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绽从下场门进后台,舞台小,后台也很寒酸,不大一间屋子,有两三把椅子,他恍恍惚惚,在其中一张上坐下。
仍然听得到外面的喧哗声,好像是在嘲笑,笑他临场忘词,在这么小一个舞台上丢人现眼。
刚坐下,下场门的帘子匆匆掀开,应笑侬走进来,轻着声,站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宝绽没脸见他,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应笑侬早发现他不对劲,这两天一直魂不守舍的,时不时咬一咬嘴唇,搞得那里又红又肿。
他在宝绽面前蹲下,思来想去,还是问:“是姓匡的……干什么了?”
宝绽明显抖了一下,惊讶地抬起头,悚然看向他,他能瞧出来,别人是不是也……宝绽做贼心虚地捂住嘴,连忙摇头。
那个慌张的样子,十足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应笑侬心疼,“你呀……”宝绽的私事他不该问,但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不能不问,“他……没伤着你吧?”
伤着?宝绽不懂他的意思,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搁在膝盖上:“伤……什么?”
应笑侬松了口气,拉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算姓匡的有良心。”
忽然,宝绽想起风火轮上那个小视频,应笑侬对着镜头大大方方地承认“男男情侣”,他是懂这些的:“小侬,你别告诉别人,”他压着嗓子,像头上顶着一道要命的天雷,随时会打下来,“千万别告诉别人,别告诉师哥!”
“放心吧,”应笑侬抓住他的手,握了握,“还能唱吗,咱们杀回去,把名声正回来。”
他说得对,在哪儿跌倒的,就在哪儿爬起来,可宝绽怕了,整个人六神无主:“张不开嘴,”他从来不这么丧气,“让我歇歇。”
应笑侬皱起眉头,宝绽是他们如意洲的顶梁柱,他要是垮了,什么都完了。
这一刻,宝绽却觉得放松,一个人憋着的时候,一个吻有千金重,一旦说出来,反而轻得像一片羽毛:“小侬,”他有一股不合时宜的冲动,想把埋在心里好久的话和盘托出,“我是真心的,喜欢他……”
唰地,下场门从外头掀开,是多小静,披着个羽绒服,甩着一张纸:“我说,投票结果出来了,”她也拉了把椅子,挨着应笑侬坐,“看看吗?”
应笑侬嫌她来得不是时候,一劲儿给她使眼色。
“眨什么眨,”她大剌剌的,把那张纸拍在他胸口,“你第一。”
应笑侬根本没心思关心比试结果,把纸一团,揣进兜里。
“我第二,”多小静微倾着身,直视宝绽,“然后是雷子,他有点群众基础,你们团那小姑娘第四,”再往后她没说,显然给宝绽留着面子,“咱们两家打了个平手。”
平手,宝绽苦笑,多小静口下留情了:“多谢。”
相对而坐的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半晌,多小静支使应笑侬:“你出去。”
应笑侬倏地挑眉,这么多年,宝绽都没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他腾地起身,盯了多小静一阵,翻着眼睛转身离开。
狭小的后台,两个老生亦敌亦友,多小静翘起二郎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越是细而高的东西越容易折断,越是洁白的东西越容易被污染,人也是一样,她直来直去:“今天你失手,未必是坏事。”
她看出来了,宝绽是一件细而高、净而白的东西,他有一条好嗓子,对自己的戏信心十足,因为在技艺上,他从没被质疑过。
“我……是拿戏当命的,”小屋子,两个人,宝绽说了心里话,“今天我是自己把自己的脖子扼断了。”
“拿戏当命,”多小静咂摸这词儿,笑了,“咱们得过得多惨啊,才能拿戏当命。”
她的语气里有自嘲、有无奈,但宝绽注意到,她说的是“咱们”,她也是个拿戏当命的人,所以才能为张雷到如意洲“走穴”而愤怒,为了一场仓促而就的比试费尽心思,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
“我第一次登台的时候,”她回忆往事,不免感慨,“站在那儿五分钟,没张开嘴。”
宝绽一愣,抬起眼。
“真的,”多小静勾了勾嘴角,像是个笑,又像要哭,“琴师都停了。”
宝绽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因为我临上台,后台有人说风凉话,”说到这儿,她的声音有点抖,“他说……女人唱什么老生,小鸡嗓子学虎叫,市剧团没爷们儿了吗?”
