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1.本能拷问

这是奥利弗进入凋零城堡的第四个夜晚。

这世上还是有地狱的,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没有设计复杂巧妙的圈套,没有让人精神紧绷的利刃。想来也是,每个人的精神弱点各不相同。若是有针对地逐个击溃,那守门人的效率绝对会低到可怕。

他们用的方式非常简单粗暴——

没有食水。

缺乏食物还好说,但要是没有饮水,人会死得十分迅速。守门人们显然找到了对策。经过几乎三天的不眠不休,奥利弗大抵明白了为什幺牌子末端的金属环要直接打在锁骨上。

十分低微的魔力顺着金属流进他的体内,勉强将肉体恢复到可以存活的水平。但焦渴和饥饿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反而愈发严重。他一点都不怀疑,如果有人这时候将金属牌子取下,他绝对会立即因为缺水陷入昏迷。

守门人做得非常漂亮,用于战斗的死囚们接触不到盥洗室或者任何和水沾边的场合。一切清洁靠法阵完成,死囚们的大部分代谢机能也随着金属环的嵌入而中止。比起人,他们此刻更像是被清理干净的人肉机械。

只有单纯的魔力输入,再无其他。

想要缓解那份仿佛濒死的焦渴和饥饿也有办法,只要打赢就可以。打赢对手后,守门人会奖赏强效的回复法术。它会使人的肉体瞬间回归巅峰状态,一切不适、疲惫和伤口都会尽数消失。曾有人这样形容过它的效果——上一秒还在被地狱的烈火灼烧,下一秒就躺在了天堂的云朵之上。

只要服从,只要赢。没有比本能更能动摇人类信念的缘由。

只要放弃就轻松了。坚持下去除了让自己变得更加虚弱好杀,没有任何意义。

事到如今,奥利弗很清楚守门人的意图。因为此刻那诱惑正趴在他的耳边低语,在他脑髓深处吼叫,在每一处阴影中发出轻柔的呼唤——

下手轻一点,不用杀人,只要从他人那里夺走一百点价值就可以。就算对方会因为价值的损失而更早进入试验区……可谁又能确定?反正在对方彻底失去价值之前还要经过数场战斗,亲手断送对方的人绝对不是自己。退一步说,搞不好对方下一场还能赢呢?

出手吧,它呓语道。现在你的力量被尽数压制,和普通人没有太大区别。这并不是恃强凌弱,毕竟是为了生存,没人会责怪你。出手抢夺吧。

可奥利弗很清楚,那将是堕落的第一步。

他冲身旁空无一物的黑暗低笑几声。这会儿他的口腔干得要命,嘴唇因为干渴裂开,无法承受肌肉的拉扯。本来已经结痂的细小裂口又被扯开,奥利弗贪婪地舔了舔嘴唇上渗出来的血珠,只觉得自己活像在舔舐粗树皮。

他已经太过虚弱,不能再主动制造伤口,好用自己的血来缓解这份焦渴——那只会让他本来就存留不多的体力流失得更快。身上的伤口还在缓缓渗出血液,已经凝固的部分和里衣黏在一起,一挪动便带来扯裂似的痛苦。可他的头颅正因为极度的干渴而晕眩发胀,相比之下,躯体上疼痛反而没有那幺强烈。

最初难以忍受的饥饿感早已化为痉挛和绞痛,胃酸像是打算把他的胃给消化掉,某种意义上来说好忍耐了很多。目前奥利弗只有一个愿望——那些伤口最好不要感染得太过严重,眼下他绝对承受不起一场疾病带来的代价。

因为在白天等待他的依旧是一整天不间断的战斗,而夜晚也无法安眠。奥利弗抱紧安息之剑,整个人靠进墙角,通过沉重的眼皮瞄着面前的黑暗。

左前方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奥利弗猛地将安息之剑抽出剑鞘。雪白的剑身上滚过一阵柔和的青光。可那摩擦声并没有消失,反而陡然变大。锋利的铁刺划过奥利弗的脸颊,带起一串血花。

沉重的流星锤从黑暗中袭来,砸进囚室的墙面。奥利弗在地板上就地一滚动,一手支着剑鞘,另一只手抓紧安息之剑的剑柄——然而那只手正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好累。他麻木地想道,再次堪堪躲过砸到眼前的凶器。

想休息,不想再动。

奥利弗挥舞手中的剑,一剑斩断连接流星锤的铁链。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肌肉尖叫着酸痛,全身软得不像话。

求你了,住手吧。

可是囚室里依旧充满着敌意和恐惧。武器被破坏的男人发出一声怒吼,随即是第二个对手,第三个,后来奥利弗甚至懒得去数。同囚室的人们攻势愈发疯狂,而他只能不停抵御那些攻击,并努力不去伤到他们。

可是他越克制,人们越恐惧,攻击也越发积极。

是啊。奥利弗疲惫地挥舞着剑,他能猜到那些人的想法——光是自己那三十万的价值就足以诱惑其中一部分人铤而走险。而另一方面,自己的躯体明显到了极限,若是他的精神防线彻底溃散,决定去寻求舒适和解脱……那幺第一波遭殃的绝对是和他被关在一起的人们。

那些人们最多也就上千的价值。就算同样被剥夺了法力,仅能靠肉体力量,战斗技巧的差距还是一目了然。

那幺率先出手将自己杀死就好,明智的决定。奥利弗艰难地喘息着。睡眠不足使他的心跳格外快,但那一丝恼人的修复魔力依旧源源不断地从锁骨上的金属环涌入,他连晕过去都做不到。

最终还是监狱管理员出面才终结了这个格外漫长的夜晚。只不过他不是来保护“珍贵的材料”,而是通知他们太阳升起的消息。

白天的厮杀即将开始。

“又打算打一天平手吗,三十万?”拿着流星锤的大汉眼中满是血丝,“别小看人了。”

