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闹铃的噪声,使余梦洲一下惊醒,他吃力地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伸手到床头柜,摸了好几遍,才按到手机屏幕,把闹钟关了。
以后再也不熬夜了,他半梦半醒地坐起来,蔫蔫地靠在床头,打乱生物钟可真要命啊,他今天还有个大活儿要干呢……
又困倦地眯了一会儿,直到五分钟后的第二个闹钟也响了,余梦洲才一下掀开毯子,电打了一样挺直身体。
不行,先去洗脸,否则就封印在床上起不来了。
正值夏天,天色白得很早,他穿过小出租屋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拐去卫生间洗漱。他刚在这个小城里定居下来,还有好些家具等着安置。
余梦洲刷完牙、洗好脸,先去楼下的早餐店点了一份豆浆,两根油条。
“来个大份豆腐脑,不要香菜,多加点醋和辣子!”
“好嘞!”
厨房还没整理出来,好在这里小店的油条做得十分筋道,热腾腾地刚出锅,一口下去,酥脆喷香,再搭配醇甜的豆浆,酸辣滑口的豆腐脑,委实是一顿让人心情愉悦的早点。
刚吃完,余梦洲就接到了胡师傅的电话。
“小余啊!”胡师傅口音浓重地说,“起来没?”
余梦洲边掏钥匙开门,边笑道:“刚吃完早饭,正准备回去拿箱子呢。”
“唉呀,打算说让你来家里顺带吃了,然后咱们再一块过去咧。”胡师傅轻轻地埋怨了他一句,“那到畜牧站汇合吧,骑上你那个小摩托,这两天的活可是棘手啊!”
余梦洲用肩膀夹着手机,开始穿外套:“我晓得!不过,我只听说有大马场愿意接手那的马,具体情况怎么样,还是看了再说吧。”
两人又寒暄了两句,余梦洲挂掉电话,蹲下身,从沙发底下拉出他整洁簇新的工具箱。临走之前,他得再打开箱子,检查一下里面的修蹄工具才行。
单刃和双刃的修蹄刀、环形刀、剪蹄钳、马蹄锉……好的,备用的绷带和药品也在里头了,马蹄油、马蹄刷?嗯,也在。
他准备关上箱子,拇指抚过完好无损的箱锁时,不知为何,余梦洲竟有些茫然且微妙的抽离感。
那感觉就像……就像你环顾熟悉的生活环境,你的床铺,你的桌椅家具,整个人忽然就恍惚了起来,你看到清晨的阳光十足灿烂,可自己却如同一个局外人,一瞬迷失了前进的方向。
“我怎么记得……”余梦洲费解地皱着眉头,“箱子是不是坏过一次?错觉吗,还是……”
确实,在他的记忆里,有个模糊的角落微微翻动,告诉他:不知何年何月的哪一天,他的工具箱真的摔坏过一次。它的棱角不该如此笔直,表面也不该如此平整光滑,它曾经有许多划痕、凹陷,开关也时灵时不灵,需要人费点力气,才能确保箱子是真的关好了,能够跟着他四处远行跋涉。
不。
随即,余梦洲又困惑地否决了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和修蹄工具一样,装载它们的工具箱也是德国原装进口的,坚固结实得很,只怕把它从十层楼扔下去,开关也不会坏,更何况,他可从来没有让自己的宝贝箱子当过高空坠物……
——等等。
高空坠物。
它好像……确实当过高空坠物?
