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远航是重案组精力最旺盛的一个,和刘美几次接触下来,越来越放不下。
明恕说刘美动机模糊,易飞认为刘美的涉案可能很低,正副两位队长都是以更为宏观的视角考虑问题,但方远航侦查的命案没这么多,又有点一根筋,思来想去,还是打算跟刘美这条线。
方远航想找明恕讨论一下,明恕忙得见不着人,方远航头一铁,直接找到萧遇安。
反正萧局是我们分管领导,和我师傅关系好——他这样想——这案子萧局一直在关注,我去求个指点总不会错。
“明队说得没错,刘美动机模糊,先不说她有没有可能杀害沙春,更关键的一点,沙春不会将她当做‘目标’。”萧遇安耐心地跟热血小警察分析,“但你的坚持也没错,刘美身上至少有三个疑点。”
方远航立即道:“这我已经理清楚了!”
萧遇安“嗯”了声,“说说看。”
“第一,就是她和沙春多得不正常的手机通话,她的解释很牵强,什么‘沙春比较传统,喜欢打电话’,在我这儿说不通,打电话还是用聊天软件,这是一个习惯问题,和传统不传统根本没关系,哪个方便用哪个,久而久之不就成习惯了吗?我父母总比沙春传统吧,他们现在和我交流都发微信呢。”
方远航说:“第二,我第一次和她接触时,她说沙春对她说,你不够努力。沙春的性格我们已经摸清楚了,她可能在心里将刘美判定为‘不努力’,但她绝对说不出这种话。刘美撒这个谎,要么是想掩盖什么,要么是随口一说——‘不努力’可能是刘美对她自己的判定。我个人觉得想掩盖什么的可能性高一些。”
“第三,刘美说经常和沙春讨论装扮,教沙春化妆、变美,还说沙春渴望变美,主动向她讨教。可我和我师傅……不,我和明队去看过沙春的家,沙春的化妆品里,只有日常护肤品,没有彩妆,我看不出她会向刘美学习化妆。而且沙春的精力都放在音乐上,真的会花时间变美?沙春最后那段时间忙于策划自己的死亡,会在死前谋求形象上的改变?这太矛盾了。”
“想法很好,疑点都找出来了。”萧遇安温声肯定,“沙春在死前一两个月里追求美、追求改变的可能性不高。刘美不止一次撒谎,你盯她没问题,但我想听听,你打算从哪里入手?”
方远航逻辑清晰,“练古筝!”
“为什么?”
“刘美说,她不止在‘蒹葭白露’这一家古风培训机构上课。在找到沙春之前,她还去过别处,原因是她的职业在大众眼中很浅薄,而她觉得自己也确实是个浅薄的人,所以想用传统文化来培养自己的深度。”方远航说:“这话我第一次听到觉得没问题,但越琢磨越不对。”
萧遇安点头,“她盯死了古风。”
“对!”方远航有点激动,“培养自身的深度难道只能去古风培训机构上课吗?单就音乐来说,她可以选择的就不止民族乐器!她为什么不选择多读书,多和熟知传统文化的人交流?她为什么不学画画?而且我和她接触好几次,感受不到她有任何谋求改变的心思,培养深度只是停在嘴边。她是因为某个目的而不断去古风培训机构,这个目的肯定不是培养什么深度!”
萧遇安说:“分析很在理。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么多,那就放手去查。”
方远航犹豫道:“我怕我师傅说我不务正业。”
“放心吧,比起不动脑筋执行上级的命令,明队肯定希望你多想、多做。”萧遇安笑道:“他跟你差不多大时,也跟你一样。”
“真的?”方远航眼睛晶亮,一想又觉得不对,“萧局,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萧遇安神情自然道:“我们每一个重案刑警,都是这么过来的。”
得到分管领导的肯定,方远航干劲十足,先是查到刘美从去年7月开始,先后在四个类似“蒹葭白露”的机构上过课,时间最短半个月,最长两个月,学过葫芦丝、琵琶,还有古筝。
其中,“洛水国风堂”的葫芦丝教师周茜于今年4月失踪。
案子发生在南城区,由分局和派出所按流程查办,目前尚未侦破。
除了周茜,刘美的另外三位老师分别是“天下民乐馆”的赵昇、“秦周学堂”的梁莼、“鲁道”的王曼。
方远航发现,她们四人和沙春相似,都是五官不算惊艳,但颇有古典气质的清秀女人。
“来上课的学生有各种各样的诉求,有的是真心实意想学乐器,有的是想追星——比如去年有部古装剧热播,当时有不少学生妹跑来,想学那剧的主题曲。”梁莼对刘美印象深刻,且颇为不满,“但直到刘美离开,我也不知道她想干嘛。上课不用心,老是打听我的家庭情况、感情生活,最有病的是带一大包化妆品来,想给我化妆。别看老娘是个弹琵琶的,真化起妆来不比她这种野模差好吧。后来我记得她买的课程还没结束,就没来了。”
赵昇看得比梁莼明白,但起初不愿意说,方远航再三强调警方会保护证人,赵昇才勉强开口。
“刘美暗示了我很多次,有人喜欢我这样会民族乐器,又长得挺秀气的女人。我不知道刘美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可能是中介,还是内什么……妈妈桑?”赵昇说:“我虽然还没有结婚,但和男朋友关系一直很好,也活得很安分,不想和刘美这种人扯上关系。刘美应该是懂我的意思了,后来就没有再来叫我化妆啊,换造型什么的。”
三人里,王曼是最局促的一个,“我很后悔,差点因为钱跟着刘美走。她告诉我,有个老板想包养我,老板喜欢会弹奏民族乐器的人,只要我每周穿古装跟他过一晚,就能得到两万块钱。”
追踪的线索终于出现突破口,方远航手心出了汗,“这个老板是谁?”
