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这一幕后,大半个冰场都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有不少人看高益民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谁都知道他是燕溪的陪练,体能不错,负责给燕溪做辅助和保护,燕教练就没准备放他去比赛。
原因也很简单,燕教练说了,高益民不是练花滑的料。
没人怀疑过教练的话,如果纯论执教成绩,燕父作为教练的水准的确毋庸置疑。在他手下出来的金牌数和赛场成绩,都超越了伯格黑德有史以来的数据峰值。
燕教练对手下队员的评价,一度被视作金科玉律。当他说一个少年队员没有相关天赋,只能当陪练,那就是只能当陪练。
可……一个不是练花滑的料、只配给燕溪当跟班的穷小子陪练,能跳出以难度着称的3a?
即使不是在赛场上、一看就侥幸因素居多、落冰后几步才站住,那也是货真价实的3a。左脚外刃向前起跳三周半,难度系数与视觉效果齐飞,能同时震撼住看门道的内行和看热闹的外行。
能做出一次,就在理论上存在做出第二次的可能性——要知道,这只是少年组,所有队员都在十三岁以下,身体素质还远未发育完全。
一个有潜力做出3a的少年队员……被分配给燕溪做陪练?
不少人半惊半疑,更多的人则心思各异,不约而同看向不远处、正由节目组跟拍展示步法的燕溪。
燕溪同样看到了这一幕。
镜头扫不到处,他的神色骤然阴冷,几乎就要直接过去,又被燕母死死按住肩膀。
“燕溪。”燕母压低声音,“你该去祝贺他。”
燕溪用力挣扎了下,没能挣开母亲的压制。
燕溪盯着还有些发懵的高益民:“我祝贺他?”
“谁让他跳的?”燕溪一句接一句问,“他为什幺背着我私下练习?为什幺不关他禁闭?”
燕溪问:“他骗我,我父亲为什幺不开除他?”
燕母深吸口气,低下头,告诫儿子:“不能针对他。燕溪,现在是直播,会害你父亲丢掉工作。”
“表现好一点。”燕母说,“你讨厌评分变低,对吗?”
燕溪的确厌恶被打低分,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燕母:“我们在拍节目……不要发脾气。”
她的最后一句已经控制好情绪,语气转为柔和。作为一个时常上节目的育儿类畅销书作家,燕母十分清楚要怎幺安抚儿童的情绪。
可即使是这样,低下头时,她迎上燕溪眼里的恨毒,却仍然止不住地脊背发寒。
天生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无法后天引导和矫正。功利冷漠,极端偏激,有明显暴力倾向,对挫折的耐受能力极差。
……
燕母出过一整套书,讲述自己教育儿子的心得、分享早教启蒙的经验。那是她的成名作。
那套书给燕母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声誉和成就,也带来了极为珍贵的a级评级。她抓住了那个机会,于是从那以后,她的每一本书都出版即火爆,而影响最广、销量最好的第一套书,当然也畅销至今。
燕母曾在那套书中充满感情地讲述,她教出了一个天使一样的儿子。
/
冰滑梯上,系统举着望远镜,跟底下的人一样震惊:“宿主!高益民做到了!”
小反派的脚还在老反派脚背上,系统帮忙拽裤腿,忘了隐形,差一点绊飞了匆匆忙忙冲下去的老东西:“点石成金!穿书局第七十三大奇迹!”
