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忽冷忽热的四月感冒,是极容易的;在医院常驻的医生想感冒早点好得断根,是极不容易的。
办公室有几张办公桌,并在一起,组成很多办公位,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靠窗那一个,桌上杂乱,很多纸张横七竖八地摆,两盆绿色仙人掌待在一堆白色资料里,扎眼得很。
“谢谢。”
“他应该马上过来了。”
“好的,谢谢。”宋野枝微微点头,再次说。
他掐在饭点来,易青巍还在手术室。
手提着饭盒悬在空中,桌上找不到可落的干净地方。宋野枝转身,放在窗台处。回头看散一桌的资料,恐怕乱中有序?他规规整整理作一摞,搁在了桌头的资料架上。
养仙人掌的是细沙,刺是软的。
脚步声止在门口,易青巍的声音响起来:“这是哪家田螺小子?”
白大褂是能形成气场的,尤其披在打了领带的白色衬衣外,披在年轻挺拔的身骨上,更胜一筹。
有一种朝气蓬勃的威严感,吸引人看一眼,还想再看一眼,去辨,到底是意气风发的好,还是不怒自威的好。
“小叔,陶叔说,你病了,得吃点儿好的,不然总拖着好不了。”
其实宋野枝觉得菜没多好,好的是鱼汤,熬多久就被人在锅边守了多久。
易青巍把白大褂脱了坐下来,慢条斯理解开袖子的纽扣,一一打开饭盒盖子。宋野枝在旁边撑着下巴看他,威严脱去了,只剩朝气。
他语气凉凉:“小叔,难怪你感冒。”
易青巍把两支筷子垂直竖着,在桌上一敲,知道他什么意思:“行,请你去那边儿给我把外套拿来。”
他起身,易青巍低头看他的脚,问是不是好全了,又问额头呢,有没有留疤,再问琴挑得怎么样,练得还顺手吗。
问起来才知道,自己这几天确实忙狠了,对孩子不管不顾的。赶紧塞了一口肉沫茄子犒劳自己。
宋野枝和他邻座,看着他吃,易青巍分了一半鱼汤递给他。宋野枝摇头拒绝了,让他自个儿喝,再添一句,得喝完了。
“我看看额头那伤,会不会留疤。”
宋野枝把前面碎发掀起来,露出额头,凑过去。易青巍自己挡了光线,手指搁在脸上,把人的头拨过来转过去,看完了还用指腹按在那个明显比其他地方白一度的痕迹上,跟奖励它似的。
“还行。”
宋野枝缓缓把手放下来,甩两下头,把头发理匀顺了。
肢体接触确实可以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心理距离拉进,多一次触碰就多一分亲近,为下一次打下良好基础,由此更近、越来越近。
宋野枝反思,抵触接触,这是自己以前交际低效的主因。
“琴呢?”
“琴是店里最好的,拿回来之后每天在练。”
“很讨厌练琴的话就不练了,那个什么晚会我们也不去了。”
宋野枝下巴也不撑了,直起身来:“不讨厌啊。”
“那为啥坐半天没个笑脸儿。整个人耷拉着。”
宋野枝对自己的低落毫无察觉,自然对低落的原因毫无头绪,他也跟着易青巍思考来龙去脉。直到这顿饭接近尾声也一无所获,只是快光底的饭盒催促他问出了想问的话。
“小叔,你是不是要谈恋爱了?”
易青巍差点儿给呛住。
“谈什么?”
“你不是不会拒绝人嘛,那么人家一表白二追求,就点点头开始谈恋爱了啊。”
“嗯。”易青巍点头,“和谁谈。”
“于施莹姐姐啊。”
易青巍正眼瞧他,想了一会儿,问:“我没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吧?”
“啊,王行赫哥哥告诉的。”宋野枝说,“那天去店里,他们之前以为我是你女朋友……小叔,你慢点儿吃。”
易青巍终于给呛住了。
王行赫这人怎么什么都给孩子说?
