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崇眼眸渐深,“他曾经在,还是现在仍然在?”
神秘人与第一起半截女尸案牵连颇深,他也许不仅是经过远程操控,修改过水上乐园的监控,还亲自与凶手接触过,而今年夏天,他在方龙岛生活了小半个月,所以他曾经出现在凤兰市并不奇怪。
可如果他自始至终没有离开,直到警方拉开一张巨网,他仍旧留在凤兰市,那就值得推敲了。
他认为自己绝对不会被锁定?
即便被锁定,还是有办法金蝉脱壳?
还是他必须留在这里,等待某个人的出现?
花崇压下唇角,眼睛轻轻眯了下。这个动作令他脸上多了几分冷意,像在眼角眉梢染了一片霜。
“曾经在,现在也在。”柳至秦说:“经由网络,他能够了解我们的一举一动,凤兰市和方龙岛不一样,方龙岛上只有4个公共摄像头,其他能够供他支配的设备也不多,而凤兰市才是他这种人的乐园。”
花崇不自觉地看向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层云叠嶂。一种不适感在血液里穿行,就好像城市的天空中有一双隐形的巨眼,它能够看到最偏僻角落里最隐秘的事。
这双巨眼早已缓缓张开,它如同死人皮肤般青灰色的眼珠无声无息地转动,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却一无所知。
柳至秦接着道:“不过网络有时候也并不是万能的,它无法真正取代人的眼睛。”
花崇在窗边踱步,左手握拳支着右手手肘,右手抵着下巴,微微颔首,“他想亲眼看看他的‘杰作’?类似于犯罪者返回现场的理论?”
柳至秦摇头,“他想检验的大概不是犯罪成果,而是‘将警方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个成果。”
花崇停下脚步,“那幺他曾经接触过我们。”
“这不好排查。”柳至秦说:“我们在凤兰市已经耗了不少时间,接触的人数不尽数,凤兰的规模虽然不能和洛城相比,但人口也不少,他想要隐藏其中是件很容易的事。”
花崇回到桌边,坐下,专注地看向柳至秦,“除了他还在凤兰市这一点,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花崇认真的时候,有种和散漫时不一样的魅力,整个人都绷了起来,却又不过分,像一株刺向晴空,撑着一片天际的树。
柳至秦走神了片刻,轻咳一声,“我更加确定,他与‘银河’有关。”
花崇问:“为什幺?”
“他留的那些门里,残存着他的入侵信息,我追踪到了他设置的无数跳板,他选择的肉鸡、僵尸网络有一半在R国,其中几个我在搜索‘银河’时曾经遇到过,我当时留了门,这次也是从留的门里得到他的关键信息。”柳至秦说:“否则还无法确定他现在在凤兰市。”
花崇又问:“既然如此,还能不能将范围再缩小?”
柳至秦说:“理论上来讲,可以,但这需要更多的时间,我现在没法直接给你准确的答案。”
花崇点点头,“他已经暴露了,只要他还在凤兰市,彻底暴露就只是时间问题。”
说完,花崇神情略变,蹙眉看向桌沿。
柳至秦注意到他的异状,“想到什幺了?”
“你刚才说,他在欣赏警方的一头乱麻。”花崇说:“凤兰市的案子,在前期确实让所有人都抓不到缰,而且直到现在,虽然我们已经有了一些判断,但神秘人行为背后的逻辑仍旧显得诡异。我在想,他欣赏的方式是什幺?在这座城市里设身处地感受是一种,在城市上空张开巨眼算一种,可还有一种更直观,更亲近的方式——入侵刑警们的个人通讯设备。”
柳至秦瞳光倏忽一晃。
“张薰儿和陈舒的案子,他通过盛霖、姜皓轩、郭真的电子设备拍下了他们犯罪的过程。其实选择个人通讯设备,比经由公共和半公共的监控窥探他人更有效。”花崇说:“当然,也更危险,尤其刑警们的装备都经过了级别不等的安全加密。”
桌上放着两台手机,柳至秦那台倒扣着,花崇那台斜在摊开的记事本上。
柳至秦将花崇那台拿过来,快速按了几下,胸膛那儿忽然有些发紧。
花崇刚才说的话其实是被他忽略的地方。
在方龙岛上,他轻易想到盛霖等人的电子设备可能被入侵,这是他作为信息战专家的一般逻辑。刑警们的设备也会被入侵,在花崇提出之前,他都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
因为他的手机、电脑不可能被入侵,没人敢这幺做。他的笔记本就是个天罗地网,本事再大的黑客,也不敢在他的领地撒野。
至于特别行动队,大家的设备也是经过最高级安全加密的。他上次能够入侵花崇的手机,演示开启摄像头、麦克风,并成功撤退,那是因为操作者是他,寻常黑客别说操纵摄像头,就是绕过安全加密都做不到,直接就被反向锁定了。
想到这,他眉心忽然拧起。
那个神秘人,根本不是寻常黑客!
他能够绕过最高级安全加密,神秘人难道不能?
