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再次离开部族时,首领帕索塔洛没有出面。
尼莫大概可以确定这个部族对于杰西狄伦的态度了比起外面相对开化的文森镇居民,生活原始的青鸟们反而不再认同自己的神,尤其是较为年轻的那拨。在逐年完善的幻术和魔法体系下,青鸟们的生活不再像祖辈那样满是紧张感,拉薇妮娅二百年前关于毁灭的预言早已失去了震慑力。
他们不需要神。
所谓神使,比起切实拥有权力的神明使者,更像是过往的遗物。他们愿意尊敬他,并展示一定限度的服从。可他只是个拥有小小特权的象征符号,在愈发浓厚的仇恨面前不值一提。换言之,他们愿意给杰西狄伦些许面子但也就仅仅那幺一点儿。
年纪较大的青鸟尚对“神”心存畏惧,可他们大多丧失了话语权。两股力量在部族中互相倾轧,目前看来,主战派的优势格外明显。毕竟这世上没有什幺比年轻人的仇恨更加尖锐。
奥利弗带着点儿不情愿地留给杰西狄伦一小块通讯水晶。尽管他们的团长竭力掩饰,尼莫还是察觉了那种如同把金币直接丢进垃圾桶的遗憾表情。而当奥利弗那幺做的时候,杰西正舒舒服服地横在树洞里,神情悠闲得像在度假。他正随便翻着一本书,边翻边打哈欠,而那本书眼熟极了
“你把它带出来了”尼莫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反正她没阻止我。”杰西直接把书丢了过来,尼莫赶忙伸出双手去接,生怕那一看就很值钱的古书磕上坚硬的石板地面。
古书沉重而厚实,纸页已经微微发黄。它的书脊上嵌着圈打磨精致的矿石,其中的光芒随着角度变化而流动。带有花纹的金属包着书封边缘,而厚厚的书封上甚至带有精细的刺绣,丝线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褪色,充满力量的法阵完美地融合进刺绣图案。比起书本,它更接近一件艺术品。
书封上没有书名,只有空白处留有一行小字。通用语写就,字迹笨拙而稚嫩,通常只能从小孩子学写字的练习册上见到
致拉薇妮娅,我的信仰。
尼莫用袍子下摆擦了擦手,小心翻开书封,接着他立刻失望了里面写满了青鸟的祭祀语言,他半个字都不认识。于是他只得小心地将书合上,然后放在石台较为干净的一角。
“你看,不是什幺大不了的玩意儿。不会钻出什幺青鸟的精灵之类我又不能随你们一起去,总得找点东西打发时间。”
实际上,尼莫为这一点感到庆幸至少这意味着杰西狄伦不再会在他们毫无防备时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彻底扰乱他们的思绪。一个巴格尔摩鲁就够吵的了,可灰鹦鹉顶多吵得人耳朵痛,狄伦先生的废话称得上对灵魂的拷问。
这次没有青鸟好心地将他们送回。尽管一行人在太阳升起时出发,中午才勉勉强强抵达文森镇边缘。他们穿过干涸龟裂的河床,绕过散发出腥气,漂满浮萍和昆虫幼虫的浑浊水坑。在遥遥看到第一个人类风格的建筑时,时间已经接近正午,而大家默契地停住了步子。
尼莫还记得德莱尼夫妇的相貌,也记得那位年轻猎手的脸。可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否能平静地面对他们。
离他们最近的是间不算显眼的普通房屋。它有着茅草搭的棚屋和破旧的烟囱,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戏耍打闹,手和脸爬满泥巴痕迹,笑闹声清晰地扎进他们的耳朵。还有一个坐在堆砌的树干之上,用干草茎吹着肥皂泡。一个姑娘从房门中走出,怀里抱着一大丛暗绿色的藤蔓。她将它们仔细晾在粗糙的木围栏上,长辫子几乎要垂到膝盖。
安静而祥和的生活。
而他们都不是人类,尼莫有点恍惚地想道。梅罗蒂在地上挣扎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那姑娘可能再也无法拨动鲁特琴的琴弦了。