“然后于施莹姐姐就来店里了——穿着高跟鞋和短裙。”
“她一画画的去琴行做什么?”
宋野枝想,自己也是画画的。
不过现在不重要。
“说是见情敌。”宋野枝给他推理,“她说的情敌呢,就是你的女朋友。既然你的女朋友,是她的情敌,那她不就喜欢你?”
于施莹、王行赫、易青巍同窗三年,是班上出了名的铁三角,大学几年没断过联系,到现在也依旧铁。他把于施莹当朋友,于施莹对他更是没表过“喜欢”的态,甚至大多数时候她和王行赫更亲近些。
王行赫一直是他俩之间的桥梁,是铁三角的螺丝钉,没有他,三角就是散架的。
宋野枝问:“你不知道她喜欢你啊?——那那你把我刚才说的话忘了。”
宋野枝捂住他的耳朵:“于施莹姐姐表白前,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易青巍拉他坐好:“好,你也当不知道,也别告诉赵欢与,不然我就灭你俩的口。”
宋野枝:“哦……周也善也知道。”
“赵欢与都没说,跟周也善说了?”易青巍奇道,“你和周也善现在这么好啊?”
“不是,周也善那天和我一起的。”宋野枝想了想,“不过确实好,他很照顾我,还送我拐杖。”
易青巍暗里嫌他没出息,一副拐杖就被收买了?
“明天还给我送饭吗?”
宋野枝已经在收拾空饭盒了:“怎么不来?”
周末很快结束,几天之后,青年节的晚会应期而来。
从早上开始,后台就热闹起来,下午更嘈杂。换衣的,化妆的,临场练习的,人挤人,不留意的话转背就撞上。
宋野枝从家里到学校,直接去了后台,赵欢与在那等他。
某一刻,后台莫名静了。在场的眼神都凝在来人处。赵欢与顺着看过去,在心里喊了一句“我的天”,上前把宋野枝拽到角落边上的座位。
她把宋野枝的领结摆正,又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这人浑身上下,连衣服褶皱也透着一股精致劲儿。换一身衣服,就是换一副骨头,温和的养眼变成凌厉的好看,直击人心。
她说,幸好没听你那穿校服的馊主意,谢谢周也善的审美,晚会完了就请他吃大餐。
宋野枝:“但校服确实比西装宽松。”
赵欢与:“……”
宋野枝的节目被安排在晚会开场,随着时间临近,观众席渐渐坐满了人。四个主持人已经在开始过最后一遍稿。
赵欢与往外边看了一眼,说:“我去看看小叔他们来了没,你在这儿等我啊。”
宋野枝要和她一起,被制止了。
“你穿着这一身就别到处晃了。”
赵欢与在第二排中央找到了易青巍,和王行赫,周也善居然也和他们坐在一起。
“小叔。”她招了招手,走近了惊呼,“二窦你今天怎么来了!”
前几年,王行赫对窦唯近乎痴迷,因此对音乐很上心,大学里组了乐队,他誓要成为第二个窦唯。赵欢与当时被他絮叨得受不了,给他取了个“二窦”的绰号,其他人都嫌难听,就她一人这样叫。
王行赫给她让出位置来,回:“来售后调研的。”
“你怎么把头发弄成这个色儿了?”
“好看吗?”