“我不知道。”王曼摇头,眼睛都红了,“我缺钱,所以鬼迷心窍。我答应了刘美,本来都要跟她走了,我爸妈突然从县城里来看我,给我过生日。我一下子就觉得对不起他们,换掉手机,也辞了职,一直躲着刘美。幸好她没有再来找我。”
方远航问:“你们平时怎么交流?一般是打电话,还是在聊天软件上互发消息。”
“啊!”王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最后几次通话,我怕出事,所以悄悄录了音。”
方远航激动道:“快给我!”
录音中能够清楚听到,刘美确实在王曼和某个“金主”间扮演着中介的角色。但让方远航有些在意的是,刘美好像很着急,恨不得立即将王曼送到“金主”身边。
哪个拉皮条的会这么着急?
好像不完成任务,自己就将大祸临头?
“师傅,周茜4月失踪,到现在都快半年了,分局那边没有进展,我怀疑周茜已经遇害。”方远航在电话里说,“这个‘金主’让周茜失踪得这么隐蔽,线索极少,说明他有点本事,而他不断让刘美出来物色美女,在周茜出事之后,刘美仍然没有停下,说明‘金主’自大狂妄,很有背景,自以为能够一手遮天!师傅,这个人我判断是个权贵之子!”
“权贵之子?”明恕声音一冷。
他并非嫉恶如仇的性子,但对那种仗着家庭、父辈胡作非为的人有种本能的厌恶。
社会上对权贵之子的评价极低,认为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随意玩男人玩女人的垃圾,惹出事有爹给罩着,即便闹出人命,也屁事没有。普通人遇到权贵之子,就只能认栽。
可明恕自己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萧遇安也是。
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严格约束自己的言行,他与父母、祖父母都不亲,谈不上多少感情,但也知道父亲不是人们咒骂的那种权贵。
萧家同样,萧遇安在特别行动队数次经历生死之困,萧遇安的堂兄萧牧庭、堂弟萧锦程,一个是特种部队的队长,一个功勋缉毒特警,哪一个没为这个国家抛洒过热血?
就因为部分权贵之子胡作非为,惹是生非,他们整个群体就要被扣上低劣纨绔的帽子。
明恕不恨那些辱骂权贵之子的普通人,他们难以做出客观的评价,有的确实受过权贵的欺压。
他只痛恨和自己同样出生,却将背景优势拿去欺压普通人的败类!
“一手遮天?”明恕说:“那就把这只手给我掰断!”
手机没开免提,但萧遇安从明恕的话里已经听了个大概,“你这徒弟是个可塑之才,虽然容易热血上脑,但能够迅速冷静下来,抓得住疑点。”
明恕想了想,眉心忽然拧了起来。
“怎么?”萧遇安问,“想起什么来了?”
明恕说:“许吟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萧遇安说:“发现巫震尸体的那个小女孩儿,因为与父母的尸体生活过一周,而对尸臭情有独钟。”
萧遇安顿了下,“还想吓唬你,对你说她能见到鬼。她提供了一条线索——有个女人曾经出现在她窗边,凝视她,后来死在医四巷子。重案组分不出人手查这个案子,我交给刑侦二队做前期摸排走访。”
明恕太忙,刚才断了片儿,忘记萧遇安上次就说过会安排人手去查,这下想起来了,连忙问:“有什么发现吗?”
