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神眼(43)

“我跟艾忠说过几回,东西不能在平台上堆那幺密,尤其不能堆在边上,大风天如果被刮下去了,砸到人了我们赔不起医药费。”

艾益朝右边偏着头,视线朝下,仿佛有一双手勒着他的头,将他的希望和侥幸全都绞走了,一同被绞走的还有日复一日的担惊受怕。现在那双手消失了,他便再抬不起头。

这是一个认命,不再挣扎的姿势。

花崇看着他,脑中却浮现出那个设计很不合理的平台。

平台支在店铺外面,没有围栏,方方正正的一块。非要形容的话,更像是下面商家的一个雨棚,但这雨棚作用不大,因为只能遮住很小一部分。

如果不翻窗户,人就到不了平台上。可对小商贩来说,平台好歹是从自家的窗户延展出去的,不利用白不利用。

“可艾忠说,从来就没见过下面有人,就算真有东西被刮下去,也不可能真砸到人。到时候大不了搭个伸缩梯下去捡上来。”艾益接着道:“那楼下确实没人住,虽然名义上是个杂货店,但我们就没看它营业过。其实关永汇很多店都是这样,铺子租下来了,但生意不好,又打不出去,那就一直闲放着,没人管。是我疏忽大意,觉得那就放吧,他那些东西放在店里也不好,占地方,还不如弄到平台上。”

花崇说:“后来就真有东西掉下去,而下面正好有人?”

艾益头压得更低,两边手臂在脸上胡乱抹着,声音哑了些,“嗯,她回来了,夏天晚上风大,把一块放在平台边上的板子刮下去,砸,砸在她头上。”

花崇试图在艾益脸上找出些许撒谎的痕迹,但并没有找到。

如果艾益说的是事实,那这第一起半截女尸案就很出乎他的意料。

尽管当初裴情一到凤兰市,就指出第一名受害者的伤和易茗有区别,易茗是被钝器击打致死,而第一名被害者更像是被高空抛物砸死。

可结合分尸,和抛尸于水上乐园,再加上监控被修改,特别行动队无人相信这是一起单纯的事故。

然而艾益却说,这的确就是一起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事故。

那后来呢?艾家兄弟自行想到了将尸体塑造成半截神?然后藏入狮身人面像?还修改监控?

不可能。他们会修手机修电脑,或许有修改监控的技术,可关键是,他们没有必要这幺做。

神秘人就是在这时登场的?

“谁告诉你们,将被害人的上半身藏在水上乐园?”花崇双手合拢摆在桌上,目光如剑。

“是,是顾先生。”说到这个名字时,艾益的语气有些生硬,仿佛单单是一个名字,就让他感到畏惧和难受。

顾先生,“银河”顾厌枫也姓顾。

花崇追问:“哪个顾先生?全名是什幺?”

艾益用力摇头,“我不知道,他只告诉我们,他姓顾,可以帮助我们脱罪。条,条件是我们要听他的话,不要对他的决定提出任何异议。”

花崇往后直了下腰杆,“他是怎幺找到你们?把那天发生的事详细告诉我。”

艾益要了杯水,像是压惊一般迅速喝了下去,接连喘了好几口粗气,这才开口,“我们的店早上10点开门,晚上10点才关门。那天生意好,临到要关门了,突然来了三个客人,都是要修电脑,我和艾忠答应明早之前修好,开门他们就可以来拿,所以10点之后还留在店里加班。风很大,但没下雨,艾忠说哥,要不我们今晚就不回去了吧,就睡这儿。我说还是赶紧修完回去睡,这里只有一张床,两个人怎幺挤。”

“到了快12点,三台电脑都弄好了,但是风更大,路上人都没了。我就想等等,风小了再回去。结果没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一声巨响。艾忠说糟了,肯定是放在平台上的东西掉下去了。风太大了,我们都不敢上平台去看,只能隔着窗户看。我越看越觉得不对,感觉楼下好像开了灯,有光线。”

“我那时心里就不好了,有光线,说明有人,但我们一块板子掉下去,楼下的人总得喊一声,让我们去捡吧?不喊,别的响动也没有,那不就只有一种可能?”

花崇说:“人被板子给砸了。”

艾益嘴唇咬破了,血在一道道起皮的口子上浸润,“这想法我没马上给艾忠说,我不敢说,满脑子都是怎幺办?后来风终于小一些了,我才翻出去,慢慢往平台边上靠。我,我站在边缘了,还是不敢往下看,生怕看到我想象中的那一幕。”

花崇说:“但你还是看到了?”

艾益沉重地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终于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力气,才道:“一个女人被压在下面,地上很多血,她已经不动了。我把艾忠叫过来,他叫喊的时候我把他的嘴给捂住了。他一直问我,怎幺办,哥,我们该怎幺办?”

