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灯光下,深棕色瓦罐油光水滑。明恕坐在餐桌一侧,双手抓着桌沿,抿着唇,瞪着眼,全神贯注地看着对面的萧遇安——
“眼睛瞪这么大不痛?”萧遇安右手拿着碗巾,正要揭开瓦罐的盖子。
“你在做慢动作展示吗?”明恕不满道:“赶紧的赶紧的!”
萧遇安索性将碗巾放下。
“让你赶紧,你居然连慢动作都不做了?”明恕气咻咻地喊:“哥!”
“不是我不想赶紧,是这儿有点虚。”萧遇安指了指自己胸口。
明恕大呼:“我煲的汤,你虚什么?”
“正是因为这是你煲的汤,我才虚。”萧遇安笑道:“你算算,你都煲坏多少次汤了?我压力大。”
明恕伸手就要将盖子揭开,“那也该我压力大!你大个鬼!哎哟——”
瓦罐是整个放在灶上烧,刚端出来不久,盖子还没有降温。
明恕心急火燎地抓盖子,指尖还没碰到,手背就被萧遇安打了一下。
“烫。”萧遇安说着重新拿起碗巾,“铿”一声响,盖子被揭开,热气瞬间化作白雾,在暖色调的灯光下升起来。
明恕搓了下手背,迫不及待地舀起一碗,“快尝尝!”
萧遇安接过,“知道为什么你煲坏汤,我压力大吗?因为我不仅要喝掉它们,还要装出不是很难喝的样子。”
明恕眼皮狠狠跳了两下,“萧遇安!有你这样嘲讽男朋友?”
萧遇安笑,作势要尝。
明恕马上屏气凝神,仿佛此时喝汤的是自己。
瓦罐里煲了一下午的是豌豆排骨汤,新鲜排骨加上几块家里送来的腊排骨提味。萧遇安下班回来之前,他几乎什么都没做,就守着瓦罐,时不时搅两下,接受姐姐萧谨澜的视频指导,各种调料都是小勺小勺地放,如果这还能煲坏,那他明恕从此就要告别“家庭煮夫”这一行当了。
萧遇安放下碗,眼中有几分笑意。
“别光顾着笑啊!”明恕心里“咯噔”一声。前天他炖了莲藕汤,萧遇安尝过之后也是笑。他还以为自己正中萧遇安红心呢,哪知萧遇安跟他说:“藕很好,肉也不错,就是厨师可能在操作的时候打了个瞌睡。”
“今天厨师没打瞌睡。”萧遇安说:“厨师自己也尝尝。”
明恕眼睛一亮,“也就是说,味道还过得去咯?”
萧遇安点头,“担任‘家庭煮夫’以来,发挥得最好的一次。”
明恕这下满意了,往自己的海碗里连舀了四勺——在家里,他的碗比萧遇安大,萧遇安的碗是正常大小,他的则是海碗。
说实话,这汤也没好喝到哪里去,和萧遇安的手艺比起来,那是差远了。但是在做菜这件事上,明恕严以律人宽以待己,只要萧遇安不说难吃,他便觉得差不多可以了。
况且他以前什么菜都不会做,新手能学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了不起!