余梦洲怔怔地看着工具箱,手指开始细微地发抖,心脏亦跳得越来越快。但他真的不明白,这种奇怪的慌张和迫切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吞咽着喉咙,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闹铃响了第三遍,猛地将他从越陷越深的思绪中震了出来。
他该出门了。
“对,先出门,不能让胡师傅等我……”余梦洲一把合上工具箱,差不多是慌乱地套好外套、蹬上鞋子,就要伸手去转动门把。
可是,他正要拉开那扇门,身体又停住了。
潜意识告诉他,他不能就这么走出这扇门,他还有未完成的事,譬如一床还没拔掉插头的电热毯,一盏忘记关掉的灯,一锅烧开了但是不曾关火的沸水……一个坚定许下,却尚未实现的诺言。
余梦洲慢慢放下了手。
世界在这一刻远去,窗外的树影,街道上的车辆与行人,早餐店蒸腾向上的白雾,楼下哇哇大哭的婴孩……万物寂静无声,留在原地,留给他的,唯有一间小小的出租房。
“我……我答应你——”余梦洲怔忡失神地站在门前,他的唇齿生涩无比,每说一个字,都有如自太古转动至今的生锈齿轮。
“——等到你们做完自己想做的,我们就一块回去……回到人类的世界。”
记忆的空间颓然倾塌,一切皆在大放的白光中化为乌有,余梦洲孤身一人,站立在纯净如雪,空空如也的虚无中央。
“我……”他望着自己的双手,呼吸颤抖,胸膛不住起伏。
他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是怎么在回家的途中掉进那个神秘的大坑,然后在地狱遇到了恶魔战马的族群,他为它们解除桎梏,又被恶魔亲王注意到,最后,他和那个半人半马的怪物同归于尽……
余梦洲的呼吸一滞。
……同归于尽。
“我死了吗?”他沙哑地问,“可是……我还有意识、能思考,那我还活着?”
“你当然不能算活着。”
身后传来一个嘶嘶的,余梦洲甚至有几分耳熟的声音。
“被安格拉的毒刺穿透心脏,即使是真正的神明,也不能保证自己还活着。”
余梦洲猛地转头,刹那间,纯白一片的虚空有了形体和色彩,魔域赤红的砂岩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天幕低垂,黑云中纠缠着鲜红艳紫的闪电。
一名戴着兜帽的佝偻老者,就倚在料峭的山丘旁边,兜帽下透出数星绿光,隐约可见活动的锋锐口器。
“是你!”余梦洲吓了一大跳,“那个叫……编,呃,你叫什么来着?”
“编织者。”恶魔领主颇为不耐烦,但罕见没有发作地回答,“贵人多忘事,嗯?”
“你在我的……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总之是我的地盘,你在我的地盘干什么?”余梦洲警觉地盯着他,倒是没有特别害怕。他毕竟是单杀了恶魔亲王的人类,面对他,该怕的应该是恶魔才对。
编织者疲惫地叹了口气,他直起身体,数对绿眼黯淡无光:“这里是你的梦,也可以算作回忆之境。它是魔域唯一称得上安全的地方了,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这里避难,也无可厚非吧。”
余梦洲直白地说:“我不懂,什么是回忆之境?而且你算什么老人,蜘蛛头老人,还是偷窥老人啊?”
编织者默默无语了好一会,现在形势比人强,作为寄人篱下的幸存者,他自然没资格计较余梦洲的挤兑。
“算了,就让我们从头说起罢。”编织者道,“魔域都将不复存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余梦洲十分意外,他很想问“魔域都将不复存在”是什么意思,更想问问法尔刻它们的近况,然而,他从上学开始,就是个善于听讲的好学生,因此没有急着打断编织者的话。
“我看到,安格拉把很多事都向你炫耀了出来,”编织者低声说,“魔马……也许现在该叫魔域的皇帝了,他也告诉了你一些事,但他们说得还不够全面。简短地讲,就是昔日,安格拉身为五名魔域领主之一,发现魔域其实是有自己的意志的,并且这意志不愿让我们这些外来的罪人担当统治者,它要培育一个核心,再交予权柄,使其一旦降生,就是万万生灵之上的皇帝。”
“安格拉博学、残忍而狡猾,他并非最强,运气倒是最好的。他发现这件事之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而是以打赌的形式,哄骗到了其余四位领主的信物。你要知道,在魔马诞生之前,我们就是魔域真正意义上的主人,我们的信物,实际上即是象征了“统治”的概念。”
“但是愿赌服输,在那场漫长又精彩的赌局中,我们玩得开心极了。尽管输掉了信物,不过,我们还是大恶魔,包括我在内的四位领主,在递交信物之前,都用最恶毒的手段下达咒言,只要安格拉激活信物,妄图越俎代庖,那么,他的下场只会比碎尸万段更加悲惨。”
编织者叹了口气:“我们怀着恶意,嘻嘻笑着等待欣赏安格拉的结局。最后,他确实激活了信物,只是我们都没想到,他是在第一匹降生的魔马身上激活的。”
“他做到了,集合五位领主的力量,安格拉束缚了魔马,篡夺了原初者的权与力,因此升格为恶魔亲王,凌驾于所有魔物之上。”编织者叹了口气,“再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他的野心越来越大,胃口也越来越大,并且,正如他所说,因为理解了魔域诞生的概念集合,就连这个世界的意志,也不能使他湮灭。”
“所以……”余梦洲试探着说。
“所以,你就是魔域选中的那个天选之子。”编织者面无表情地说,“你是安格拉无法理解的存在,无罪之人就已经是万里挑一了,而你又与马匹天生亲近,心肠柔软,干的还是这一行……每个条件都不可思议地契合,我猜,魔域发现你的时候,应该是如获至宝吧。”
余梦洲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问:“那……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法尔刻它们怎么样了?”
