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到李局一直在身后看着自己的一刻,明恕忽然涌起一阵古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近似不快,却又不单单是不快。
自从来到冬邺市局,明恕就一直在李局手下工作。在刑事侦查上,李局其实比不上一些在一线干了一辈子的老警察,“嗅觉”更是不如萧遇安这种从特别行动队调来的精英灵敏。可是一局之长需要的不仅是侦破案件的专业素质,还得有出色的管理能力、大局意识。
在刑侦局局长这个位置上,没有比李局更合适的人选。
明恕过去就觉得,有这样一位能扛压力,能调节各部门矛盾的领导,是件很舒服的事。
可这一次,李局的眼神让他觉得不舒服。
但他反应相当迅速,并未流露出分毫情绪,轻松道:“李局,您也看到梁队了?他这是去找过您?”
李局说:“没找过我,可能回来有什么事吧。”
明恕说:“梁队现在已经到北城分局去了吗?”
“怎么,你找他有事?”李局问。
“再怎么说梁队以前也是我们重案组的领导啊,他去北城分局,重案组好些兄弟都不知道。”明恕笑了笑,“总得抽空吃顿饭吧。”
“你现在抽得出空来吗?”李局笑道:“梁棹跟我说了,不用搞那些形式主义的东西。再说,他只是暂调北城分局,不是一去不回。”
明恕顺着话道:“这倒是,那等梁队回来,我再跟他约饭。”
李局岔开话题,问:“祈月山那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还在摸排阶段。”明恕说。
“嗯,辛苦了。”李局开玩笑道:“有什么困难尽管跟萧局提,我管不了你了。”
明恕一笑,“我明白。”
李局说完就往楼下走去,明恕等了会儿,才去找萧遇安。
萧遇安当着明恕的面与沈寻沟通。双方都是办事极有效率的人,一通电话很快打完。明恕这才说,刚才在外面看到梁棹和李局了。
“我在角落里看梁队,李局在另一个角落里看我。”明恕“嘶”了声,“这画面是不是有点儿诡异?”
萧遇安问:“你怀疑李局有什么问题?”
明恕摇头,“我可没这么说啊,李局马上就要退了,不至于。但就那个感觉吧,不是太舒服。”
这时,易飞一个电话打来,说熊悍强正打算离开首泉镇,车都已经开到高速上了,被赶去首泉镇的队员拦了下来,现在已经被带回重案组。
“我是为了躲债!和那两个女的没有关系!”熊悍强忐忑万分地坐在问询室里,“我只是把她们送到祈月山,别的我什么都没做啊!我在首泉镇工作,顺路拉一拉客,你们可以查我的行车记录,是她们拦下我的车。我把她们送到祈月山,她们付了我五十块钱。”
说着,熊悍强拿出手机,哆哆嗦嗦地翻微信记录,“你看,这是她们转给我的钱。如果我撒了一句谎,你们马上送我去坐牢!”
从天星西路车站到祈月山,开车走大路的话有三十来公里,没有公共交通工具,现在已是赏秋时节,在天星西路等客的私家车不少。
明恕戴着耳机,外勤队员正在跟他汇报调查到的熊悍强家庭情况。
熊悍强做化肥经销,有年迈的老父亲,也有妻子和一双儿女,家庭本来还算美满,但从去年开始,首泉镇的化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熊悍强借东家补西家,拼了命地赚钱,还在祈月山成为网红风景区之后开顺风车拉客,高峰时一天能赚一千多块钱车费。
但拉客的收入完全不够填经营的亏空,最近一段时间,追债的人几乎天天上门。
这个孝敬父母,善待妻儿的男人,居然就抛家弃子,选择了跑路,
明恕心里有了数,问:“吕晨和赵思雁在车上都说了些什么?”
“就聊祈月山上的叶子。”熊悍强说:“我跟她们说现在还太早,叶子全黄还得等至少一周。”
明恕说:“她们有没问过你什么?”
熊悍强低着头回忆,“对了!其中一个女的加了我微信,说下山时让我去接她们!”
明恕目光微变,“你没去?”
“她们后来也没有叫我啊!”熊悍强两手一摊,四十来岁的男人,脸上多的是被生活打磨出的油腻与皱纹,“我以为她们叫到别的车了,而且我也就是开个顺风车而已,晚上我有自己的生活。”
熊悍强所谓的“生活”,其实就是和朋友邻居打麻将。
这一点后勤已经核实。
明恕再问:“既然她们返程也想坐你的车,那她们应该提前给你说过一个大致下山的时间。”
“这倒是说了。”熊悍强点头,“山里面七点多就天黑,我把她们送到祈月山时还不到中午,她们说天黑之前肯定下山,那就是六点多,最晚不会超过七点。”
说好天黑前下山,却在天黑之后在山里遇害,对两名女孩来说,变故就发生在上山之后的几个小时,确切来讲,是在下午三点经过海镜寺之后。
明恕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右手轻轻按揉着眼窝。
现在已经基本确定,她们是在夜晚遇害,但她们未能按时下山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她们想拍到更满意的风景。”萧遇安来到明恕身边,手里端着一个纸杯,看样子是热咖啡。
明恕接过喝了一口,才知道是半糖热牛奶。
“其实很好理解,吕晨和赵思雁是为了拍变黄的银杏叶才去祈月山。”萧遇安说:“她们的心理和方远航的心理类似,都是受了旅行大V的影响,想去网红景点打卡。她们没有自己的车,去祈月山选择的是公交转私车,算得上大费周章,那既然去了,是不是就该去景色最漂亮的地方?四天之前,还没有降温,祈月山哪里最漂亮?”