“今天腿怎么样?”萧遇安一边洗碗一边问。
明恕靠在厨房的墙上,轻轻抬了下右腿,“偶尔痛一下,还有点痒。下周去局里没问题。”
水槽里放着待洗的碗,萧遇安的衣袖挽到手肘,手腕被打湿了,腕骨看着有力有型。
放在以前,做菜归萧遇安,洗碗归明恕。这阵子明恕伤了腿,出院后在家里养伤,多年来头一次休了长假,去不成局里,忙不成案子,就成了十八线“家庭煮夫”,手艺没学到家,做菜的心情倒是及格了。
萧遇安没假,虽然梁棹扛起了刑侦局一半压力,很多工作还是需要他主持。荀晓耘胸口中了明恕一枪,那一枪之刁钻,没有伤及要害,荀晓耘在医院捡回命来,面对物证人证,在经过长时间的审讯后,终于对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
一案了结,但其所牵扯的更多案件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贺炀、尹甄虽然已经死在荀晓耘的复仇之刃下,但死在他们手上的被害者,尚需要一位一位核实。特别行动队前不久决定,在全国范围内深挖类似的“虫子游戏”,绝不因犯罪者的背景、身份而纵容其罪行。
湖影在经过长时间的心理治疗后,情况趋于稳定,正式坦白自己在贺炀的游戏中杀害盛芷一事,成为重要人证。当时明恕还在住院,他在刑警的陪同下前来看望明恕,五官还是过去的五官,可过去那种光彩照人的明星气场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但与之相对,他的眼中多了普通人的生机。
“谢谢你。”他弯下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颤意,像是终于解脱了,“我为我所做的一切负责,接受所有应得的惩罚。在这之后,我想带着我姐的一份,盛芷的一份,重新做人,认真活下去。”
离了明恕,重案组混乱了几天,各项工作才逐渐回到正轨上。方远航、徐椿、易飞因为熟悉贺炀案,被临时抽调到特别行动队,预计下周才能回来,而在“鬼牌”一案中奋不顾身的向韬已经通过刑侦局的选拔,成为重案组的一份子。
“进屋坐着去。”萧遇安将洗好的碗放在案台上,擦了擦满手的水,“医生说你不能老是站着。”
“医生还说我每天应该接受适量的按摩呢。”明恕一笑,意有所指。
萧遇安说:“你缺了哪天的按摩?”
明恕说:“今天。”
客厅的电视开着,音量调得很低。忙了一天的“家庭煮夫”抱着平板,守在“云云众省”的直播间,一边吃切好的黄桃,一边买那些丁点儿不实用的东西。
萧遇安正在给他按摩那条受过枪伤的腿。
“哥,张嘴。”明恕买买买之余不忘给萧遇安喂桃子,这一箱黄桃就是他看直播时买来的,一半直接吃,一半做了糖水罐头。
萧遇安接过,问:“又看上了什么?”
“这个锅怎么样?”明恕说:“我想把咱们家的锅换了。”
萧遇安说:“换倒是不必,但你可以买。”
“这句话逻辑不通。”明恕以分析案情的口吻道:“既然不必换新锅,那为什么还要买?浪费钱。”
“因为你想买。”萧遇安说:“重要的不是换不换锅,而是你开不开心。”
“噢!”明恕马上下单,“哥哥,你怕是要把我培养成败家子。”
萧遇安在他腿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不用培养,你已经是了。”
明恕把腿收回来,“不给捏了。”
萧遇安站起来,凑近,身子一沉,双手按在沙发背上,将明恕完全圈进阴影里。
明恕假把式地缩了下,“干什么干什么?挡着我的光了!”
“我忽然想起,有人不听领导的命令,擅自行动。”萧遇安眯起眼,视线有些许危险的意思。
“我那是没有办法。”明恕知道萧遇安指的是什么,当时在厢山市,荀晓耘突然出现,萧遇安虽然提前警告过他,在后援到达之前,待在市局里,不要轻举妄动,但他还是不顾自身安危,奋力追了上去。
能救下项林,并最终抓捕荀晓耘,固然有他准备充足、实力强悍的原因,但同时也有运气成分。
若是那场枪战他未能制服所有佣兵,若是打向他腿部的子弹击中骨骼或是动脉,若是萧遇安未能及时赶到,若是拆弹过程中三人中的任何一人出现闪失,后果都是全盘皆输。