编织者目光古怪,凝视了他好一会。
“你早就死了。”他说,“事实上,死去很久了。久到你的灵魂,都在记忆中反复徘徊,始终重复着落入魔域——与安格拉同归于尽的场景。”
“什么!”余梦洲大吃一惊,“我居然不是刚死的?!”
“我躲在这里,看你的记忆,大概也有三十多遍了。”编织者低头看着地面,含糊地说,“恭喜你跳出循环咯。”
“什么!”余梦洲更加吃惊,“为什么循环了这么多遍啊?!”
“因为在你死去的那个现实,”编织者倦怠地复述,“你始终没有答应魔马,要和他们‘在一切结束后回到人间’,你只说‘等一切结束后,我们再好好商量这件事’。这还是第一次,你突破了固定的记忆路线,用承诺解脱了自己。嗯,恭喜。”
余梦洲深深呼吸,原地转了好几个圈,信息量太大了,他现在还在努力消化。
“……等等,”他蓦地转向编织者,“你还是没告诉我法尔刻它们的近况,你不停说‘躲’啊,‘避难’啊……怎么回事,出了什么问题了?”
“嗯。”编织者静默了好一会,无所谓地出了口气。
“你看,魔域拽你下来送死,而且你也真的死了,你的情人——当然,我也搞不清你有几个情人,反正皇帝是最疯的那个——又差不多和魔域是一体的,后悔的情绪几乎压垮了他,因而他采用随机抽杀的方式,几天就能清空一个领域的活物,好像要用这种方法把你给献祭出来。后来,他又觉得这种方法太慢了,索性打算一下献祭整个地狱的人口。”
余梦洲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然后有些亲王……你知道,现在魔域是一个皇帝,十二个亲王了。”编织者生无可恋地嘟哝,“有些亲王觉得他这么做不像话啊,不行啊,就开始跟皇帝对着干,于是现在就是内战时段。每时每刻都有百万千万计的魔物催生,又有百万千万计的魔物消亡,天上地下,不可开交。”
余梦洲的眼睛睁到不能再大了。
“至于其他领主嘛……哈哈,恐怕就只有我还活着了吧?”编织者笑了两声,“多亏我发现了现实和梦境的裂隙,又钻进来,找到了你的梦。所以我说,对恶魔而言,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余梦洲的眼睛开始瞳孔地震。
“……什么。”他轻声道,“我到底死了多久?”
编织者耸耸肩:“具体不清楚了,这里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不一样。但我估计,你循环一次梦境,换算到魔域,那就是……二十多年,或者三十年?”
“反正,你想做救世主也来不及了!”望着脸色凝重的余梦洲,年迈的恶魔哈哈笑道,“就像咱们的皇帝,一直痴痴地想要让时间倒流一样。悔恨之人沉溺在错过当中,究竟能造成多么大的灾难,过去我不懂,因为恶魔都是及时行乐的生物,现在,我终于懂啦!你们所说的爱……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余梦洲:*醒来,发现自己和偷窥狂在一起,立刻惊恐地扭动* 我要打死你!
偷窥狂恶魔:*绞尽脑汁* 不,等一下!虽然你死去很久了世界也马上就要被你的情人毁灭了可是你的灵魂还活着,惊喜!对吧!
余梦洲:*开始颤抖* 我死了很久?情人?毁灭世界?
偷窥狂恶魔:*发现事情完全没有好转* 呃,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