明恕说:“越往上走,黄叶更多。她们是因为爬得太高,错误估计了时间,所以没能在天黑之前下山?”
萧遇安说:“祈月山山顶的环境很复杂,两个女生很有可能上去了下不来。”
“凶手就是在她们陷入困境的时候出现?”明恕紧拧着眉,“这说得通。”
萧遇安问:“两人的人际关系排查得怎么样了?”
“酒吧那边徐椿还在查。”明恕说:“吕晨的父母在国外,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赵思雁的母亲已经到了。”
萧遇安点点头,在明恕要离开时又将人叫了回来。
明恕转身,“嗯?”
萧遇安抬起手,在明恕唇角抹了一下。
明恕差点条件反射咬住萧遇安的手指。
萧遇安揩掉手上的牛奶沫,往明恕腰上一拍,“去吧,”
接待室。
魏如梅,赵思雁的母亲,一位五十多岁的干练女人,认完尸回来已经哭得肝肠寸断。
“都怪我和她爸,是我们害她被坏人盯上!”魏如梅双手捂住上半张脸,没有妆容的脸上全是悔恨的泪水。
明恕问:“为什么这么说?”
“思雁是从小被我们宠着长大的,根本没有吃过苦。她考到冬邺大学时,我和她爸跟他开玩笑,说她读研了,就是大人了,今后的生活费得自己解决。”魏如梅哽咽道:“思雁要强,后来就跟她的室友一起去酒吧打工。”
明恕说:“你知道她在酒吧做兼职?”
这一点令人起疑。
通常情况下,父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夜场工作,都会阻止,尤其是赵思雁这样的家庭,但魏如梅显然没有阻止赵思雁。
“我也是一时糊涂,她非说不愿意用我和她爸的钱,我就妥协了。”魏如梅不断摇头,“她一个单纯的姑娘,一定是被酒吧里的人给害了!”
南城区,酒吧一条街,“林深见鹿”。
得知两位在自己店里工作的女研究生遇害,“林深见鹿”的老板石年年惊讶不已,“不会是搞错了吧?”
徐椿已经拿到了酒吧的排班表,上面显示,吕晨和赵思雁只有遇害的13号晚上休息,最近三个晚上都有班。
“这两人没来上班,也没有请假,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徐椿问。
“我……”石年年实际年龄三十多岁,看上去却像只有二十来岁。面对警察,她视线飘得厉害,“我不是每天都到酒吧来,管理员工的是经理。”
石年年提到的经理叫游林。在被问及吕、赵的“旷工”情况时,游林的反应和石年年差不多,“我知道她们没来,但都是兼职工,突然不想干了,我也没必要把人找回来吧。而且这几天是工作日,生意一般,她们来不来,我们都忙得过来。”
这番解释似乎说得通,徐椿又问:“她俩具体是做什么工作?有没有相熟的客人?”
游林躲闪道:“你把我们这儿想成什么地方了?”
徐椿反问:“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游林愣了下,连忙道:“吕晨是调酒师,赵思雁最初也想学调酒,但手艺不行,就一直在服务员的岗位上待着。”
“你还没有回答完我的问题。”徐椿眼神锐利,“她们有没有相熟的客人?”
“这……”游林犹豫道:“这我不好说。”
徐椿调出何逸的照片,“这个人是你们这儿的常客吗?”
游林仔细看了看,“我没印象。”
“你再想想。”
“我……”
徐椿说:“我理解你保护客人隐私的心情,但这个案子非同小可,游经理,你知道什么,最好不要隐瞒。”
游林沉默许久,终于道:“他,他以前追过赵思雁,只要赵思雁上班,他就来,还跟我们打听过赵思雁的本名——我们这儿的服务员都是用化名。赵思雁看不上他,我听说吕晨还找人去打过他。”
徐椿马上将这一情况汇报给明恕。
“何逸不仅被赵思雁拒绝,还被吕晨找人打过?”明恕拿着手机站在走廊里,“那他确实具备作案动机。其他人呢?‘林深见鹿’还有没有别的可疑点?那整条街查得如何?”
徐椿说:“‘林深见鹿’的老板石年年反应比较奇怪,别的倒没什么。”
明恕问:“怎么个奇怪法?”
