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天浩!”
一道陌生却又似乎在哪里听过的男声从后方传来,龙天浩翻越栏杆的动作一顿,旋即回过头,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明恕是一路跑上楼顶的,说话时却稳稳控制着气息,几乎没有喘。
他向龙天浩招手,“过来!”
龙天浩在重案组见过明恕,双眼通红,喝道:“你来干什么?”
明恕谨慎地靠近龙天浩,“我不来你不就要从这里跳下去了吗?”
“我……”龙天浩情绪不稳,左手死死抓着栏杆,下意识反驳道:“我没想过要跳下去!”
“那你就松开手!”明恕声色俱厉道:“过来!”
龙天浩没有松手,仍旧紧紧贴在栏杆边,短时间内抿了好几次唇。
很明显,他在害怕。
但这种害怕并不是普通人面对警察时的害怕,而是一个自我判定不高的年轻人,在面对一个年长、优秀的同性时,由内心投射出的自卑与畏惧。
明恕并未收敛起那种颇有威慑力的气场,反倒步步逼近,“这是老房子,栏杆上全是锈,你不是爱惜你的左手吗?怎么还抓着那栏杆?”
龙天浩闻言条件反射放手,低头一看,手掌上全是暗红色的锈。
沉锈似血,沿着掌纹深一寸浅一寸地铺开。
明恕看准时机,飞快前掠,在龙天浩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将人彻底从栏杆边带离。
龙天浩猛力挣扎,可明恕高出他一个头,力量更是没得比,他被钳制着,根本挣脱不开。
跟着明恕赶来的邢牧看得心惊肉跳,“领导,现在怎么办?”
明恕押着龙天浩回到出租房,将门窗全部关严实,注意到龙天浩手指上的伤,问:“家里有没酒精碘伏?”
龙天浩低头坐在沙发上,没有反应。
邢牧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个小方盒,“领导,我这儿有酒精球。”
明恕想起来了,邢牧这位哥包里永远装着酒精球和消毒喷雾,以备不时之需。
“洗手,自己处理。”明恕将小方盒抛给龙天浩,开始环视室内。
屋里陈设简单,最值钱的是电脑,地板桌子倒也算整洁,没有游戏宅家中常见的外卖包装、零食口袋。
电脑桌上倒扣着一个相框,明恕将它拿起来,照片上的龙天浩比现在年轻,精气神十足,穿着一件队服,双手竖起大拇指,冲镜头笑得十分灿烂。
龙天浩洗完手回来,猛冲到桌边夺回相框,先是紧捏在手中,而后再次扣在桌面,颤声说:“不要看。”
“是你刚开始打职业的时候?”明恕问。
龙天浩默不作声地将酒精球贴在被咬得鲜血直流的手指上。酒精具有刺激性,那伤又是破皮新伤,两相接触,痛是必然,可龙天浩神情却很麻木,连眉心都没皱一下,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痛。
是天生对疼痛不敏感?
还是已经习惯了疼痛?
明恕观察了会儿,坐在龙天浩的电竞椅上,一想到这人差一点就跳楼自杀了,不免有些心烦,“说吧,为什么想跳楼?就这么不想活了?”
龙天浩将染红的酒精球丢进垃圾桶,从下方瞪向明恕,“我想活不想活,关你什么事?”
邢牧想说教,又怕明恕说自己多嘴,只得悄悄说:“年纪轻轻的,再想不开也不能跳楼啊……”
明恕指尖交叠,“你是因为手伤难以治愈,才想要给自己来个了断吧。”
龙天浩手背青筋绷起,“和你无关!”
明恕说:“你跟沙春学古筝,以为通过练习古筝,能够帮助左手恢复……”
“别说了!”龙天浩吼道。
明恕却继续道:“是你自己这么想,还是有人告诉你?”
