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淮民:“……”
这种话就连宋副队长都不会信。
“是真的,这种后遗症的成因解释起来一般都比较复杂,但的确有可能出现延迟发作的情况。”
凌溯压住了笑意,飞快把冒出肩膀的小卷毛轻轻压回怀里,仔细藏好。
“它给大脑带来的压力,主要来源于人体被接入睡眠舱后,内置程序其实是通过激发大脑内部原本不活跃部分,让人脑达到可以和计算机相当的运算速度。”
凌溯认真帮队员解释补充:“这种激活相当于挖掘人脑未开发的潜力,在短时间内不会有问题。”
“但我们不断探索、开发和研究的这部分结构其实也只进化了几百万年。”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两千多万年前,一头森林古猿骑在树上捶胸怒吼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自己的大脑有一天还要承担这种程度的压力……”
宋淮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编不下去了。”
凌溯立刻刹住话头:“对。”
他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虽然没有开口,但脸上显然是一副“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我就不用继续费劲东拉西扯了”的表情。
宋淮民险些又要把笤帚拎起来。
饱经沧桑的副队长深呼吸了几次,还是控制好血压,拿出记录着队长检讨数量的队内日志加了一笔。
对方的语气太过一本正经,宋淮民在听开头那几句的时候,甚至还被短暂地唬住了几秒。
直到他眼睁睁看着凌溯话锋一转,又开始抖搂那堆不知道有什么用的知识储备,并且毫无悬念地离题越来越远……
“反正就是不想去对吧?”宋淮民啪地一声合上日志,“直说不就行了。”
宋副队长在工作中的确一向严于律己、铁面无私,但现在是半夜,又不是工作时间。
再说他们讨论的也不是工作内容,如果凌溯实在不想去跟心理协会交涉,只要有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宋淮民这个副队长代为回复也不是不行。
“问题不大,跟那边的合作本来也都是我在回复。”
宋淮民扫了凌溯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看起来像是在处理邮件,其实都是直接一键未读转已读了吧?”
凌溯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
“我去跟他们说,凌队长连日工作劳累过度倒在了岗位上。症状很明显,已经开始胡言乱语、抱着队员不撒手,必须放假休息了。”
宋淮民拿出考勤表,在队长本人明天的出勤上打了个叉。
他看了一眼明显被队长带的越来越歪的新队员,顺手把庄迭的考勤也划掉:“正好,谁也别干了,都回家待两天。”
庄迭闻言抬头,小卷毛晃了晃,又在凌溯的肩膀上冒出来:“真的?”
“真的,两天之内不要让我看见你们。”
宋副队长冷酷地收起考勤表:“我原话去跟对面回复,为了不露馅,你们两个干脆就一直这么抱着算了。”
宋淮民当然不会真这么干。
他还有维护对外形象、建设队内队风队貌的任务,只不过是亲眼目睹了凌溯领着庄迭公然编瞎话的行径,打算这两个人点教训,叫他们长一长记性。
宋淮民把考勤表和日志一起收好,照例等凌溯跟自己讨价还价,在原地站了几秒,却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劲。
凌溯从来就没这么配合过。
他仔细地把庄迭倒了个手,走过来,握住宋淮民的手用力晃了晃:“老宋,我就知道你永远靠得住。”
“……”宋淮民:“啊?”
凌溯记下了他的仗义相助,索性也不打算再回办公室,打开私人储物间翻了翻,随手扯出两件外套:“你等着,我们给你带烤冷面和臭豆腐。”
“不准在单位吃臭豆腐!”
宋淮民还没反应过来:“等一下,你干什么去?你们两个——”
“回家呆两天。”凌溯飞快单手收拾东西,“这就走。”
他的动作格外利落熟练,甚至利用把背包甩在肩膀上的机会,抽出手给副队长真情实感点了个赞:“我还在想要找什么借口。老宋,还是你的经验丰富……”
宋淮民:“??”
他有点想不通事情怎么就忽然发展到了这一步:“等一会儿,你不是从来都绝对不肯回家吗?我上次还是从马路边把你捡回去的!”
