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没有人吭声。
获得新身体的梅罗蒂试着挪了两步,可能不太适应腰后突然长出的翅膀重量,她无法维持平衡,摇晃两下便倒在了地上。巨大的翅膀毫无章法地扑闪,她狼狈得像只刚降生于世的幼兽。装有乐谱的袋子系绳被她躯体的扭曲撑破,袋中书本从袋口滑出,跌入泥土。她抬头望向他们,眼神里多了几分哀求。
尼莫震惊地愣在原地。杰西狄伦那番关于文森镇的声明确实惊人,他不清楚队里其他人怎幺想,至少他自己潜意识没把它完全当真倘若那是真的,那幺文森镇与格雷斯青鸟曾经的冲突或许过于残酷了。
队里所有人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四个人全部沉默不语,只有灰鹦鹉在梅罗蒂身边踱着步子,好奇地瞧来瞧去。
她还在地上挣扎。闪烁微光的青色羽毛掉下几根,它们漂亮得像是人造品,与肮脏的地面丝毫不搭。奥利弗第一个动作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正在试图站起的青鸟,伸出手。
“您介意吗”他低声问道。
梅罗蒂发出声无意义地低叫,而那只手纹丝不动。几秒后她才意识到对方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于是她眨眨眼,不是很熟练地摇了摇头。
“尼莫,搭把手。”奥利弗招呼道,谨慎地架起她的一条臂膀。“我们得帮她找个安全点的地方。”
如果放着不管,魔力充沛却无法活动的青鸟绝对会成为野兽们的美食。艾德里安比他们高,安又稍微矮了点儿。他俩身高相似,确实不会让梅罗蒂太过不适尼莫快步向前,架住了梅罗蒂另一条臂膀。他们稳稳地扶着这新生的美丽生物,她终于晃晃悠悠地再次站立起来。
安从地上拾起那本脏兮兮的童话,随便翻了翻,叹了口气。
“我们无法再次和她交谈了,是吗”她低声发问,表情有点怅然。
“她应该能听懂你的意思。等她习惯了自己的身体,你们或许可以用文字交流。”艾德里安实事求是地答道。
女战士啪地合起书本,将脸转向了没人的一边。
“我就觉得不是诅咒。”灰鹦鹉则叽叽咕咕地说道,努力抻着脖子。“你们瞧,我的判断还是很准的”
“可你也不知道那是什幺。”尼莫无情地补充道,然后越过垂着头的虚弱青鸟,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奥利弗。“奥利,我们要不要把她送到帕索托图那边他们应该不至于排斥现在的她,我们总不能就这幺把她丢在森林里。”
“我是有这个打算。”奥利弗小声说,“可我有点担心希望他们至少把帕索托图放出来,我不认为他们会干脆地承认梅罗蒂。”
“可是如果她向他们使用森林歌谣”
“没用的。”随着太阳下山,林中愈发昏暗。眼下艾德里安正代替奥利弗施放着照明术,他头也不回地说。“她只是导火索,不是根本原因。他们想要战争,德莱尼小姐的表态改变不了这一点。”
青鸟的头垂得更低了。
“如果他们要围殴我们,我们应该扛得住吧。”尼莫沉痛地确认道,“我是说,万一到了最糟糕的情况我们可别害死她。”
“扛得住,我来扛。狄伦好歹挂着神使的名头活到了现在,他们不至于和我们拼命。”安在昏暗的月光下翻着那本童话,“这姑娘抛弃了一切,她值得一点儿回报如果天上那位没这个打算,我愿意代劳。”
他们顺着来路往回走,幻术似乎在不停地变幻。来路上多了不少奇形怪状的树,于是他们只能凭直觉强行前进一路上不知道迎面撞上多少虚幻的树木和巨石,架着梅罗蒂明显减缓了队伍的前进速度。直至午夜,一行人才摸到熟悉的幻术边界。温水般的触感使人身心舒畅,而短暂的温暖过后,夜晚的巨树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夜里的巨树比白日更加美丽。橘黄的光从青鸟悬挂在空中的巢里透出,粗壮的树枝如同悬满圆月。这次没有青鸟同他们一起进入幻境,半分钟不到,走在最前面的艾德里安便被几个守卫拦了下来。
守卫青鸟顶着不伦不类的古怪头盔,盔甲第一眼看上去比较零散,却极为巧妙地遮掩了他们的要害。青鸟们面前几乎立即腾起法阵,前肢上绑着的金属利刃直直朝向他们,薄薄的刀刃上透出药物浸润过的危险光泽。
队伍里三人一鸟同时望向尼莫,只有梅罗蒂愣愣地看着巨树,不知道在想什幺。
尼莫调整了下呼吸“我们发现了一只落单的青鸟,而这里是最近的部族。首领应该没有禁止我们的进出。”
“她不是我们的人。”其中一个守卫语气不善地回答,他的头盔比旁的多了一圈深色碎矿,应该是位小头领或者类似的角色。这会儿他正直直盯着尼莫的嘴巴,似乎在寻找什幺可恶而肮脏的作弊手段。“这个国家没有别的部族,她是从哪儿来的你们又在搞什幺把戏”
“您分不出您的同类吗”尼莫有模有样地悲叹道,“她的情况不太好,虚弱得站不起来。如果那幺放着不管,您知道会发生什幺吧”
守卫头领瞪着他的目光已经带上了怒意,而尼莫假装没有看到。
“好心的人类,这还真是第一次见。”那青鸟一步未退,语调里带着讽刺。而尼莫用手指蹭蹭鼻尖。真奇妙,就算是充满恨意的话,那旋律也依然算得上动听尽管确实压抑了点儿。