龙天浩左手已经捏成拳头,手指的破口因为这个用力的动作而被撕得更开,血顺着手背往下淌。
邢牧生怕他会对明恕动手。
“我自己想学古筝不行吗?”龙天浩面容扭曲地说。
明恕从电竞椅上站起,垂眼俯视着龙天浩,“别他妈跟我耍横。”
龙天浩怔了下,脸上的戾气顿时溃散。
“你去年退役,不是因为年龄到了,而是左手的严重伤病。”明恕吐字清晰,发音有力,“但你并没有放弃,你一直积极治疗,寻找各种办法,期盼有朝一日能够复出,回到你心爱的战场。”
龙天浩哑然地张嘴,左手开始颤抖。
“到今年6月,你正方偏方全都试遍,光邺医院的雷医生将你的左手手指由无法弯曲治到能够满足正常生活需要,但仍离你的要求有距离。”明恕说:“你发现自己也许永远也无法复出,所以陷入绝望。这时,有人告诉你,练习古筝能够促进你伤手的恢复,你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人还告诉你,‘蒹葭白露’的沙春,是名非常优秀的古筝演奏者。”
龙天浩布满红血丝的眼忽然浮起一片水雾。
他并没有否认。
“你怀着巨大的目的性和希望,以为自己的手真能好起来。”明恕继续说:“所以在你生日那天,你告诉你的粉丝,让他们等你。”
龙天浩轻轻摇头,含义不明道:“我不知道……”
明恕接着说:“但几堂课学下来,你不仅发现手并没有好起来的征兆,还发现沙春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厉害——她和你一样,在所从事的行业中毫不起眼。”
龙天浩一下站了起来。
明恕冷不丁道:“沙春让你认为你们是‘同类’,你杀害了沙春。”
在不知情者听来,这是两句逻辑全无的话,前后没有任何因果关系。
知情者却能听懂,这是一块“多米诺骨牌”倒向下一块“多米诺骨牌”的条件。
龙天浩的反应至关重要。
“你……你说什么?”龙天浩瞳孔紧缩,茫然地张着嘴。
两人隔着三步远,明恕眼神冷厉,龙天浩露在T恤外面的一截锁骨上下起伏,半分钟后摇头道:“我没有杀人,我只是威胁过她。”
“坐下。”明恕的语气近似命令,“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最好别以谎言来糊弄我。”
龙天浩有点懵,闻言当真坐回去了,整个人像被霜打了一般,轻声说:“我从来没想过杀人,该死的只有我自己。我有时控制不了情绪,但我不会杀人,我……我自杀也不会杀人。”
邢牧走到明恕身边,压低声音道:“领导,这人可能患有抑郁症。”
明恕“嗯”了声,问:“在上课过程中,你是不是向沙春讲过你的职业经历?”
“她问我为什么想学古筝。”龙天浩盯着地板上一个圆形污迹,目光有些涣散,“我开始没说,只说我以前是电竞选手,她说一看我这双手,就知道我是个很努力的人。”
明恕说:“而她也是个努力的人。”
龙天浩惊讶,“你怎么知道?”
明恕没有回答,“‘努力’拉近了你们的距离,你不再藏着掖着,开始向沙春剖白内心。”
龙天浩疑惑地望着明恕,过了会儿才说:“我告诉她我的左手受伤了,还有我这些年在次级联赛挣扎的经历。除了雷医生,我……我从来没有对外人倾述过这些。我当时觉得,沙春能够理解我的心情。”
明恕问:“她后来又对你说了什么?”
龙天浩不解,“什么什么?”
明恕说:“一个计划。”
龙天浩眉间的疑惑更深,片刻后摇头,“我不懂。”
气氛又陷入古怪的凝滞,明恕说:“既然你和沙春关系不错,那上次你为什么对沙春抱有那么大的敌意?”
“我对她没有敌意,我只是……”龙天浩神情黯然,“我根本控制不住情绪。上了一段时间古筝课之后,我的左手不仅没有好转,还时常疼痛难忍,再次出现肿胀的情况。我明白了,没有谁能够救我的手,它坏了就是坏了,雷医生帮不了我,沙春也帮不了我。”
明恕在龙天浩面前踱了几步,问出那个关键问题,“你绝不可能自己突然认为学习古筝有益于左手的恢复,有人误导了你,让你病急乱投医,这个人是谁?”
龙天浩并未否认这个人的存在,却摇头道:“我不认识。”
明恕说:“不认识没关系,你什么时候,在哪里遇上他?”
龙天浩这回沉默了很久。
“有难言之隐?”明恕问。
“我控制不住自己,干过一件很糟糕的事。”龙天浩双手局促地在腿上搓动。
明恕说:“是威胁雷医生?”
龙天浩连忙抬眼,“你已经知道了?”
“那个误导你的人就是在你大闹医院之后出现?”
“……嗯。”
龙天浩说,他其实知道雷医生已经尽力。和接受治疗前相比,他的左手情况好了很多,如果没有雷医生,他恐怕连签约主播都不能做。
可是这远远不够!
左手迟迟无法恢复到受伤之前的状态,雷医生也明确告诉他,他已经不可能再打职业了。
“我不知道能怪谁,好像谁都没错,想来想去,要怪只能怪我自己。”
龙天浩的声音渐渐哽咽,望着明恕问:“但我又有什么错呢?”
