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梦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他默默听着,没有吭声。
抱着他,辉天使飞过一望无际的雪白云层。此处和站在地面看到的景象委实是天壤之别,云海涛涛、霜雾渺渺,无暇的金宫屹立在最苍茫的上方,这里简直就是人类幻想中的天国,而不是一位地狱亲王的领域。
成群结队的鹰身妖兽飞过云间,在见到辉天使的真身之前,便恭敬地伏低了羽翼,敛翅降落在弥散的雾气中。
“那是……报丧女妖?”余梦洲问。
辉天使随意地瞥了他的臣民一眼,他现在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听了这个以前会令自己大发雷霆、迁怒至死的种族,也不觉得闹心了。他轻松地笑道:“不再有报丧女妖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净化,新的族群早就代替了她们,你想怎么叫都行。”
他正了正容色,接着道:“如实叙述,一开始的矛盾,远不至于如此激烈。只是法尔刻……他钻了牛角尖,你知道,他可以算作魔域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具象化。他一直以为,只要他摆脱咒钉的束缚,就能对安格拉施以报复,但事实却不是这样。”
辉天使不由自主地减缓了飞行的速度,低声道:“他始终认为,和他一体两面的魔域意志拉你下来对付安格拉,而他却一无所知,从头到尾,都怀抱着狂妄愚蠢的自大之情。直到你走后,他被整个魔域加冕成了皇帝——那加冕之日毫无欢歌,更无盛宴,我去见他时,他只是流着泪,对我说,他觉得王位和权杖,都浸透了你的鲜血。”
“他不肯原谅自己。”辉天使咬着牙,“我们也是。”
余梦洲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臂:“这不对!安格拉狠了心要杀我,我属于正当防卫……嗯可能有点防卫过当,但这不是你们的错,更不是法尔刻的错!”
“那么,你被抓走的那个晚上呢?”辉天使苦涩地笑着,“那天夜晚,我们被魔域的意志催眠,什么都感知不到。安格拉是要你死,可魔域更是要你去送死,立场针锋相对的两方,面对你的时候,倒一拍即合了。”
余梦洲心里有点乱,他深吸一口气,道:“行,这个问题我见了他以后一块讲。你继续说。”
辉天使把他往胸前搂紧了几分,华美的金宫近在咫尺,余梦洲却全无欣赏的情致。
“他变了,太多无法发泄的怒火,令他的心变得幽邃而可怖。”辉天使说,“表面上看,他还是以前那个沉稳肃穆的首领,但实际上,他朝其它魔物庄严颔首的时候,心里不知沸腾着多少扭曲的杀意……法尔刻采用了随机抽杀的暴政,只要对着魔域的版图,随便抛下手边的什么东西,砸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血火交加的死地,谁也无法幸免。”
“恶魔确实残忍无情,大恶魔尤甚,可就连他们也无法理解法尔刻的意图。他们可以为了享乐尽情杀戮,钻研最曲折的、戏剧性的折磨玩法,而法尔刻……他只是执意想要毁灭,他均等地恨着魔域的每一个生灵,无论是最古的大魔,还是最弱小的鬼魂,皆在他眼中一视同仁。”
辉天使降落于金宫的平台,走在铺着皎洁如百合的白毯上。
“最后,他告诉我们,他要献祭全魔域的灵魂与鲜血,向诞生我们的魔域核心,强行献祭出第十四匹魔马,‘时间’。一部分兄弟终究提出了反对的意见,我即是其中之一。”
辉天使苦笑道:“其实那天傍晚,你对以太说的话,我们都听见了。你说,你是胸无大志的人,不求当什么亲王,只想实现自己的愿望,安置一座农庄,在里面度过自己的晚年,你不能辜负自己的梦想。”
“法尔刻准备牺牲整个地狱来挽回你,可是你这样的人,怎么背负得起这么大的罪业?”魔马痛苦地低语,“你不会原谅我们的,即使你真的回来了,也一定不会原谅我们的。我不能……我不能辜负你……”
余梦洲的手指,慢慢在他的手臂上收紧了。
“是的,你说得没错。你能这么想,我真的非常高兴。”他欣慰地鼓励道,“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魔马支持你吗?”
“有,”辉天使说,“除了我之外,还有……”
“——你回来了?”
镂雕精细的廊门轰然开启,另一匹黑发黑眼的半人马声势凌人地走近,余梦洲还没看清对方长什么样,辉天使就眼疾手快地把他塞到了肚皮下面。
余梦洲:“……”
“你藏什么……什么味道?”在他对面,死恒星的表情突然严峻起来,他细细嗅闻着空中的气味,“怎么……怎么香香的?”
余梦洲:“?”
真的,又轻又软,像云朵一样,在鼻端美妙地荡漾,饱含着快乐和甜蜜的温柔……死恒星猛地一惊,他凌空蹬着前蹄,声音大的吓死人:“你找到人类的替身了吗!你要借机用替身暗杀法尔刻吗!”
余梦洲:“???”