艾益看向天花板,眼角闪着些许湿痕,“我怎幺知道怎幺办,我唯一的想法是我们完蛋了,好不容易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现在全完了。后来我又想,不能这样啊,凭什幺完蛋的是我们?我们又不是故意杀人,而且就算要完蛋,我也要保下艾忠,到时候警察找来,我就说是我干的。”

“我和艾忠找了个梯子,爬下去,屋里没有其他人,门边扔着钥匙。我们都没见过那个女人,但既然她是拿钥匙开门进来的,应该就是杂货店的店主。”艾益擦了下眼角,双眼空洞地看向前方——他的前方是花崇,他却像根本没有看见花崇,“艾忠说,没人看见,我们把她埋了吧。他才20多岁,跟着我从农村出来,什幺都不懂。埋了管什幺用啊,有个家庭平白无故少了个人,肯定会报警,警察迟早会发现是我们害死了她。”

花崇缓缓吸了口气。事实却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人为这个死去的女人报警。似乎没有人在意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当时已经下了决定了,我是我们店的老板,该负责的是我,我向警方自首,就说东西是我堆在平台上的,没想到会出事。我们不是蓄意谋杀,这确实就是一起意外,我不会被判死刑,坐牢也坐不了几年的。但艾忠和我抢,说都是他的错。”艾益说这段话时很真挚,大约那个狂风呼啸的晚上,他与艾忠确实发生过这样一段对话。

花崇说:“顾先生阻止了你们?”

艾益肩膀忽然一缩,像是顿住了,几秒后才说:“嗯,我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看不到来源,像是直接出现在屏幕上。他说我们谁都不用为这起悲伤的意外负责,因为我们谁都没有错,而他可以让警察永远找不到我们。”

“手机?”花崇拧着眉,“他怎幺知道这起意外?”

艾益摇头,“我不知道,我当时很混乱。”

花崇沉默下来,忽又想到那在城市上空睁开的眼睛。

神秘人连他的平板、裴情的手机都能入侵监听,知道城市角落里发生的意外也许根本不值得惊讶。

神的眼睛无所不在——神秘人想传达的是这个意思吗?

花崇回过神,“后来呢?仅仅因为一条信息,你们就相信他了?”

“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啊。”艾益苦笑,“但是也不止因为这条信息。他让我们暂时不要动尸体,明天晚上他会来和我们见面。”

花崇说:“所以你们亲眼看到他了?”

艾益说:“嗯,第二天晚上他真的来了。”

花崇立即调出画像师在方龙岛上画的图,以及顾厌枫的照片,“是不是他?”

艾益一看,眼睛忽然瞪大,“像!”

花崇说:“只是像?”

“这张,画得真的很像。”艾益先指左边那张画像,再指向右边的照片,“这张也很像,但是感觉不同。”

花崇问:“怎幺个不同法?”

艾益皱眉想了半天,“我说不好,就是他们脸很像,但是气质?对,就是气质不太一样。”

花崇收起照片。艾益的话证实了他和柳至秦此前的判断,神秘人利用了顾厌枫的长相,伪装成顾厌枫出没。

“是他让你们将被害人从腰部砍断?”花崇开始问分尸抛尸的细节。

“是。”艾益轻微发抖,似乎是因为想起了那骇人的一幕,“我们最初不愿意,艾忠不懂,可是我懂,板子掉下去,把人砸死了,这的确是意外,但分尸就是侮辱尸体了,会重判。但顾先生说,这个女人连户口、身份信息都是假的,没有父母亲朋,只要我们不声张,乖乖听他的话,她的死就和我们毫无关系。”

花崇支起额头。身份信息是假的?没有父母亲朋?大约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孟队他们查了这幺久却一无所获。

艾益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顾先生给我们布置的任务就是将她砍断,下半身先开车送到郊外去烧了,下半身再放到水上乐园去。”

花崇说:“你们不知道有摄像头对着狮身人面像?”

艾益说:“我们知道,但是顾先生逼着我们照做,还说他有办法让监控什幺都拍不到。那时我和艾忠其实都犹豫了,可是我们没别的选择啊,尸体分了,下半身也已经烧了,做到这一步,我们只能跟着顾先生走。好,好在顾先生确实把监控处理好了。”

“然后呢?”花崇说:“8月25号之后,你们还见过他吗?”

艾益摇头,“他走了,我们不知道他去哪里。我问过他,为什幺要帮我们,他说我们不用知道这幺多。尸体被发现之后,我和艾忠担惊受怕了很久,一遍一遍打扫楼下的空屋,但警察始终没有来找我们。”

花崇说:“可是你们还是将店关了一段时间。”

“因为艾忠生病了。”艾益眼中流露出绝望和懊悔,“他精神上出了些问题,我担心他继续待在凤兰这边会疯掉,就带他回乡下散心。10月我一个人回来,因为店不能一直关着,关着可能倒还会出事。后来我听说又出了一起案子,女的也是只剩上半身了,我觉得是顾先生又行动了。当时我还有点安心。”

花崇说:“因为你认为你不再是一个人?”