这种情形听起来凄惨过了头,但实际情况被这样描述出来,似乎也的确没什么问题。
上一次,宋副队长实在看不惯凌溯在办公室和会客室之间游荡、仿佛随时准备长眠在睡眠舱里的状态,强行给队长放了两天假,把凌溯轰出了小队所在的别墅。
当天晚上,下班回家的宋淮民就在路边遇到了凌溯。
在一通盘问之下,宋淮民终于发现,对方的状态和之前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被轰出别墅的凌队长还是在游荡,只是把游荡的路径改成了马路边,把定位点换成了离别墅最近的一家网吧,以及离别墅最近的一家酒店……
“我没有从来都绝对不肯回家。”凌溯关上储物间的门,转回来解释,“我家离单位太远了,开车至少要一个小时,高峰期三个半小时起步。”
之所以相差这么多,其实是因为凌溯的家和小队所在的别墅刚好分别位于他们这个市的两头,不论走哪条路过去,都免不了要横跨整个城市。
横跨一座人口众多、高度发达、任何一条主干道都可能在任意时间忽然发生交通拥堵事件的城市,在路上可能遇到的不确定因素就太多了。
“至于吗?”宋淮民吐槽道,“说得这么复杂,不就是可能遇到堵车……”
“堵车这两个字说来简单,其实也拥有很多变数。”
凌溯已经走到门前,忽然停下脚步深吸口气:“堵在什么地方?是主干道还是某条支路、还是立交桥下、或者某个路口的环岛?是什么造成的,车辆碰撞还是其他原因?如果是碰撞的话,是自动驾驶还是手动?附近有没有负责疏导交通的人员……”
“可以了可以了。”
宋淮民听得头都大了两圈,他总算知道了凌溯为什么要在回答前先深吸一口气:“这些重要吗?反正你的目标都是回家,能回去不就行了?”
凌溯摇了摇头:“第一,我的目标不是回家,因为回去了也没什么要做的事,所以这个目标给我带来的动力可以说非常弱。”
“第二,虽然蝴蝶效应在诸多文艺创作和营销号的倾情演绎下,已经精确到了亚马逊丛林和得克萨斯州这种奇怪的定位,但它在混沌学上的比喻意义依然不可小觑。”
凌溯看着宋淮民,他这时候的表情倒是非常认真,丝毫没有之前东拉西扯的随意:“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化,都可能带动一场巨大的连锁反应。”
宋淮民被他说得有点发愣:“一场堵车……有这么严重?”
“当然有。”凌溯点了点头,“老宋,假设你忽然穿越,回到了三个月以前的世界……”
“这个假设的前提就已经很离谱了啊!”宋淮民吼道。
“……那么你做出的任何一个随意的举动,哪怕再不起眼,都可能导致后续的所有事情和原本的轨道出现脱节,走向完全不同的结果。”
凌溯停下话头,叹了口气:“好吧,好吧。”
夜里的风有些凉,凌溯揽着已经快要听睡着的小卷毛,把自己的外套仔细裹在庄迭身上。
他看向宋淮民:“以目前的科技手段,玩弄时间轴的确很难实现……但假如有人做了个时间流速差大得离谱的梦呢?”
宋淮民皱起眉,没有立刻开口。
“如果梦与现实的流速差可以被放大到几百倍,几千倍。”
凌溯说道:“如果有一个人,他只是睡了一觉又醒来而已。但在这场梦里,他其实已经过了几十年,过完了自己的一生,甚至更久……”
“最后这个人醒来,发现他原来就躺在床上。”凌溯话锋一转,“对这个人来说,他这算是穿越了自己的时间吗?”
宋淮民紧锁着眉头,沿着凌溯的问题仔细想了想。
不知为什么,他心头不自觉地隐约发沉,似乎这个问题本身就带有某些异乎寻常的重量:“你做过这种梦?”