赵欢与还没评价,易青巍先拦住了:“好不好看你也弄不了。”
“嘁。”
赵欢与坐下了,隔着两个人,对边上的周也善说:“你挑的那套衣服……”她竖起大拇指,“小野当时进后台,所有人那眼神,绝了。”
周也善知道,早在服装店更衣室外等他的时候,就知道了。
侃了一会儿,观众席的大灯“啪”的一下灭了,舞台灯光随即亮起。主持人走上台,抑扬顿挫背完主持稿,大家乏乏鼓了几阵掌,最后女主持人报幕:
“接下来请欣赏,小提琴独奏曲——《爱的礼赞》。演奏者——高二年级6班,宋野枝。”
他的节目被安排作开场。
偌大的礼堂内,只剩一束光柱亮着,打在一身米白色西装的宋野枝身上。他缓步走到舞台中央,站定,右手提弓,左手持琴,向舞台下鞠了一躬。
宋野枝出场时引起一片喧哗,鞠躬时观众们的情绪更是高涨,掌声雷动。
易青巍看着台上,手下的掌声也像是醒了。
他们来得早,挑了个全场最佳观赏位置。正对面,白色的他站在白色的灯光里,站得笔直,头微低,双眸藏在投下的阴影中,只有鼻梁和下巴显露,镀了一层白金。
赵欢与没说假话,易青巍想。
宋野枝几乎是一眼就发现了易青巍,全场热烈的掌声中有他一份。但他是冷静的,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冷静的。不像其他三个人,为他笑着,欢呼着。
宋野枝不顾,只看着他,确定那眼神中不止平静,还藏有零星的笑意和欣赏,他才持弓,开始今夜的第一支曲。
曲目是赵欢与定的,他也很乐意拉这一首。教了他快整整十年的小提琴老师,去年在她的40岁生日当天结婚,她的婚礼上,宋野枝和一众师兄师姐就为老师合奏这一曲,《爱的礼赞》,作新婚贺礼。
悠扬的琴声响起,清亮空灵,一缕缕清河,从古井里源源不断钻出来,流荡在厅内,淌进每个人的耳朵,牵扯他们的呼吸。宋野枝是爱琴的,声一响,他就全身心沉入进去,全神贯注地运弓,忘我地晃头摆腰。
也方便别人心无旁骛地观赏他。
练小提琴很难,自然,练小提琴的孩子是极苦的。易青巍剥离自我,看台上的人,想,也许别的小孩儿吃糖的时候,他在练琴;过家家的时候,他在练琴;听父母读童话的时候,他在练琴。
所以那天闲聊才得知,原来宋野枝不知道阿尔卑斯是硬糖;没读过海的女儿用嗓音换双腿,不懂跳格子的规则,就连那次玩大富翁,都是他自己一边读游戏说明一边听赵欢与教的。
小时候错过的,长大后不愿无济于事做弥补,也就听之任之,一直错过下去。
他也不为错过而难过,不嫌枯燥无味的练习无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锤炼,得以此刻全场过半的人起立为其鼓掌。
一曲毕,他优雅绅士地谢幕。
易青巍也缓缓起立,为他。台上的人是优雅的,同小提琴一样优雅,鸣唱时惊为天人,噤声时安静如斯。
就像现在,表演结束,未等得及下台,他就看向他们,忍不住扬起嘴角,笑得清凯爽朗。
初见他,易青巍说错失见证他成长很遗憾。那遗憾,是真而切的。
他们提前离席,去侧门等宋野枝拿上琴盒,然后去聚餐。
王行赫得先去把车开出停车场,停到校门口,他让赵欢与给他带路。
“二窦,什么脑子?”
王行赫:“来的时候没想着记路。”
赵欢与:“不,我要在这儿等小野。”
王行赫:“快点儿的。”
周也善站出来:“我去吧,正好我知道车停哪个车位了。”
王行赫跟在周也善后面,回头幽怨地看赵欢与。赵欢与瞧见了,追上去。
“哎呦得了,我仨一起,一起行吧?”
宋野枝被后台的人拉着聊了好一会儿,终于脱身出来,外面的天已经黑尽了。易青巍在侧门站着,什么也没做,两手插在兜里,望着后台的方向等人。
等到了他,他表演的兴奋劲儿明显还没下去,嘴上没有呈现出来,全在眼睛里。
“小叔,好吗?”
他问。
“好得很。”
宋野枝的锁骨发红,那么半天还没消下去,大拇指更红得厉害,光线差,不注意看就像见了血。
“疼不疼?”
他问。
“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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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忘更,单机就是这点有些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