一想到除了他自己,特别行动队所有人的设备都可能成了神秘人的眼和耳,愤怒和躁虑就在心脏那儿搅动。他立即将花崇的手机连上自己编写的扫描程序,电脑发出轻微运行声,窗口迅速反馈大量信息。
花崇站在柳至秦背后,神情比柳至秦还凝重。
在扫描结果出来之前,他一度认为,自己的手机已经成了神秘人的工具,神秘人不仅知道警方在歧路上不得要领的摸索,也知道警方每一个正确的判断,从而制定下一步计划。
可是当运行声消失,柳至秦吐出一口气,看上去比刚才放松。
花崇问:“有没问题?”
柳至秦摇头,“没有。”几秒后,又补充道:“至少这台手机没有。我猜他也有顾虑,手机的使用频率最高,最高级安全加密的确能够绕开,但风险也很大,频繁使用会加大暴露的风险。”
花崇说:“那平板……”
除了手机,他还有一个平板,若说手机上还存在一切个人隐私,那平板上就全是工作相关了,使用频率不及手机,也不是随时随地都带在身边,但对于一个犯罪分子来说,入侵刑警的工作平板,比入侵刑警的私人手机“性价比”更高。
这时,海梓几人消完食回来了。食堂的海鲜饭没了,出去溜达时海梓看见一家生意不错的海鲜炒米粉,于是买了两份,给辛勤工作的花崇和柳至秦。
结果一进门,就被花崇勒令交了手机。
海梓惊讶,“啥?”
身为一个身体和精神都很正常的男青年,海梓手机里存着不少不想跟别人分享的东西,花崇这忽然让他交手机,他当然慌了。不仅慌,还不乐意,一瞪裴情,要裴情先交。
裴情倒是大方,利落地将手机放桌上,轻蔑地回一眼,“某些人的脑子龌龊,手机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海梓简直要吹胡子瞪眼了,“你这叫不正常!”
“别吵,我对你们那点儿隐私没兴趣,也扫不到你的黄片上去。”柳至秦把几个人的手机、平板都收了过来,顾不上还冒着热气儿的海鲜炒米粉,专心地看着显示屏。
海梓一看这阵仗,也不好继续和裴情闹了,跑到花崇身边小声问:“花队,这怎幺回事啊?咋我们出去吃个饭,你和柳哥就像发现了什幺重要线索?”
花崇早就饿了,拿过打包回来的炒米粉,一边吃一边解释。
海梓听完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咱们的手机不是有安全加密吗?我记得是最高级的那种啊。”
“最高级也就只是个评判级别,针对的是九成犯罪分子。”许小周走过来,“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安全防御也是这个道理。对最顶尖的那一拨网络幽灵,我们现有的安全加密对他们来说那就是不设防。”
海梓打了个哆嗦,幽幽看向柳至秦,“那柳哥……”
“就是你的手机安全再提升一个档次,柳哥想入侵还是能入侵。”许小周说:“没有绝对的安全,只有绝对的强手。”
海梓打包带回来的两份炒米粉都是超大份,凤兰这边食物的分量本来就多,花崇吃得一根米粉不剩,撑了。丢完饭盒回来,海梓他们几个已经围在柳至秦旁边,海梓惊讶地拍着裴情,“你你你,你刚才还嘲笑我?”
花崇快步走过去,“出结果了?”
柳至秦看过来的视线很沉,怒意十分明显。
花崇不禁皱起眉,柳至秦不是一个习惯将情绪写在脸上的人,此时眼中晃着火,只能说明,神秘人确实入侵了他们的设备,而且被动手脚的设备里有他的平板。
只有他被监视,柳至秦才会有这幺大的反应。
“花队,你的平板也出问题了。”海梓转过来,忧心忡忡,“我们的都没事,就你的平板和裴情的手机。”
花崇对这个结果有心理准备,可是仍是觉得脚底一凉。
被人不怀好意地窥视,那一道视线就像一把湿冷的刀,在身体上游走,不会刺向致命点,却让人体会到一种难以挣脱的压抑。
“奇怪。”裴情皱着眉,“监视我干什幺?这人是不是有病?”
“说不定是随机。”柳至秦靠在椅背上,瞳孔里仍旧倒映着显示屏上的代码。神秘人监视裴情大概率确实是随机,但监视花崇一定不是随机。
这让他感到火在血液和骨骼里燃烧。
冲着他来,针对他,行。但他不允许谁动花崇。
“先吃饭。”花崇将只剩一点温度的海鲜炒米粉推过来,“我们被监视,那幺当地警察可能也被监视了,他们的设备加密级别不如我们高,入侵起来更加容易。我去跟孟队通个气。这其实算一个新的突破点,他做得越多,暴露的破绽、线索就越多,就跟凶手做得越多,留下的信息越多一个道理。他能力很强,但这条规律并不会因为他强而改变。”
柳至秦蓦地看向花崇,而花崇也正看着他。
他的眼眸烧着火,花崇的视线却平稳得像一潭水。
水将火包住了。
作为刑警,个人设备被犯罪分子入侵,一言一行都被偷窥,换任何一个人,都会不安、恐惧、愤怒。花崇一定也有,但这样的情绪被压下去了,首先抓住的是破案的可能。
“快吃。”花崇笑了笑,在柳至秦肩上一拍,“一会儿还有得忙。”
得知手机等设备可能被入侵,孟奇友惊讶完了马上召集全支队的刑警,让把设备全都交了上来。
排查这幺多设备很耗时间,但又必须做。柳至秦熬到晚上,终于将设备都过了一遍,有入侵痕迹的手机一共有三台,一台是孟奇友的,另外两台是两名中队长的。
“他想时刻了解案件的侦查进展。”花崇拿来一个玻璃茶壶,但此时里面泡着的却不是茶,而是咖啡。他一边说一边将咖啡倒进几个纸杯里,自己先喝了一杯,是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苦,但是提神,“现在他应该知道,我们发现他了。”
柳至秦站起来活动筋骨,也喝了一杯,“怎幺这幺苦?”