“你也说了,当时那种情况,必须有人追上去。”明恕轻轻吸了口气,“我在那里,我必须行动。”
“嗯。”萧遇安嗓音醇厚,眼中的暗光悄然变幻。明恕在他眸底看到了自己。
“你做得没错。但我仍然感到愤怒,不愿轻易原谅你。”萧遇安道:“因为你不仅是我的下属,更是我的伴侣。”
明恕眼尾颤了颤,心脏悬起来,又被温柔地捧住。
“理智与情感并存,却又相互矛盾。”萧遇安右手从沙发背上挪开,抚摸明恕的脸颊,就像那天在废楼屋顶时一样,缱绻又带着怒火。
明恕微闭上眼,在那粗糙的手心蹭了蹭,侧过脸,在虎口处亲了一下,“我明白。”
萧遇安的手指从他的脸颊转移到下巴,然后将下巴捏了起来。
视线温柔地交织,越来越近,明恕扬着脖子,亲吻萧遇安的唇,几乎是用气声道:“哥,你可以惩罚我。”
萧遇安纵容地笑了笑,将他抱起来。
正式复工前,明恕去看了回心理医生。
他自认为没有心理问题,但学霸无心的一句话让他多少有些介意。
“你的眼中只能看见比你更厉害的人,不会往后看那些追赶你的人。”
不管是念大学时,还是最近一两年,他都从未注意过荀晓耘。这阵子闲下来,思考的东西便多起来。他渐生迷茫,不知自己的性格和无心之举是不是已经伤害到身边的人。
心理医生说,他可以试着与同事们沟通沟通。
“小明!”方远航已经完成在特别行动队的工作,和易飞、徐椿一同回来,简直要冲过去给归来的明恕一个熊抱。
然而跑是跑近了,一想他师傅和萧局那“奇妙”的关系,又火速“悬崖勒马”,硬是将伸出去的手给收了回来。
明恕打量了徒弟一眼,“‘小明’叫惯了?”
方远航嘿嘿直乐,“那是,我这趟去特别行动队,听他们说‘小明’,心里特亲切。”
明恕想踹方远航,方远航一下子跑远。
刚回归,手头的事还不多,明恕一上午签了几份需要他把关的文件,就坐在办公室观察自个儿的队员。重案组观察完了,还跑去痕检、法医、技侦那边溜达了一圈。
周愿十分长情,居然还在喝草莓桃桃。邢牧嘟囔了一句“领导从来不让人放心”,然后往明恕手里塞了个据说是开过光的护身符。肖满本来想叫他去休息室抽烟,交流一下大龄单身男人的心理,一想他刚受过伤,最好别抽烟,便再一次将这历史性的交谈延后。
回到重案组时,明恕瞅了瞅易飞,欲言又止。
他的副队长下半年就要结婚了,对象是东城分局那位女刑警。
想说的话还是没说,明恕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没多久,易飞却自己过来了,“刚才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明恕说:“我在想,你结婚我得给你封多大一个红包。”
易飞笑,抬了下手,“出去透口气?”
天气热起来,但还没有到骄阳似火的程度,露台上有风,太阳快落山了,金辉洒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明恕往特警总队的方向看去,恰好看到陆雁舟训练新来的特警,操场上吼声阵阵,活力十足。
当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小明。”易飞说:“你有心事。从厢山市回来就有点儿不对劲,上次去医院看你时我就想问,怎么了?”
明恕长长地吸了口气,静默许久,收起平时惯有的玩笑口吻,“我……我有没有某些时候,让你们觉得我不是个称职的队长?”
易飞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明恕斟酌了会儿,将学霸的评价和自己养伤时的思考告诉易飞,眼中少见地泛起些许迷茫,“可能因为我自己就是当事者,所以这阵子心里老是堵着。”
“来,小明。”易飞推了下明恕的肩膀,指着自己的脸,“看得到我吗?”
明恕无奈地笑,“我又不是瞎子。”
“你看得到我,也看得到你徒弟、徐椿、周愿、邢牧、肖满,还有向韬。”易飞正色道:“我们不都是你的追赶者吗?怎么能说你看不到追赶你的人?”