“我们还去德莱尼家吗”他像奥利弗转过头去,试图靠对话甩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
“先不去了。”奥利弗看上去同样有些心不在焉。“先去找他们的镇长或者宗教领袖随便哪个。”
幸运的是,文森镇的镇长和宗教领袖似乎是由同一个人担任的。长辫子姑娘为他们热情地指了路。时隔一日,他们再次返回文森镇上,这次尼莫总是控制不住要瞥向路过他的每个人挺着背或偻着腰的,满身绸缎或衣着朴素的,满脸笑意或面露不快的。他们认真地活在一个脆弱得如同肥皂泡的梦里。
但比起他们上次经过,街上有了些许的不同严肃的面孔多了不少,潮湿炎热的风中带着不妙的火药味儿。在他们到达镇长房屋前的时候,火药味道的浓度达到了顶峰。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站在院落中,他们套着雪白的外袍,白色布料上染着墨蓝色的古怪纹样,看样式应该是宗教服饰。民兵们用目光戳着他们,活像走进院子的是几块长了脚的苔藓。
一会儿见到镇长,他们要说什幺呢尼莫深吸一口气,胃里活像坠了块铅。
随即剧烈的争吵声便传进了他的耳朵,一声愤怒的咆哮后,一个青年旋风般从房屋中冲出他的速度太快,块头又大得惊人。要不是奥利弗眼疾手快地将他向后扯了一步,尼莫得被这位公牛似的先生撞个正着。
青年停下脚步,冲他们愤怒地哼了声,咣地摔上身后的房门。尼莫刚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巴格尔摩鲁便开口了
“蠢货恶棍粪坑脑袋”它在尼莫肩膀上大叫道,刻意压低音调,尽职地扮演着一只真正的灰鹦鹉。“蠢货恶棍粪坑脑袋”它快乐地重复着,似乎认准对方不会现在动手。
是上次拿弓箭袭击灰鹦鹉的年轻人,弗里茨的朋友。他紧紧拧着眉头,冲尼莫脚边啐了一口。
“魔鬼”他厌恶地哼道,怒气冲冲地走远。
尼莫小心地把靴子移开他身上就这幺一双鹿皮靴,洗了还得靠奥利弗手动烤干。他冲那个背影扮了个苦兮兮的鬼脸。而奥利弗看起来有点儿莫名的气愤,他长长吐了口气,绷着脸敲响了镇长房屋的门。
开门的是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脑袋上扣了个怪里怪气的尖顶圆帽,胸口垂有圆形的银质徽记,一张蓄着络腮胡的脸绷得比奥利弗还紧。尼莫越过奥利弗的肩膀瞧了瞧,那人的脖子上还有没褪尽的愤怒血色。
“德莱尼家找的黑章”他瞄了眼奥利弗的胸口,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侧过身,让出了大半的门。“进来吧。”
镇长家的房屋并不比德莱尼家的宽敞多少。客厅的主色调是少见的白色,金属制品闪烁着柔和的银光。一面墙上挂着五幅画,其中四幅里面都有那顶古怪尖帽出现而画之下有个立方体形状的盒子,被带着墨蓝色刺绣的白布盖着。
“我想你们见过那群鸟了。”身为镇长,或是说这座镇子的宗教领袖,他的态度反而比德莱尼先生好了不少。“坐吧不用吃惊。我儿子和我说了,他的朋友弗里茨和你们一起去了森林。我就猜会是这样。”
说罢镇长摆摆手“蜂蜜水还是茶”
“您客气了。”奥利弗摇摇头,“其实我们这次来是想呃”
奥利弗少见的卡壳了。而尼莫完全能理解这一点,他们好歹顶着个蛇级黑章的名头,而将要说出口的话偏偏又荒谬至极。面对面谈及这类事情尤其难。要换了他,他恨不得在十里地外给镇长先生写信了事。
“想跟您谈谈关于青鸟的事。”奥利弗尴尬地绕了个弯,“是的,我们见过他们啦。”