这是赤裸裸的歧视,宝绽瞪大了眼睛,在男旦被蔑视、被鄙薄的同时,女生面临的又何尝不是一条坎坷路。
“我不是也过来了,”事过境迁,多小静已经能淡然处之,“靠的是什么?靠这条嗓子,让他们望尘莫及,都给我闭嘴。”
此时此地,宝绽明白了,没有谁的七年是容易的,这七年,自己在如意洲勉力支撑,多小静则在正统京剧圈苦苦挣一个认同,她也“峣峣”过,她也“皎皎”过,摔摔打打,练成了今天这副火爆脾气。
她不火爆不行,一个女人,想在市剧团挑梁当“男主角”,谈何容易。
“嗓子是老天爷给的,”多小静平静地说,“心气儿是自己挣的,宝团长,”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我等你,欢迎随时回来踏碎这个舞台。”
她身上有一股气,和男人不一样,嶙峋处有女性特有的温柔,宝绽打心眼儿里佩服,他站起身,郑重地一鞠躬:“我会回来的,”接着,拱了拱手,“回来会朋友。”
多小静没送他,只是拢起羽绒服,点了点头。
宝绽向出口走,走到门前又停住:“多老师,”他想了想,诚心邀请,“我们如意洲每星期都有演出,欢迎你和市剧团的老师们……来玩。”
来玩,不轻不重的一个词,让人舒服,多小静却意外,如意洲再怎么风光,也是个小剧团,宝绽本身是老生,还敢请她去“呛行”,这不是一般的气度。
“好,”她这才起身,微笑着说,“你等我吧。”
没有像样的道别,也没握一握手,宝绽从后台出来,如意洲的大伙立刻围上去,簇拥在他前后,像是怕这方小舞台把他伤着。
走出剧场,外头阳光正好,反在雪地上莹莹地亮,宝绽眯着眼睛前行,今天的戏输了,他却得到了另一些东西。
他对市剧团一直有一股劲儿,如意洲慢慢好起来,这股劲儿没过去,张雷屈尊降贵来如意洲搭戏,他也没过去,直到方才多小静的一番话,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狭隘——过去那些苦日子,他牢牢记着市剧团的傲慢、它对应笑侬的轻蔑,靠着这一丁点朦胧的恨意,他才咬牙坚持到了如今。
但市剧团和如意洲从不是敌人,正相反,他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尽管这不同那不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坚守传统、弘扬国粹的心。
就为这八个字,宝绽该把一切都放下。
回到如意洲,他给小郝打电话,他累了,想回家,上了车,小郝说匡正已经回去了,正在家等他。宝绽微微眨了下眼,说不好这种感觉,迫不及待想见他,又怕见他,一个人像是生生撕成了好几块,每一块都被匡正主宰。
这两天他们特别好,一起吃饭一起上班,一起健身一起看电视,谁也没越过雷池一步,像是都把那个吻忘了,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哥俩好的日子。
到家开门,一眼看见匡正,正在灶台边煮东西,宝绽吓了一跳:“哥,”他扔下大衣跑过去,“你没摔坏东西吧?”
匡正刚挂断电话,稍背过身,把应笑侬的号码从通话记录里删掉,转回来:“你哥在这儿辛辛苦苦给你炖燕窝,你在那儿担心盘子?”
宝绽理亏,咕哝了一句:“我就问问……”他注意到匡正还穿着上班的衬衫,应该是一到家就开始忙活了,“哥,累了吧?”
“不累,”匡正知道他刚经历了什么,心疼,也自责,“正宗的马来西亚龙头天盏,雨季头期,以后每周给你炖一盏。”
宝绽站在旁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有点暖,有点涩,让他特别想靠近,把额头抵上去,但又不敢,只敢偷偷伸出手,隔着几公分,描摹他衬衫上的花纹。
“好了,”匡正关火,用隔热手套把炖盅端起来,“哪儿吃,餐桌还是电视?”
宝绽倏地缩回手:“电视。”
匡正把炖盅端到茶几上,回身去开电视,宝绽在厨房拿勺子,本来要拿两只的,抿着嘴唇想了想,私心只拿了一只。
电视上是纪录片频道,匡正爱看,正演着蜜蜂给雌花的花柱授粉,他从宝绽手里接过勺子,搅了搅清透的汤汁,舀一勺喂给他。
宝绽张嘴接了,除了冰糖的甜味,吃不出什么味道,他垂着眼,慢慢用唇舌抿过铁勺,然后把勺子推回去,羞涩地说:“哥,你……也吃。”
他这些笨拙的小动作,匡正一眼就看透了,但捏着勺子没动弹:“我不吃了,”他滑动喉结,一不小心说,“孕妇才吃这个。”
宝绽听见,脸唰地红了:“孕妇吃的你给我吃!”
匡正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握了握:“你唱戏累,得像宝贝孕妇一样宝贝你。”
拙劣的说辞,宝绽却心口发紧,那里像有一只虫在咬,不知道是疼还是痒,他太喜欢这个人了,可不清楚该怎么追求他,即使匡正不是男人,是个事业有成的女性,名校毕业、银行总裁这些标签也足以把他吓住。
宝绽不会恋爱,除了默默对这个人好,他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闪光点,能够把匡正的心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