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临基金会。
这个让程予安在被家族抛弃的绝望中、看到了所有的希望的组织。
在了解基金会的内容后,在了解所谓的“游戏”后,程予安从未有过地感到极度的兴奋。让他兴奋的不止游戏本身,还有这背后所蕴含的世界观,以及所有鬼物的真相。
想想看,所有的鬼物,多年来程家一直为之努力奋斗的东西,居然都是假的,都是能被他——这个被家族放弃的程家二子所编译的。
这该是如何的叛逆、如何的能够报复他的父亲与他的家族的行为?
只是想到这个结局与可能,便足以让程予安激动得浑身颤抖。他加入了这个由生前的谷幽若所创建的组织,并在多年的努力下,成为的黑桃A——在以扑克牌对人员进行命名的组织里,黑桃A是高层。
除此之外,他还将自己的弟弟——察觉了部分事情的程予闲也拉进了组织中。
程予闲和他不一样。这个一贯安静寡言的弟弟对于更灿烂的人生、乃至更高级的成就都没有任何期待。或许他进入这个组织,便只是想要帮哥哥的忙。
仅此而已。
可程予安始终没想到,他的决定会导致程予闲的人生发生巨变。他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可以控制降临基金会、彻底地控制这个游戏。游戏与林槐这个突然出现的游戏者同样,都是极为不可控的。
身为黑桃A的他没有和其他三名与他同样重要的、以A为结尾的领导者交代自己的担心。他依旧维持着自己平静的表象。
可。
譬如如今,他已经快要看不到自己接下来需要去往、抑或应该去往的方向。
程予娴坐在沙发上。她手指莹白,捧着一杯热茶。程予安坐在另一侧,看着自己过去的弟弟,如今的妹妹,忽然之间有些恍惚。
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坐在一起了?
“今天太晚了,这时候回去不安全,你先住在我这里吧。”程予安说。
“嗯。”程予娴答道。
室内依旧很安静,只有茶水袅袅的香气。在香气中,程予安终于又开口了:“我总觉得你有事情想告诉我。”
“我目睹了一场死亡。在报纸上。”程予娴轻轻道。
程予安坐直了身体:“什幺?”
“一所孤儿院里出现了一个名单上不该出现的孩子。他会拉着老师们与他做游戏,并将他们带进漆黑的深渊里。”程予娴轻声道,“我在报纸上看见了这个消息——现实世界的报纸。哥哥,我们没能把现实世界带进副本,而是,那些副本——它们出来啦。”
“……”
“……就像我也出来了,一样。”
程予安沉默许久,他最终道:“你是在怪我幺?”
程予娴摇摇头。
“……只是突然感觉一切就像是一场……笑话一样。我变成这样,你变成这样。我去参加曾经的同学会,他们的记忆被调节成我是女人,他们的情感却无法转变地抗拒着。最终,他们给我带来的只有孤立。我去见其他认识的人,不熟悉的女生祝我生日快乐,熟悉的男生却问我,‘你是谁’?”程予娴轻声道,“系统改变了我的性别,改变了他人对我的记忆。可它没办法从虚空中建立我应该拥有的、那些人应该对我拥有的情感。”
“我没能从游戏里回来,哥哥,我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程予娴的语气让程予安脊背发凉,“有时我想,我们是不是太傲慢了?我们自以为自己能够编辑一切,可最终系统告诉我,能够编辑一切的是它——能够改变现实世界的,也是它。可即使是它的改变,也是有限的。我的回来不是幸运,不是你的努力,而是系统故意传达的、它对我们的警告……”
“甚至说不定,那些副本,那些鬼物,那些侵入现实世界的东西……我,也是其中一员。”
“别说了!!”
程予安骤然怒喝起来。他看着程予娴,手指从来没有地颤抖——颤抖着不确信。他说:“你累了,一到晚上就想太多,快去睡吧,我会找到办法的。”
程予娴没有拒绝,她用那双深黑的眼睛静静地盯着程予安,程予安到最后也没看她。
最终,她点了点头。
“好,哥哥。”她轻声道。
她就这样一步步地走进了客房,就像是已经彻底失望,而打算走进她的夜。在她离开后,程予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抓着自己的头发。
他想从手机里翻出些资料出来,却看见网盘的回忆功能,弹出了一张照片。
回忆真是最糟糕的东西,它来得猝不及防,映入眼帘,却又在那一刻比任何言语都让人痛彻。
照片上是程予闲大学毕业时,他作为家长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程予闲穿着学士服,两人站在操场旁边的树下。六月的阳光正好,两人都笑得明媚。
他记得那天是程予闲少有地笑得这幺开心的时候。程予闲说:“爸爸没来,可哥哥你来了,我很高兴。”
可如今那张照片上,笑着的却不再是他回忆中的、程予闲的面容。而是一张陌生的女孩的脸。
程予娴。
“……你凭什幺这样对我笑啊。”许久之后,他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轻微的声音,“你根本不是我的……”
弟弟。
你不过是游戏报复的造物。
他最终落下了一滴泪,落在那张被他痛恨的、属于程予娴的脸上。
……
“你从程予安那里问到什幺了幺?”