萧遇安摇头,“暂时还没有。”
“肖满在医四巷子找到大片血迹,那里有可能如许吟所说,发生过命案。一个年轻女人被开肠破肚,然后又离奇消失……”明恕说:“周茜失踪半年,派出所已经立案,那就是说,DNA库里有周茜的信息,上次肖满做DNA比对时结果是比对不上,死在巷子里的女人不可能是周茜。但两人都是年轻女性,一人死得‘干净’,一人失踪得‘干净’,也许存在联系。”
“如果真有联系,那反倒好查了。”萧遇安说:“从刘美的行为就能看出,所谓的‘金主’胃口很大,伤害的不止一名女性,只要长相气质符合他的审美,都可能成为他的‘目标’。”
“目标”这个词,明恕今天不止一次听到,萧遇安说,他也说,沙春有“目标”,刘美与“金主”也有“目标”。
所有的“目标”,本质上都是被害者。
龙天浩、闻鹤、于孝诚,他们被困于理想与现实的巨大鸿沟里,有的正在挣扎着走出来,有的差点放弃自己的生命,被一个藏在暗处的人选中、利用,已经够可悲。如果于孝诚不是凶手,却被说服力极强的物证戴上凶手的帽子,这就更加可悲,亦是警方的失败。
不久前,案情分析进入了一个死胡同,怎么看于孝诚都是凶手。
而于孝诚拒不认罪,且拥有一个能够被推翻的不在场证明。
方远航这通电话让明恕忽然想起前些年的自己。
当时重案组的队长还是梁棹。每一个当队长的人,都必须有宏观的视野,平衡成员们的工作,不能死盯着一个细节。
明恕那时经验少,没法站在梁棹的角度考虑问题,发现一个疑点就一定会拼了命地钻——和现在的方远航一样。
梁棹和他谈过几次,李局后来也出面了,摆明是想培养他的大局意识。
这些年随着经手案子的增多,他确实变了不少,思路越来越开阔,大局和细节都不放过。
可刚才,僵局堵在那里,多少有些影响他的情绪。
组里已经出现一种声音——证据这么明显,于孝诚只是自己不认罪而已,他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方远航让明恕坚定起来。
认定刘美有问题,那就顺着所有细节去查;
认为于孝诚不一定是凶手,那就去找到那个真正杀害沙春的人,不让无辜者蒙冤!
萧遇安看着明恕,唇角牵出一个笑。
“萧局,你笑什么?”明恕问。
“笑我们明队被徒弟一个电话激起了斗志。”萧遇安说:“有新想法了?”
“有,但还不成形。”明恕抱着手臂,来回走动,“我现在想的是在于孝诚不是凶手这个前提下——沙春说找到了帮助自己‘自杀’的人,要求于孝诚将自己的手埋在九中,于孝诚在沙春死亡当晚在江南剧院和沙春道别,第二天,在自家门口收到了沙春的双手。”
“假设这一切都是事实,凶手必然非常了解发生在沙春与于孝诚之间的事。TA甚至清楚于孝诚的性格,知道一旦沙春要求于孝诚处理那双手,于孝诚为了不浪费学习的时间,就算再为难,也会答应。”明恕语速不快,不时有停顿,因为此时说出的话并不是已经顺好的,而是一边思考一边说,“TA不是沙春的目标,应当算个局外人,可TA为什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TA横插这一脚的意图是什么?”
“意图可以暂时不管,凶手的想法有时匪夷所思,你我侦查过再多案子,也不一定能和凶手想到一块儿去。”萧遇安语气一转,“不过从‘谁有能力窥探沙春与于孝诚的交流’入手,倒是可以划出一个范围。”
明恕说:“‘蒹葭白露’的其他老师和工作人员。”
“从于孝诚的证词,以及沙春死亡前一段时间面对的窘迫来看,沙春已经处在一种很着急的状态。”萧遇安说:“巫震的死,她参与了,不管氰化钠是巫震自己服下去,还是沙春帮忙服下,用水泥藏住巫震尸体的只能是沙春。对一名普通女性而言,这绝对是一段恐怖记忆。再者,民乐部对沙春的孤立越发明显,已经甩到了台面上。沙春完全沉入了绝望的谷底,她迫切想要死去。”
“但于孝诚让她失望了……”明恕走到窗边,“她只能寻找下一张‘多米诺骨牌’。”
萧遇安说:“可短时间内,她并没有找到。那个在暗处推动这一切的人,也没有找到。”
明恕在窗边转过身,“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很简单,一个人在几乎承受不住时,多半会降低标准。”萧遇安说:“或者直接选择自杀。”
“沙春没有自杀。”明恕缓慢地吸气,“她的死亡还是和巫震一样,具有欺骗性。她要么真的找到了下一张‘多米诺骨牌’,要么找到了一张假的‘多米诺骨牌’。”
“于孝诚拒绝沙春时是8月初,沙春8月24号凌晨死亡。”萧遇安说:“她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新的‘继承者’?而且我们前段时间已经讨论过,这个人有嫁祸的举动,TA的目的不可能单纯。”
“令栩之,那个书法教师。”明恕说:“他对沙春有种狂热的感情,跟踪过沙春,看过多场沙春的演出。他有可能偷听到沙春与于孝诚的交流!”
“如果这是个感情病态的人……”萧遇安说:“当他得知沙春的想法,‘帮助’沙春完成心愿也不是不可能,嫁祸给于孝诚可以看做报复,死亡能够让他永远拥有沙春。不过……”
明恕问:“不过什么?”
“不过可疑的不止令栩之一人。”萧遇安道:“‘蒹葭白露’还是有‘盲区’。”
明恕明白,萧遇安所说的“盲区”并不是指监控盲区,而是侦查尚未触及的角落。
会是哪里?
萧遇安说:“等一下你去安排,派人到冬邺医科大学摸排,挖那位‘大学教师’的线索。另一边,照你自己刚才的思路,去‘磕’被我们忽视的‘盲区’。”
方远航得到明恕的支持,心中更稳,立即赶去刘美家中,却没找到人,而刘美的手机也无法接通。
好像突然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