这一声里尽是绝望与无助,痛苦渗透进了每一个颤抖的咬字里。
明恕很轻地吸了口气。
“雷医生说是我早年用手过度,现在也不遵医嘱,导致左手好不起来。”龙天浩苦笑着摇头,“可我天赋有限,不像那些天才。如果我十几岁时不拼了命地练,我怎么出头?如果我因为治伤彻底放弃游戏,我怎么复出?现在有天赋的新人那么多,除了勤奋,我拿什么去和他们拼?我……”
龙天浩突然停了下来,用颤抖的左手拭去即将落下的眼泪,而后叹息道:“其实勤奋也没有用,我把这只手练到这种地步,不还是没能出头吗?我从来没有打过顶级联赛,那么多年都只能待在次级联赛,即便在次级联赛,也只是水平中等的选手。我对不起我的父母,我活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都是我自己的错。”
话题似乎已经跑偏,但明恕并没有提醒龙天浩。
几分钟后,龙天浩长吸一口气,“可我不敢承认啊,不敢怪自己。我必须找一个人来替我承担,将所有的错都推到他身上。如果不这样做,我要怎么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
明恕说:“那个人就是雷医生。”
龙天浩捂住上半张脸,沉沉点头,“我去大闹他的诊室,将所有痛苦都发泄在他身上,骂他是庸医,怪他治不好我的病,怪他毁了我的前途……后来保安来了,将我按在墙上,我才清醒过来。我以为他们会报警,但后来他们只是让我保证不要再来医院闹事,就把我放了。”
与光邺医院一街之隔就是冬邺医科大学主校区。
龙天浩离开医院之后,无处可去,盲目游荡着,就到了医科大的校园里。
“我已经没什么钱了,想要不就死了吧。校园真好,安静,大家都有可以奔的前途。我坐在长椅上看他们,看够了,我就去死。”龙天浩说:“但后来有个人走过来,和我坐在一起。他告诉我,练习古筝能够促进手部腱鞘炎的恢复,还给了我一张宣传单,叫我去‘蒹葭白露’找一位叫‘沙春’的老师。”
“蒹葭白露”的宣传单。
于孝诚也是在拿到宣传单之后,才找到“蒹葭白露”!
明恕问:“宣传单你还留着吗?”
龙天浩摇头,“报完名之后,我就把宣传单扔了。”
一直没出声的邢牧终于忍不住插话,“你为什么会那么相信一个陌生人?”
龙天浩看着左手,轻声说:“谁有办法治好我的手,我就相信谁。”
顿了两秒,龙天浩又说:“而且他……他是大学里的老师。”
邢牧没明白,“老师又怎样?”
明恕却懂了。
龙天浩外表看着像个混混,其实相对单纯,没读过多少书,十几岁就开始打职业,对高学历的人有种近乎本能的仰慕,认为大学教师、医生这一类人都是可信的。
“他说他是老师?”明恕问。
龙天浩像是被问住了。
明恕蹙眉,“他并没有说过他是大学教师?”
“我以为他是。”龙天浩有些慌张,“他在医科大里,五十多岁,很有风度,灰白色的头发,戴着眼镜,说话很,很有水平,不是老师,还能是什么呢?”
明恕心中渐渐有数,“那我再问你,你后来还见过这个人吗?”
龙天浩摇头。
明恕伸出手,“把你的左手给我。”
龙天浩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明恕反问:“你在怕什么?”
龙天浩犹豫了半天,前伸左手,明恕很快握住,龙天浩倏地一僵。
“痛?”明恕问。
“不算痛。”龙天浩轻声说:“最痛的时候已经过了。”
明恕将龙天浩带回重案组,立即让技术人员绘制画像,又让技侦按日期去调冬邺医科大学的校园监控。
看到画像时,于孝诚很茫然,“我没有印象。”
靠目击者的描述制作的画像往往与真人存在不小的差别,除非是那种长相极具特点的人。明恕并不指望于孝诚能认出画中的人,问:“你说你选择‘蒹葭白露’,是因为拿到了不少培训机构的宣传单,‘蒹葭白露’是离你最近的一个?”
于孝诚点头,“嗯。”
“发给你传单的是谁?”
“记不得了,都是大学生吧,出来做兼职的。”
“在你去‘蒹葭白露’前后,有没有注意到一个五十多岁,气质与大学教师相似的男性?”
于孝诚想了许久,摇头,“没有。这个人就是杀害沙春的凶手吗?你们有线索了?”
明恕皱眉,“所以你去‘蒹葭白露’,完全是偶然事件……”
这话并不是提问,于孝诚却当作明恕在问自己,“是啊,如果有更近的,我可能就不会去‘蒹葭白露’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你们相信我!”
“我不认识他。”刘美的反应比于孝诚平淡,不满地瞪了方远航一眼,以示被不断打搅的不满。
方远航说:“不认识?从你的表达里,我听出了一个细节——你只是不认识他,但对他有印象。”
刘美反应顿了一拍,惊讶道:“你理解错了,我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我补充一个问题。”方远航觉得自己现在对美女已经彻底免疫了,面对这样一个美人,心中纹丝不动,只想撬开美人的嘴,挖出能够破案的细节,“你以前没有说清楚,冬邺市那么多打着古风旗号的机构,单就东城区就有好几家,你怎么就选中了‘蒹葭白露’?”
刘美低下头,尖尖的下巴几乎要消融在阴影里。
“真的没有特殊原因。”过了一分多钟,刘美眼神躲闪,发音也很不稳,“你们知道我在别的机构也上过课,我只是喜欢古风,看到路程、时间、收费合适的,我就去了。”
沙春另外的学生也陆陆续续到刑侦局接受问询。
年纪最小,完全不具备作案能力的王丹、梁喜月都是由母亲选择去哪里学习、学什么。王母与梁母都说,选择“蒹葭白露”一是因为看上去不错,二是被“演艺集团明星古筝演奏家”的宣传噱头所吸引。
贺军朝、贺修婷两兄妹的情况和王丹、梁喜月差不多。
查来查去,明恕在案发时不在国内的闻鹤处发现了佐证自己推理的重要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