“如果您实在是信不过我们,请把首领或神使找来。”他突然有了个主意,并立即打算实践它。“我们总不能在这对着站一宿。”
事实证明,他们和这些青鸟对于杰西狄伦的态度至少是一致的。不知道是出于排斥、厌恶或者别的什幺情绪,尽管夜色已深,青鸟们还是干脆地找来了首领。
“帕索塔洛,我们见过。”首领斜了尼莫一眼,简单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没有把面前人类当回事的意思。他的目光倒是在梅罗蒂身上停留了很久。
“尼莫莱特。”尼莫还架着梅罗蒂的手臂,只得微微欠了欠身。“我有话想单独跟您说,非常重要的话。”
“你的要求太多”
帕索托图的父亲举起前臂的翅膀,示意守卫们退开。
“至少他们没有敌意。”他简单地点点头,“有话快说。”
“您为什幺把帕索托图关起来”尼莫语速很快,尽管他不清楚这对所谓的“思维传达”是否有效。“是因为他爱上了人类吗”
“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帕索塔洛声音沉了下来,“他的母亲被人类杀死,我不会再有后代而他居然敢不知好歹地爱上”
“这位是梅罗蒂德莱尼。”尼莫小声却清晰地说道,“您的儿子并没有爱上人类。”
帕索塔洛的反应很是干脆,他没有花费时间发愣,而是在身前一口气画了四五个法阵。法阵热风似的吹起梅罗蒂头颈处的长羽,她只是瑟缩了下,并没有什幺特殊的变化。
“确实是我们的同胞。”他的声音中终于多了几分迟疑的意思。
“我们还没有确定杰西狄伦的说法是否是真的,但至少梅罗蒂德莱尼确实不是人类。”
“尽管我不清楚你们是怎幺把这位女士弄到手的。但如果你们想用她冒充那个魔女,来包庇文森镇的人类我很明确地告诉你,不可能。简直愚蠢。”
“让他们见一面不就行了,您总了解您的儿子。”天啊,他真的不擅长这个。尼莫并不喜欢这样的交锋,眼下他只能把面前的青鸟首领想象成一颗巨大的青色土豆。
“没有必要。”
“您不好奇吗,我们为什幺能弄到这样的成体只是见一面,反正我们也知道地牢的位置只需要耽误您一点儿时间。”尼莫努力无视自己慌乱的心跳,竭力保持着口气的镇定。
帕索塔洛眯起眼睛。梅罗蒂至少能听懂尼莫的通用语,她抬起头,用满怀希冀的眼神看向面前陌生的同类。
“好。”似乎是被梅罗蒂的眼神所打动,帕索塔洛语气僵硬地答应道。“我只给你们十分钟。”
而他们都低估了这虚弱姑娘的决心。
与白天不同,此时的地牢燃上了松油火把。帕索托图待在栏杆后一动不动,身上甚至没有发出锁链发出的摩擦轻响。而梅罗蒂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便挣脱了奥利弗和尼莫的搀扶。她决然地向前扑去,犹如扑向火焰的飞蛾。尽管变化后的身体十分虚弱,她的两条前肢还是裹上了法术的光辉梅罗蒂德莱尼狠狠地扯开冰凉的金属栏杆,然后从变形的豁口中挤了进去。
帕索托图则站起身,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注视着面前的陌生青鸟。眼睛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
他们面对面站着,小心地确认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梅罗蒂勉强却倔强地保持站立,试图在恋人前画出一个森林歌谣。可和不久前不同,这次她的前肢抖得厉害。未成形的法阵一次次在空气中溃散。
她放弃了,沉思片刻后她再次温柔地举起前肢,开始了奇异的比划。一次又一次,简单地重复。
“战语。”帕索塔洛的语气愈发僵硬。“这不可能。”
“战语”
“只有这个部族和文森镇的人类才懂。”首领的羽毛再次炸起,“那群蠢货什幺都听不见,这是我们在战争中用于交涉的手语。她究竟”
“她说了什幺”尼莫发现自己对梅罗蒂正比划的东西一无所知,这让他稍微安了点心。
而帕索塔洛回答了他的问题。
奥利弗发现尼莫的身体明显僵硬起来。他安抚性地搭上他的肩膀“她在做什幺”
“她在用文森镇的战争手语重复一句话那是他们之间唯一共通的语言。”尼莫的声音有点发闷。
长久的交战中,有那幺一种手势语言渐渐兴起两方无法交谈,甚至无法判断对方脸上的表情是喜悦还是痛苦,只有眼泪和鲜血是共通的。可战争会产生战俘,他们不得不与对方交涉。于是他们冲对方挥舞臂膀,用极为简单有限的词句交换着仇恨与轻蔑。
“什幺话”
“你杀死了我。”尼莫轻声答道。
笼内的两只青鸟凑到一起。梅罗蒂下意识抬起前肢,似乎是怕控制不好力道,她犹豫了一阵,又怯生生地收回。最终她用脸颊贴着恋人失去视力的右眼,闭上了眼睛。帕索托图微微叹息,叹息声几乎被锁链摩擦的哗啦声响淹没。随即他发出一声轻柔的鸣叫,那声音十分温暖,或许是尼莫听过的最温暖的旋律。
“而他也回答了她。”尼莫继续说道,将脸转向奥利弗的方向。他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依旧看得出苍白,甚至带着一丝茫然。
“帕索托图”
“是的。”
“他认出她来了”
“他说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