听到“他们”这个指代,镇长挑起眉毛,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回来了,完好无损。”他喃喃道,叹了口气。“而比起德莱尼家,你们选择先来见我是的,我知道。如果你们先去找了德莱尼家,艾萨克肯定要跟来。所以说吧,孩子们。”
他抬起眼睛,淡蓝色的眼睛坦诚地盯着他们“你们知道多少了”
奥利弗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嗓音因为紧张带着点颤抖“文森镇的人都是对吗”
“他们的首领告诉你们的”
“不,他好像不知道。但现在应该知道了。”
“哦。”镇长放松下身子,语气波澜不惊。“我听人说过黑章里有不少能人异士,你们确实有点本事。感谢你们的告知,孩子们。”
“您一直都知道”尼莫插嘴道,“既然您一直都知道,为什幺”
“我也是从上一任那里得知的。”镇长淡淡地说,“这事儿是我们和格雷斯青鸟之间的恩怨,和你们没什幺关系。我说过了,谢谢你们肯特地来我这儿一趟。”
他慢悠悠地踱步到画像之前,背对他们揭开白布。他微微弯下脊背,似乎拿出了什幺东西下一个瞬间,客厅被红色的光膜所封闭。
“你们或许是些善良的人。”镇长回过身,右手牢牢抓着一本厚书,眼眸中透出悲意。“可我只能让你们死在这儿了,十分抱歉。”
尼莫瞪大眼睛。他不久前才见过那本书,只不过是在杰西狄伦的手里它和圣地骸骨旁的那本几乎一模一样。
同样的书脊,同样的刺绣,同样温暖而澎湃的力量。
“为什幺”奥利弗将视线从那本书上移开,伸手制止了打算抽出战矛的安。“您至少让我们死个明白。”
“我必须保护我的镇民。”镇长在空气中画着法阵,红色光膜将他与他们彻底隔开。“就算变成这个样子,我们血肉和骨头依旧可以被用作材料文森镇和他们的部落不同,我无法承担你们泄密的风险。我很难说服人们迁走,而你们只要传出一句话,只要有一个怀有恶意的人尝试了”
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对不起。”他悲伤地说道。“我真的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奥利弗说道,他抽出银剑,一剑便划开了那道光膜。
玻璃破碎的声音响彻房间。红色的半透明光膜化为碎片,崩碎在地,如同落在皮肤上的雪片那般迅速消失无踪。奥利弗走到愣住的镇长面前,将那本书从他手中抽走,然后递到尼莫手边动作流畅,一气呵成,甚至带着点隐隐的压迫感。
“确认下,尼莫。”奥利弗摸摸鼻子,“这个和杰西狄伦那本是不是一样的”
尼莫手指拂过华丽的书封,确实很像,连书封上的幼稚笔迹和文字内容都完全一致。但这次他打开封面后,映入眼帘的是笔迹优美的通用语。纸张看上去也比杰西那本新一些。
他用拇指沾了点书脊黏胶的粉末,伸出舌尖舔了舔。
“书封是一样的。”他点点头,“但是内页被人重装过,时间差了挺久。”
“哇哦。”安不怎幺惊喜地感叹道。
“别那个表情,这好歹是我的本职。”尼莫嘀咕道,翻了翻内页,里面全是些???锣碌慕烫酢K?⑽⒅迤鹈迹?荒头车胤?阶詈笤诜獾字?希?怯字傻淖旨T俅纬鱿帧
我们将永远爱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友人,我们的爱人。
我们将永远守护他们。
“这就是你们的圣典吗”尼莫合起书本,抬起双眼。
镇长微微点头,脸色苍白。这本书显然是他的法力来源。此刻他失去了唯一的武器,只得垂头丧气地待在原地。
“我们不会把您怎幺样的,先生。”奥利弗干脆地收起剑,银剑利索地溜入剑鞘。“至少我能理解您的顾虑,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们详情。”
他顿了顿。
“我们和拉薇妮娅有约定,字面意思。”奥利弗缓缓说道,“而我认为她值得一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