奥利弗在骸骨头盔下艰难地笑了笑,没有力气回应对方的挑衅。的确,到现在为止的上百场短暂的战斗之中,他未曾赢过,也未曾输过。

可他愈发虚弱,此刻奥利弗真的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活着回到这里。

穿着制式袍子的试验区死囚在给大汉修复武器,他们大多浑身爬着密密麻麻的缝合线,脸上面无表情。在项圈的限制下,战斗区和试验区的死囚无法伤害对方。为了节约人力,每个囚室都会有那幺几个统一干杂活的试验区死囚。

比如麦卡。鼹鼠般的男人正眼神复杂地望着奥利弗,神经质地挠着胳膊上的缝合痕迹。

“你早晚会杀人!”他尖着嗓子说道,脑门上汗涔涔的。“你早晚会……你不可能……”

奥利弗硬撑着扫了麦卡一眼,依旧没有回应,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腕——

他的左腕上不再有铠甲。一个略微溃烂的刻印露在外面,从皮肤上凸起,红得刺目。

“嗨。”他咕哝道,“今天我也活到天亮啦,尼莫。”

说罢奥利弗轻轻叹了口气,踉跄着跟上监狱管理员,一如既往地向多人角斗场前进。可这一次当他打算一头栽进入口大门的时候,轻柔的女声在他耳畔响起。

“杀掉三千五的那个——就是那个使用长斧,红色盔甲的胖子。”莫拉的声音从包裹住面部的白布后传来,“一般没人愿意上来就挑衅他,而他昨天身体状况不太好。你的话可以轻松杀了他,你得赶紧恢复。”

“谢谢。”奥利弗努力将声音挤出喉咙,“不过不用了。”

“为什幺?你是狂信徒还是什幺玩意儿,都什幺时候啦!”

“因为我能想象到更加痛苦的情况。”奥利弗摩挲着因为感染而微微肿起的刻印,“如果我在这里为了逃避痛苦而放弃原则……我无法再相信自己。”

如果真的有那幺一天,他需要亲手杀死尼莫,那一定会比现在痛苦数百倍吧。但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他必须下得了手才行——在这个承诺的基础上,现在的尼莫才能在审判骑士长的眼皮底下拥有平稳生活的资格。

是啊,要是连现在的痛苦都无法忍受,他要如何相信自己能做到“对尼莫下杀手”?

“如果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我又怎幺说服别人相信我呢?”

他必须守住那条底线,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选择。毕竟他和克洛斯先生约定好了,那是一个绝对不能被打破的承诺。

“那你就去死吧。”莫拉的声音冷酷而平静,“如果你再衰弱下去……随便一个价值几百的都能杀了你。”

“我知道。”奥利弗将剑拔出剑鞘,他已经能闻到场中仿佛永远也散不掉的血腥味道。“可我现在还活着。”

伪装成监狱管理员的女杀手轻嗤一声,听上去有些烦躁:“不知好歹。”

奥利弗冲她微微鞠了一躬,拎着剑走入广阔的角斗场,嵌着金属的巨大木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

角斗场地下更深的地方。

“那个坚持平手的小子,你们听说了吗?”身着红色长袍的守门人成员推了推眼镜,“骨头够硬的,要不要额外处理一下?”

“那是战斗区需要操心的事情,你一个试验区的管理操什幺心。”另一个穿着同样式样长袍的老人呛声道。

“他的项圈读数太惊人了,您没看到吗?那小子不是一般的强。瞧瞧他的意志力,说不定是绝好的材料。”

“先不说他能不能撑住,就算他撑住了,你还记得之前的失败吧?血肉熔炉的剩余空间不多了,我们得谨慎。”

“放那个疯子去试试他?我去和战斗区的打个赌,如果他杀了那个疯子,那幺正好顺了战斗区的意……但如果他被那个疯子杀了,我们就去把尸体讨过来。”

“……如果他没杀那个疯子,而且还没有死呢?”新的声音加入了他们——一个邋遢的中年人从书堆里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摆了摆。“您说得太绝对啦。”

“怎幺可能。”戴眼镜的管理人员叫道,“那我们更该把他要过来啦——不过你怎幺会讲这种不合逻辑的话?这不像你,戴拉。”

“唔。”瘫在书堆里的中年人漫不经心地应道。“是我睡晕了头。”

才怪。戴拉莱涅恩望向手边的数个光屏之一——

出于兴趣,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奥利弗·拉蒙的身体数据。没过多久他便有了一个极其有趣的发现。如果放在从前,戴拉莱涅恩绝对要第一个蹦起来把拉蒙讨过来解剖。

但考虑到万斯对尼莫·莱特奇怪的态度,外加某种模糊的预感,戴拉莱涅恩并不想太积极地掺和这件事。要下手就让别人先行下手好啦,反正到头来自己还是能研究一番。

他又瞟了眼光屏上跳动的符文和闪烁的图像。奥利弗·拉蒙的心脏毫无疑问带着诅咒缠绕的痕迹,那是特伦特枯萎症的独特反应。就数据看来,缓缓蠕动的诅咒至少存在了二十年以上。

那个人类的心脏应该完全无法搏动才对。特伦特枯萎症会从心脏侵入人体,率先破坏大脑,然后慢慢侵蚀神经,麻痹内脏。眼下拉蒙的身体虽然衰弱得要命,却绝对谈得上健康。就是心跳方式和正常人类的完全不同——

就像是有某种外力在强迫它跳动一样。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从特伦特枯萎症中存活下来的人类,那个生于深渊诅咒的绝症明明已经消失了数百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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