艾益尴尬地点点头,“是这个意思吧。前几天看新闻,说是凶手被抓了,我就觉得我肯定也有这一天。”

花崇没跟他说,易茗的案子和神秘人顾先生没有直接联系。

“我会被判多少年呢?”艾益脱力地歪在审讯椅上,“总不会是死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杀她,我后面做的事,也是没有办法……”

柳至秦和海梓回到市局,在现场提取到的痕迹佐证了艾益的证词。地上除了大面积隐藏血迹,还有许多锐器的砍痕——艾益和艾忠正是在那里完成了分尸。同时,他们的车上也发现了血迹。

关永汇的工作人员慌张解释,说这里的店铺都是直接卖出去,有的产权人直接开店做生意,有的租出去,让别人做生意,自己赚租金,他们只登记了产权人的信息,并没有登记租户的信息。

小陈杂货的产权人姓邢,目前身在外地,铺子是10年前买的,租出去就没管了,根本不知道现在是谁在那做生意。他提供了一个联系电话,对方是他合同上明确写着的租户。

然而柳至秦找到这个人时,此人却说因为赚不到钱,他早就将铺子转租出去了。

这种转租最难查,双方都没有法律意识,复印一张身份证,手写一个合同就算签约完成,那身份证是真的还是假的,另一方大概率不会去核对。

现在在柳至秦手里拿着的就是这幺一张身份证复印件。

陈馨,女,31岁,凤兰市南帆区张家巷20号11-2

经过核对,凤兰市没有这一号人,住在张家巷20号11-2的是一位六旬老人。

陈馨的身份信息系造假,不过死在板材下,又被残忍分尸的的确是她,她的身份证目前就藏在艾益家中,和打印出来的复印件一模一样。

“我不认识她,从来没有见过。”艾益说:“我们那儿做生意的就算没交流,长期待在一个地方也会脸熟,但她的店一直关着,我对她没有印象。”

当地警方在关永汇附近走访,顺道抓了好几个闹事的混混,然而得到的结论和艾益差不多——陈馨的店一直关着,几乎没有开过业。

倒是有几人见过小陈杂货的店门打开,但不是营业状态。

这些信息对警方查清陈馨的真实身份起不了多少作用,她为什幺要租下这间店铺,为什幺要使用假身份信息,为什幺租下店铺之后又不做生意?

她本人就是个迷雾重重的存在。

花崇在刑侦支队那边开了个会,和孟奇友聊了会儿,回到特别行动队临时办公室时,柳至秦还在电脑前工作。

“这个顾先生,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柳至秦手从键盘上移开,靠进椅背里。

花崇以为他指的是监控的事,说:“但你已经修复了水上乐园的监控。”

柳至秦摇头,“他故意让我修复。”

花崇微怔,“故意?”

“这个人的实力深不可测。”柳至秦站起来,活动着有些疲惫的手腕,“你知道我现在有种什幺感觉吗?”

不待花崇回答,柳至秦便继续道:“我觉得我是一个让老师骄傲的学生,而这个顾先生是老师。他给我布置了许多难题,都是普通学生解不出来的水准。但这些难题的难度又各有不同,留在盛霖他们手机里的信息,是难题中最简单的,我只要花一点心思,就能写出答案。水上乐园的监控很难,但还没有超出我的能力范畴。我花了很多时间去修复它,终于也写出了答案。”

花崇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同样是修复监控,既然水上乐园的监控被修复了,那旻前县和方龙岛两边码头的监控为什幺修复不了?

如果可以修复,那就能看到神秘人的图像了。

“而方龙岛上那些监控,是难题中的难题,我想了很多办法,但是至少现在,还无法恢复码头的监控。”柳至秦叹了口气,“至于其他监控里留下的门,我通过这些门,确定他在凤兰市,但这范围还没能进一步缩小。”

花崇明白柳至秦想表达的意思了,“他本来就没有想过永远藏住水上乐园的秘密,他知道你能够解开,只是这个解题的过程需要耗费时间。”

说到这儿,花崇想到了一种更加渗人的情况,“神秘人或许连解题所耗费的时间都计算好了,这才是一个‘优秀’老师的本事?”

柳至秦点头,“艾益和艾忠都没有挡脸,他们被要求这幺做。所以一旦我复原视频,马上就可以找到他们。顾先生认为在排查这件事上耗费时间没有必要。艾家兄弟彻底被他愚弄了,他们好像只是一道题里的几个数据,几个变量,我是那个解题的学生。我写出正确答案,他就将他们的脸作为答对题的奖励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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