“怕查,怕面对警察。”徐椿笑了声,“我长得比较凶悍嘛。”
明恕并未亲自见到石年年,单从徐椿的“感觉”里无法判断石年年和吕、赵的案子是否有关系。况且其实每个人都有秘密与阴暗面,石年年面对徐椿时出现的躲闪,很有可能是因为别的事。
“你现在在哪里?”明恕问。
“还在酒吧街。”徐椿说:“这不一从‘林深见鹿’出来,就马上给你打电话了吗?”
明恕说:“你现在马上去文化局,找到这个何逸。”
冬邺市文化局。
“你是谁?”傍晚,何逸刚从办公楼出来,就被徐椿拦下。
徐椿将这个相貌平平,个头不高,看上去胆小怕事的男人打量一番,不免有些失望。
何逸在“林深见鹿”与赵思雁相识,追过,或者说骚扰过赵思雁,而后被赵思雁拒绝,又被吕晨找人殴打。何逸对二人怀恨在心,作案动机充足。但何逸这个身板与气质,实在是不像能够将刀干净利落刺入成年人颞骨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此人嫌疑不小,必须摸清底细。
徐椿亮出证件,“你认识赵思雁和吕晨吗?”
何逸脸色登时改变,眼中浮现中惊讶与害怕的神情,“她,她们……”
“看来你对她们印象深刻。”徐椿拉开车门,“走吧,跟我去市局聊聊。”
何逸退开一步,一看就是非常不愿意。
徐椿挑眉,“怎么?”
“我还要工作,晚上要加班。”何逸说着往身后看了看。
此时正是下班时间,不断有人从楼里走出,其中好几人还和何逸打招呼。
在文化局这种地方工作的人,最忌有人品上的污点。被警察找上门当然算污点中的污点,只站了几分钟,何逸就出了汗,衬衣的腋下部位渐渐被浸湿。
“小何?”这时,一位五十来岁的微胖女人经过,“看你出来大半天了,怎么还没去吃饭?”
女人说着看了徐椿一眼,又问何逸,“朋友?”
徐椿并未穿警服,和传统的警察也不太一样。此时他站在何逸身边,结合何逸的表情,由旁人来看,更像是何逸招惹上了社会上的什么人。
徐椿也知道自己不像警察,回头冲女人笑了声。
女人防备地斜起眼。
“是,是我朋友。”何逸连忙道:“龚主任,今天我朋友来了,我就不去食堂了。”
女人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又跟何逸确定了一次,“小何,你没事吧?”
何逸心虚地笑,“我没事,我没事。龚主任,您快去食堂吧。”
女人走后,徐椿冷着脸道:“上车。”
何逸紧闭着嘴,上前几步,看上去是要上车,但就在即将碰到车门时,突然一个转身,向一旁的小道跑去。
可徐椿怎么可能让他跑掉。
早在何逸转身时,徐椿就发现他想跑,他才迈出两步,就直接被徐椿拎了回来,扔在车后座上。
“我没犯法,你凭什么抓我?”车已经启动,何逸怯怯地在车中喊道。
徐椿反问:“那你刚才跑什么?我只是将你请去局里协助调查。‘协助’两个字听得懂吗?”
何逸说:“你这样会影响我工作,大家都知道我被警察带走了!”
徐椿说:“那你是不是该反思一下,警察为什么不带走别人,偏偏带走你?”
“我!”何逸忽然像被拿捏到痛处似的,之后一直到市局,都哑口无言。
重案组,问询室。
“你是怎么认识赵思雁?”明恕问。
何逸低着头,半天才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明恕食指在桌上敲了敲,“没必要撒这种谎吧?‘林深有鹿’的监控,还有你和赵思雁的通讯记录都证明,你们不仅认识,还产生过纠纷。”
何逸着急道:“但那件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难道她现在又报案说我骚扰她?可是当时已经解决了啊!”
明恕问:“‘那件事’是什么事?”
何逸像没听到似的,急切地辩解,“对,我是追过她,但我只是追她,没对她做过别的事。倒是她,叫人来打我,这才是犯法了吧?挨打的是我,就算现在她恶人先告状,你们也不该来调查我吧?”
明恕眯了眯眼,“你认为我是因为赵思雁报案,才将你带到这里来?”
何逸问:“不然还能因为什么?我发誓,她和她那个朋友找人警告我之后,我再也没有靠近过她!”
明恕忽然说:“她们已经死了。”
何逸像是宕机了一般,愣了几秒才道:“死了?谁死了?”
明恕紧盯着何逸,缓缓道:“赵思雁,吕晨。”
何逸张着嘴,瞳光几乎凝固在眼中,惊讶至极的表情。
又过了大约半分钟,他猛地站起,唾沫从嘴中喷出,“你们以为是我杀了她们!?”
“坐下。”明恕避开了那些险些溅到脸上的口水星子,耐心道:“现在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10月13号,你在哪里?”
何逸情绪极为亢奋,完全听不进去,“绝对不是我!我怎么可能杀人?你们搞错了,我要回去!你们相信我,当初她们打我,威胁我,我他妈连警都不敢报,怎么敢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