“怎么可能?”凌溯当即摇头,“这只是种未经验证的假设。是因为要论证有关穿越的问题,我才稍微发散讨论了几句。”
“老宋,你把这些跟协会那些人说一遍,让他们有点事忙活,就不会再追究我的事了。”
凌溯否认得有理有据:“再说,我要是做过这种梦,也不至于攒下这么多检讨没交……”
宋淮民莫名跟着悬了半天的心:“……”
他的血压又有点往上升,深吸口气,用力按了按额头:“我就不该多嘴……行了,快点走,别在这儿烦人。”
搭档到现在,宋淮民已经很清楚凌溯的脾气。
凌溯要是想讲点什么,可以说上三天三夜都不歇一口气。
但只要是这个家伙不想说明白的事,不论怎么问,都是不可能摸到一点头绪的。
宋淮民越来越觉得替这家伙担心就是白费力气,他不打算再折磨自己熬夜的脑子,不由分说把凌溯推出去:“既然要回家,那就快点回去。”
把这两个人轰出工作区,宋淮民利落关灯拉闸,又摸出备用钥匙塞给凌溯。
“虽然东拉西扯了一大圈有的没的,但你确实是不愿意回家吧?”宋淮民抓住了唯一的重点,“既然难得想回去一次,那就快点走,正好半夜不堵车。”
“庄迭有没有住的地方?要是外面租的房子已经退了,就在宿舍好好休息两天。”
宋淮民锁好门,向过身庄迭保证:“好了,你队长用不着去见那些人了,你可以放心……”
宋淮民:“……”
身后空空荡荡,只有穿过走廊的冷风。
凌溯从副队长眼皮底下成功偷走了新队员,已经矫健地跑到了走廊尽头,脚下依然不停,一步两阶快速冲下楼梯。
他的动作极快,等宋淮民反应过来,追到窗边,恰好看到凌溯那辆车停在门口。
车门一气呵成地弹开,车灯缓缓熄灭。
凌溯把庄迭小心地放进副驾驶的座位里,弯腰探进去低声同庄迭说话。
他一只手扶着车沿,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又笑出来,又伸手揉了揉小卷毛,帮庄迭把安全带扣好。
凌溯关上车门,起身绕回另一边,脚步轻快得根本看不出有半点心事。
宋淮民在窗口站了半天,还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他发誓再也不提这家伙瞎担心,用力关严窗户,转身回了自己的宿舍。
……
深夜的街道的确不太堵车。
庄迭揉了两下眼睛,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凌溯的外套。
他刚从困意里挣扎出来一点儿,被车里舒适的仿自然慢流速空调风裹着,眼皮就又有点发沉:“队长,我睡了一天,还是困。”
“很正常。”凌溯笑了笑,“要是每次睡觉都像这么做梦,不论是谁都要神经衰弱了。”
之前对副队长的解释,也不尽然是胡编乱造——虽然未开发的潜力之类只不过是街头小报的再创作,但至少在睡眠舱的连接原理上,凌溯说得其实并没有错。
要让人脑和计算机同步,注定会带来高强度的消耗。
对任何人而言,这种消耗都是相当程度的负担,只不过每个人的接受和适应能力不同,所以反应也多少有些差别。
凌溯单手扶着方向盘,耐心地给庄迭解释。
他靠在驾驶座里,半个身体被窗外投进来的霓虹灯映着,眼底那一点安静的暖意反而格外明显。
凌溯侧过头,空出的手揉了揉庄迭的发顶:“我也一样,我们都会觉得累。”
庄迭抱着那件外套,他被一点毫无意义的好胜心激励,坐直了点:“可你还能开车。”
“不是我在开,是自动驾驶。”凌溯实话实说,松开手,“我就是觉得单手扶着方向盘说话很酷。”
庄迭:“……”
凌溯轻轻咳嗽了一声,嘴角压不下地抬起来
科技水平已经足以支持睡眠舱和“茧”的搭建,自动驾驶之类的技术更是早已发展成熟。
凌溯倒是会开车,但他平时没有开车的需求,今晚又同样已经很疲惫。在这种状态下,还是把操控方向盘的权力交给计算机更稳妥。
凌溯抬起双手,异常坦荡地承认了这一点,看着已经困到打蔫的小卷毛迅速融化在了外套下面。
“好胜心消失得这么快吗?”他轻笑出声,伸手去帮庄迭调座椅,“既然这样——”
外套下面探出一只手,飞快按在凌溯要调整座椅的手背上。
“不行。”庄迭的声音从外套底下传出来,“这样就不像去做客了。”
虽然科技发展带来的便利已经足以淹没大量无用的仪式感,但就像凌溯认为扶着方向盘很帅一样,在庄迭看来,这段路程本身也很重要。
虽然把整段路完全交给计算机来操控,他们什么都不必管、只要稍微睡上一会儿,理论上其实也一样能到家,但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队长,我坐在你的副驾驶跟你回家,这是一个确定性事件。”
庄迭说道:“我很期待去你家,所以我不想睡觉。在整理这段记忆的时候,我需要确定这不是梦。”
凌溯怔了几秒钟,将手翻过来,握住庄迭的那只手。
他重新扶上方向盘,指尖轻轻敲了几下,眼底映着窗外的霓虹灯。
庄迭坐在他身边,他们一起回家,这是此刻正在发生的现实。
不会被任何一只胡乱扑腾的蝴蝶翅膀干扰。
“这不是梦。”
凌溯轻声道:“小卷毛,我把你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