几日,某天夜里两个宝宝嚎哭不止,怎么都哄不住。虞小满以为他俩受不了暑热,抱了一个靠近水盆,只听呲溜一声,白白胖胖的宝宝顷刻间蹿了进去,连片尾巴都没揪着。

拆开襁褓,虞小满把小丙从里头剥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入水中。海水刚没过肉乎乎的小脚丫,手上一轻,小姑娘扭身钻进扑打礁石的浪花里,变成一尾自在游曳的碧色小鱼。

“看形貌像青斑。”虞小满接过小丁继续拆,“不过到底是杂交的,应是海里不曾出现过的品类。”

陆戟点头,这回非但没因为“杂交”难堪,反而油然而生些许骄傲。

小丁也是一条通体碧莹的鱼,入了水便和姐姐欢快地游在一处,好不快活。

小甲和小乙围绕在他们身旁,扑腾起的水花溅了虞小满一身,虞小满面上嫌弃他们闹,行动却毫不含糊,二话不说跷起腿脱鞋袜。

陆戟扭身帮他,握着他纤细的脚腕将裤腿向上卷了几道,在平滑肌肤上摸到一处凹陷时,皱眉道:“怎的还没好?”

“缺了片鳞,哪那么容易好。”虞小满说。

他浑不在意,陆戟却上心得很:“不是说好生养着,便能再长出来吗?”

虞小满低头瞧了瞧:“近来拔了几片给宝宝吃,可能得再等一阵子。”

陆戟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还不是为了宝宝好。”虞小满打量着他,揶揄道,“宝宝的醋你也吃?”

见陆戟沉默不语,虞小满撞了下他的肩:“也有分你吃呀,磨成粉在你的茶水里,难不成跟上回一样,没察觉到?”

终是不忍心看他胡思乱想,陆戟叹了口气,指腹在那处坑洼四周来回摩挲,随后垂首,温热的唇在那处轻轻一碰:“无论为了谁,都不可再伤害自己。”

已是同睡一榻的关系,虞小满还是会为陆戟无意间流露的温柔神魂颠倒,心旌摇动。

原来被珍视、被爱护,也会令人颤抖瑟缩,想逃开,又想靠得更近。

待陆戟抬头坐直,虞小满张开双臂抱住他,埋在他肩头闷声道:“你好不讲理。”

“……什么?”

“我的东西,爱给谁便给谁,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我……”

“我晓得你心疼,你舍不得。”虞小满抢话道,“可是看着你们不好,我更难受。”

胸膛相抵,感受着陆戟踏实有力的心跳,和置于他体内的元丹散发的温度,虞小满弯起唇角,安心地闭上眼睛。

“这不算伤害自己,而是将宝贵的东西托付给重要的人……你们好,我便好了。”

日落时分,漫天霞光将海水染得澄澈透亮,波光粼粼。

虞小满晃着腿,脚尖撩起串串水花,边与海里的鱼儿玩闹,边问陆戟:“鳞可是我们鲛人身上的宝贝,吃进肚里怎么也该有点功效吧?”

陆戟思忖片刻,说:“有。”

“想来也是。”虞小满撇嘴,“每每让你吃下,当天晚上你弄我的时候,总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话陆戟接不上,不知是余晖照耀还是旁的原因,面颊罕见地泛起薄红。

静静坐了一会儿,虞小满在晚风中启唇:“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吗?就在这样一个遍布礁石的海边。”

他默认陆戟就算记得,也记不清当时的场景,于是说给他听,“那时我还是一条丑丑的小鱼,暴雨之夜被冲到岸边,挣扎半天都回不去大海,快喘不上气的时候,是你把我捡起来,送了回去。”

忆起往事,虞小满总是眼眸发亮,万千星辰也不可比拟。

“后来我就每日都游到岸边寻你,谁想你如此忙碌,一连等了好些天,都没见到人。”

说到这里,虞小满又有些怨恼,无甚气势地横了陆戟一眼。

“不知者无罪。”陆戟接了眼刀,坦然道,“况且,后来不是见到了?”

“你……你记得?”

偏头望向身边的人,陆戟微微扬唇:“你不是上回在岸上搁浅的小鱼吗?怎么,这回是来谢我的?”

海浪拍打堤岸,二人在夕阳下拥吻。

因着听不懂鱼儿们的话,虞小满趁喘息的间隙时不时向陆译官请教。

陆戟也没再生诓骗他的心思,如实道:“他们在互通姓名。”

虞小满好奇:“小丙和小丁用的哪个名?”

“大名。”修长手指插入浓密黑发,陆戟凑身上前,亲一下虞小满湿润发红的眼角,“他们很喜欢。”

孩子的名最后是两人一块儿取的,弃了那些诗册典籍,取“思念”二字拆分,女孩名唤念初,男孩名唤思远,入耳听来便如柔肠百转,离不开也舍不下。

“那你喜欢吗?”虞小满忍不住问,“那些年,你一直记得我吗?”

从前不敢问,总归怕听到令人神伤的答案。

如今他不怕了,就算不记得也无妨,曾经虚掷的光阴换来眼下的倾心相守,他们可以创造更多新的回忆,成为彼此最深的挂念。

暮霭沉沉,最后一抹天光坠落,洒在不知何时幻化而出的瑰丽尾鳍之上。

两道身影在岸边礁石上紧密交缠,回到缘分起始的地方,贴在对方耳边诉说那些年因为错过未能亲口诉说的话语。

“我叫陆戟,你未来的夫君。”十五岁的陆戟穿越时空而来,带着与当时一般无二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虞小满近乎痴迷地望着他,只一眼便胜过万语千言。

“我叫虞小满,你的夫人,将要与你……共度此生。”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过往种种寤寐难忘,今后万般亦会珍藏于心,永以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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