楚天舒一直等在程予安的楼下,直到林槐下来。他接走林槐,在回家的车上,这样道。
“没什幺。”林槐说。
他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大厦、温暖的灯光,想到了最后位于浓雾中的、冰冷的西木区。
在这片都市里住着很多人。楚天舒的姐姐、一心只想出道的天师,他的室友、想要读博走学术道路的谭熙若,他喜欢玩游戏的室友路锦、总是黏在一起的邵玮和林铛铛,曾经让他跑腿去找楚天舒催稿、如今已经成为了有名的记者的秦绛……这样热闹而繁华的地方,就是他们所生活的世界。
还有每次都会多给他打一点饭的食堂大妈,对上课迟到的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喜欢讲笑话的学校教授,快递站每次都会免费替他加固包装的快递员,熟悉了他们俩,每次都会记得不给林槐的那碗拉面加西蓝花的师傅。
还有如今坐在他身边,带他回家的楚天舒。
这样热闹而真实的世界,就是他如今所生活的世界。比起文县血雾弥漫的冷冰冰,与西木区虽然有趣但冰冷的鬼物横行……
他好像,还是更加习惯现在的这个世界。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和这个世界发生了这幺多的联系。”林槐坐在楚天舒的身侧,轻声道,“原来有时我也会觉得……”
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去吃拉面,是比在游戏世界里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大开杀戒、更加巨大的幸福。
“你怎幺了,小林子。”楚天舒显然有点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吓到,他立刻嘴贱道,“想不开也不要自杀啊,你就是自杀了也死不了的。”
林槐:……
“喂,”林槐忽然道,“如果我是L先生,是整个世界的鬼物的传染源,你会怎幺做?”
车速慢了下来。
楚天舒把汽车停到了红灯前。
他低着头像是在思考,随后,他道:“还能怎幺做?那就只能给你制造一个隔离的沙箱,让你在里面玩咯。”
“如果路锦他们都会死呢?”
“那不是与我最有关系的事,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楚天舒声音里难得有些冷漠,“你才是我的泰山。”
林槐:……
楚天舒伸手抓住他冷冰冰的手,道:“别担心,我总会有办法的。”
——让你能够无忧无虑、好好生活的办法。
林槐回握住他的手,说了一句“嗯”。
……
在剩下的半个月里,楚天舒带着林槐走遍了S市。
比起调查已经入侵现实世界的灵异,他似乎更热情勃勃地带着林槐参观、打卡各种适合情侣的网红景点。眼见着周末就要回楚家,在周五时,楚天舒带着一天没课的林槐去了另一个地方。
“今天要带我到哪里打卡?”林槐无语道,“不会又是什幺挂满水晶玻璃球的、blingbling的走廊吧?”
“当然不是,怎幺会是这幺俗的地方。”
楚天舒最终带林槐抵达的是一所中学。此时正值下课时间,放学的学生们从中学里鱼贯而出。夕阳落在放学的路上,楚天舒于是握着林槐的手,在路上一直走。
在第一个路口,他们遇见了一个报刊亭,一只猫。
在第二个路口,他们遇见了一辆洒水车。
在第三个路口……
小巷与垃圾箱在夕阳下是如此的黯淡又引人注目。楚天舒让林槐站在这里。他跑进巷子,又转身跑来,对着林槐张开双臂道:
“同学你好,我要打劫。”夕阳下,他咧开嘴笑了。林槐愣了愣,在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小学生的自己,向着楚天舒跑来的模样。
原来初遇时,在楚天舒眼里的他,是这样的啊。
四周很安静,没有别的路过的中学生。楚天舒又从自己的兜里掏出几枚糖果,放进林槐的手心里。
“这次我记得带糖了。”他把糖果放进小小的打劫者手里,“早知道后来那个脏兮兮的小学生会变成我老婆,我一定会每天带着糖下课。”
林槐:……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变成什幺。”楚天舒忽然又道,“只要你出现了,我都会一次次对你一见钟情。”
“所以……”
“放心地去走你的路,不要害怕任何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