死恒星,有时候你的脑回路真的很让人着迷,迷路的迷。
辉天使面无表情地道:“假如我说这是替身,那你能速速远离我的视线范围吗。”
死恒星快速从嘴里蹦出俩字:“不能。”
辉天使叹了口气,他不舍地踌躇了半晌,还是把余梦洲从肚皮底下拿出来了。
余梦洲笑了笑,他忐忑地朝死恒星挥手,看到死域的亲王眉目阴郁,面容英俊,他袒露着精壮的上身,未曾披挂繁复华丽的珠玉,只在胸骨当中镶嵌着一只漆黑的瞳孔状的宝石,象征死亡无处不在的注视。
辉天使深吸一口气:“这就是……”
死恒星木雕泥塑般地呆立着,怔怔地盯着余梦洲,他凝固了半晌,忽地一把将人抢过来,揣到怀里就跑:“替身是吧,我的了。”
怀里瞬间空落落的,辉天使蓦然大怒,追着在身后狠命踢他,要他把人还回来。余梦洲被他俩你挣我夺,瞪着死鱼眼,最后实在忍无可忍,用力在死恒星头上敲了一下,把脑壳打得“梆”一声响。
“什么替身,什么你的我的!”余梦洲呵斥道,“是我,真的是我!我又回来了,只不过现在是灵魂状态……咳,这事说来话长,等人都齐了我再告诉你们……”
死恒星眼神恍惚,看得余梦洲一阵心惊,担忧自己那一下是不是太狠,把人马给打傻了。紧接着,他就被死恒星合捏着腰,高高举起在半空中。
“……是你,”昔日的魔马仔细端详人类的脸庞,喃喃道,“你回来了,你不走了?”
余梦洲的心一下变得酸酸软软,他不生气了,也不计较这个姿势有多诡异,而是对死恒星郑重地点点头:“是,我回来了,不走了。”
死恒星猛地把他抱在怀里,辉天使也从后面挤过来,两位地狱亲王便如争夺大人注意力的小孩子一样,在余梦洲看不到的地方,你挤我一下,我踹你一脚。
方才追打的过程中,他们已经跑进了宽阔恢宏的前厅,大门开启的沉重声响里,血屠夫不耐烦地走出来,厉声道:“死恒星,让你去喊辉天使,你他妈干什么呢?作战会议要开始了,还想像上次一样,让我被打成半死是吧!”
他没料到,死恒星和辉天使居然齐齐一僵,不约而同地转成背对他的姿态。两匹高大的半人马缩在一个角落里挤挤挨挨的,行迹十分可疑。
“你俩脑子坏了吗?”血屠夫不可思议地道,“凑那么近,恶心得我牙痒痒。”
“别吵啦,”颂歌探头出来,慢吞吞地说,“血屠夫,你少说几句,一次战败算不得什么的,毕竟对面有以太和朝圣,他们二打一……”
“我不管对面有谁,但我是战争!”血屠夫暴躁地回吼,“战争不能在战场上控制成败输赢,好笑吗?我是觉得不好笑,对面只怕快他妈笑死了吧!”
更深的作战会议室里,高耳漫不经心地说:“让他吵,输了心里确实不好受,毕竟谁也没想到,朝圣会空降战场。”
为了劝架,七重瞳也走出来,低声道:“算了,大家都少说两句……嚯!你俩干嘛呢?”
尽管以咒文繁复的绸带遮蔽双目,但他还是能看到,血屠夫所言不虚,死恒星和辉天使确实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鬼鬼祟祟地缩在角落里。
“好吧,”看来美好的单独相处时光到期了,辉天使沮丧地说,“正如你听见的,这就是全部反抗法尔刻的魔域势力了……顺便一提,亵舌虽然留在法尔刻的王都,但他相当于一个中立的宫廷代理人,按照他的意思,必须要有人去处理枯燥的政治事务。”
七重瞳疑惑道:“辉天使,你在和谁说话?”
“——和我。”余梦洲举起手,用力从两匹想要把他藏起来的魔马中间挤出去,“我知道过去了很久,但是……嗨,我还魂回来了!一个惊喜……对吧?”
满室死寂,许久过后,血屠夫哽咽道:“我会杀了你们俩,如果这是你们用来对付首领的伪造计谋,我会杀了你们,我说到做到,我一定会。”
他掩饰不住声音里的哭腔,余梦洲想要靠近他,这肌肤赤红、恍若流炎的战争之子竟慌乱地后退了好几步,不敢伸手去碰余梦洲。
余梦洲叹了口气,他大步地迈过去,张开双臂,用力抱住了血屠夫的腰身,与他灼热的皮毛紧密相触。
“好啦!”他大声说,“机会难得,还不快来个集体拥抱!抱一抱,大家就都还是一家人!”
高耳速度最快,他撞开呆若木鸡的七重瞳,脑回路打结的颂歌,几乎是狂奔着冲上前去,和余梦洲紧贴在一起。其他两个方才反应过来,同样冲过去,激动得语无伦次,险些泪奔。
嗯,好在我现在是灵体了,没有被压扁的风险,余梦洲出神地想,应该……没有吧?
死恒星望着眼前抱作一团,也哭成一团的场景,沉吟道:“我们刚才已经单独抱过人类了。”
辉天使点点头:“确实。”
死恒星说:“但我们还是要上去把他们踢开抢人,对吧?”
辉天使点点头:“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