明恕张了下嘴,眼里的光动容地一转。
“你的同学那么说,我想他说的是念大学时的你,这不很正常吗?谁二十出头时不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易飞说:“至于荀晓耘那些歪理,你就更不用在意。”
“我没你那么有天赋有灵气,我注定不能单独带领重案组,就像梁队一样,有难以克服的局限。”易飞又道:“我……”
明恕打断:“你不是。”
“不,小明你别打岔,听我说完。”易飞接着道:“我有时会觉得不甘心,但我从来不以此为耻。相反,我知道我的长处可以帮你更好地协调重案组的各项工作。”
明恕轻轻点头,“嗯。”
“这不就对了?”易飞笑道:“你看到我了,也看到我的作用。再来,你徒弟方远航,你一早就发现他的潜力,他几乎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看没看到他?你要说眼里没有他,他指定跟你生气。”
明恕笑了笑,“这倒是。”
“大徐,在特警那边干得挺好的,但他的能力在咱们刑侦这边能最大程度发挥。他是不是你挖过来的?”
“周愿。这小子因为自己不是天才而自卑,是谁告诉他,他是重案组不可或缺的队员?小明,是你让周愿不再自卑。”
明恕看向远方,心中那团郁气正在逐渐消散。
“肖满和邢老师也是。”易飞说:“肖满有点儿桀骜,邢老师讨厌领导,肖满就服你,邢老师更不用说。”
“小明,看不到追赶者的是念书时的你,现在你眼里有你队上的所有人。”
明恕双手握着栏杆,手背浮起一片淡青色的筋,许久道:“连心理疏导都学会了,我队上还真不能缺了你。”
易飞眯眼看着落日,“那是。”
重案组难得不用加班,方远航哼着歌收拾东西,手机进来一条语音信息,他听了听,忙道:“来了来了,等着!”
明恕喊:“回来。”
方远航一个激灵,“小明,不是吧,有案子?”
明恕道:“没案子。急着干嘛去?”
“吓我一跳。”方远航擦擦汗,“请朋友吃饭。”
“余大龙?”
“师傅神机妙算!”
明恕摆摆手,“去吧,你是该请余大龙吃回饭了。”
方远航抓着头发笑了笑,“那我走了,明天见!”
大家陆续撤退,明恕却没急着走,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后来趴在桌上打起了盹儿。
走廊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听到了,却没有立即抬起头。
脚步声渐近,在桌边停下。
“明队。”萧遇安温声说:“回家了。”
明恕睁开眼,伸了个懒腰,“今晚没有‘男朋友牌’热汤喝了。”
萧遇安说:“庆祝你回归,今晚出去吃。”
车停在除夕夜执勤的商圈,看跨年礼花秀时没能牵住的手终于牵在一起。明恕以前一个人吃饭时只去不用排队的餐厅,现在却老爱挑排十多桌的地方。
反正有萧遇安陪着。
身后的餐厅生意红火,人声鼎沸,两人站在视野开阔的平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从家里的琐事说到伤愈后活蹦乱跳的萧锦程,又说到特别行动队针对“虫子游戏”的大规模侦查行动,最后终于落脚到冬邺市的警情。
明恕说:“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萧遇安偏过头,“嗯?”
“你来冬邺市这一年,每一桩案子你都出了很多力,重案组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不少。”明恕说:“偶尔我觉得,你调过来,就是为了帮助我查案。”
萧遇安将人转过来,四目相触。
明恕唇角动了下,“哥。”
“是为了帮助你查案。”萧遇安说:“也是为了和你长长久久地守在一起。”
时间停驻了一瞬,明恕眉眼微弯,“我就知道。”
“085号客人,用餐啦!”
店家热情的喊号声传来,萧遇安在明恕的手腕上拍了拍,笑道:“到我们了。”
作者有话说:
写完了。感谢订阅、评论、打赏、送海星的读者。写这篇文,我有一些收获,也有很多遗憾。从开始写作以来,一共写了三篇刑侦,第一篇是《然哥》,案件写得不好,因此写了《心毒》,《心毒》也有很多遗憾,比如配角写得不好,案情不够戏剧性,所以又写了《心狂》,每一本都在弥补上一本的遗憾,可《心狂》仍是有遗憾。目前不打算再写第四篇刑侦来弥补《心狂》的遗憾了。向前看,尝试一下新的题材,也许是有奇幻因素的悬疑(我永远喜欢悬疑)。总之感谢一路追文的读者,码字是我匮乏人生里唯一有趣的事,我不感到累,不码字的每一天我都焦虑,辛苦你们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