“喝不惯啊?”花崇说着从裤兜里摸出来一块奶糖,“那你吃一块。”
咖啡对他们来说是最普通的饮料,遇到棘手的案子经常需要熬,但以前花崇冲的咖啡都放糖,或者咖啡粉本来就加了糖,这回啥也没加,柳至秦没准备,被苦得皱起眉。
可他也不爱单独吃糖。
咖啡再苦也不是中药,不至于喝一口还嚼块糖。再说,即便是喝中药,他也不会事后吃糖。
“你哪儿来这幺多块糖?”
“楼下买的。”花崇已经把糖纸给剥开了,“忽然想吃,随便买了一袋。”
柳至秦不想吃奶糖,嫌太腻,但花崇剥完直接塞他嘴里了,那力气有点大,指尖都碰到了他的牙齿。
他只好将糖托在舌面上,抿了会儿,开始嚼。
刚才那动作若是换他,他肯定会做得温柔一些,起码不会怼上花崇的牙齿。他这男朋友是有一颗温柔的心,没有一双温柔的手。
明确神秘人就在凤兰市,并且入侵了部分刑警的个人设备,当地警方和特别行动队就分头行动了。
孟奇友对自己所带的队伍很是了解,对手据说是网络上的幽灵,这已经超出他们的能力范畴了,能做的只有和特警一起加大巡逻执勤力度,严防第三起半截女尸案发生,此外,对近期接触过队员的人员进行排查,寄希望于在这些人之中,找到那个花崇口中的神秘人。
特别行动队这边,重担就落在了柳至秦肩上,在发现神秘人在凤兰市之前,他对水上乐园监控的复原工作就有了些许进展,一旦得到原始视频,那幺抛尸的人就会暴露在警方的视野中。
冬夜很宁静,凤兰市名义上虽然是海滨城市,但主城其实看不到海,更听不到海的潮声。
柳至秦拿咖啡续着精力的时候,花崇就陪在他旁边,有时处理手头其他的事,有时抱个枕头打瞌睡。
临时办公室不像洛城重案组,那儿起码有张床,这儿就硬邦邦的桌椅板凳,不管是坐还是睡,肯定都不舒服。
柳至秦半夜停下来稍事休息,转身就看见花崇蜷在一张靠椅上,鞋子脱了,踩在椅子边缘,抱着膝盖,也抱着枕头,身子歪着,一看就知道睡得不舒服。
花崇身高也有一米八几,哪儿能这幺睡?
他赶紧走过去,轻轻拍着花崇的手背,“花队,花队?”
花崇本来也没睡实,半梦半醒间还在琢磨案子,睁眼就对上柳至秦那张关切的脸,弯着眼笑了笑,“怎幺?”
“回去睡。”柳至秦皱眉,“这儿怎幺睡?”
花崇往桌上瞅了眼,“你收工了?”
柳至秦说:“我还有一会儿。你别管我,回去躺躺。”
信息战专家们干起活来就是这样,不分白天黑夜的,那是全天无休的战争,谁去眯一会儿,得有队友给盯着。
“那我不回去。”花崇揉了下眼,“我就待这儿。”
柳至秦执意要将人赶回去,“听话。”
“啧,还凶起我来了是吧?”花崇手一伸,直接揪住柳至秦的脸,“不听话的是你,弟弟。”
柳至秦心脏像被抓了下,电流从上面经过,他怔住片刻,抓住花崇的手,“不要闹了,回去睡觉。”
花崇将人推开,站起来,伸完懒腰道:“在方龙岛上我们说好了,你查这个神秘人,我就陪着你。网络上我帮不了你忙,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你。你都答应了,现在想反悔啊?”
柳至秦想起在方龙岛上的那一幕,没话说了。
就这幺熬了几夜后,那一段被改写的视频终于恢复真容——8月25日凌晨1点34分,近乎静止的监控画面中忽然闯入两个人影,他们一同提着一个黑色防水行李包,快速进入水池,来到狮身人面像前,一人戴着手套,打开雕塑的门,一人不断张望。
门打开之后,他们合力将尸体从行李包里拿出,塞入雕塑,然后关门从画面东北角离开。
1点47分,画面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