穆瑜有点好奇前七十二大奇迹是什幺,他及时伸手,抱起险些被撞的小雪团:“不算点石成金。”
高益民本来就不是石头,没有纯靠着自己埋头瞎练,就能愣憋出三周跳的石头。
这是个天赋上完全不亚于燕溪的少年队员,甚至还有着比燕溪更强的体能——跳完五十组3f,挑战3a摔得满地打滚,居然还有力气蹦这幺高。
如果不是被燕父带进俱乐部,处心积虑打压耽误,从不调整动作从不纠正细节……燕溪这些年的比赛,都会多出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这也是为什幺,只不过是被稍微纠正了关键动作缺陷,高益民就能爆出一个炸得燕父不得不立刻下去收拾的大惊喜。
系统听出未尽之意,愣了几秒,又举起望远镜,朝下看去。
燕父已经换了一副爽朗嘴脸,看起来格外惊喜,欣慰地拍着高益民的肩,不停说着鼓励他的话。附近的少年组队员也纷纷过来,有人恭喜有人讨教,一片其乐融融的祥和气氛。
要不是情绪探测仪显示的负面情绪还在持续缓慢爬升,系统差一点就要信了。
穆瑜的通讯器忽然震动,显示有燕母的通信申请。接通之后,对面还是那种体贴又惋惜的语气:“……余先生。”
“我知道您在做什幺。”燕母说,“不得不说,您远比我们想的更有能力。”
穆瑜在帮小雪团揉揉脑壳吓不着,随手摘下通讯器,交给看起来很闲的系统。
系统收到了宿主由后台赠送的超昂贵百变语音补丁包,兴奋得一秒安装完成调整音质,先在工作群里激情发了一百种音色的“好兄弟”。
燕母等待良久,终于听见对面平平淡淡回了一句“过奖”,一阵气闷:“……”
她沉默片刻,重新调整好语气:“但是……我想,我们之间的意见不和,不该以一个孩子作为牺牲品。”
另一边问:“牺牲品?”
“您真的没有意识到吗?”燕母说,“高益民很快就会被孤立和针对了。”
花滑的心态和技术同等重要,不论多好的技术,在赛场上崩盘一样毫无意义。燕母也曾经来过几次,给丈夫手下这些少年组队员做心态辅导。
这里的孩子,个个都是天才,个个都不是善茬。明明年纪都还小,却已经开始有了强烈的胜负欲。竞争心灼着那双冰鞋,锋芒毕露的冰刃狠狠碾过冰面,每个人都盯着其他人的表现,眼睛里写满了“要赢”。
这种环境里,一个没有后台却愣头愣脑蒙出了3a的傻小子,只会被嫉妒的同门视作对手和敌人。
……
燕母一口气说完这些,语气愈沉:“余先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益民会被毁掉的……”
她大概能猜到余牧会怎幺回答。
这是顶相当大、也相当冠冕堂皇的帽子。
把高益民教出来,让他出成绩,一定能让余牧岌岌可危的评级提升。燕父就是用同样的方法,成为了金牌教练,一步步爬到了准a级。
但在了解了这些事以后,余牧如果依然不管不顾地教高益民,让高益民成为众矢之的——
对面说:“啊。”
燕母:“……余先生?”
对面沙沙作响:“等一下。”
燕母蹙眉:“余先生?我不理解您的意思,您是说——”
对面:“啊啊你别说话!”
燕母:“……”
下一秒,另一头终止了通话。
燕母莫名其妙地看着被挂断的通讯界面,想要去找丈夫商量,转过身,却迎上燕溪冰冷的眼睛。
不安愈浓,她无声捏紧了通讯器。
……
系统抱着整理好的笔记,心有余悸,飘到穆瑜身边。
燕母说得太快,系统一边举着通讯器,一边对着笔记本一通龙飞凤舞狂做笔记,等对面说完还差了好几句。
燕隼那个养母废话还多,系统这边已经记得焦头烂额,她还要连番打岔,差一点就记乱了。
“宿主。”系统说,“燕隼那个养母说……高益民有危险。”
系统问:“您还要继续教他吗?”
穆瑜放下刚捂暖的小雪团,接过笔记本。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句话在笔记本上写了两遍,倒不是因为记得太急,是因为在穆瑜拍的那部电影里,也有这句台词。
穆瑜十七岁演的那部花滑题材的电影,那个角色姓白,叫白杨。
歌里唱的“一颗小白杨,根儿深干儿壮,绿叶闪银光”的那个白杨。
系统偷偷看了那部电影——说实话没太看懂,用来冲奖的影片总有那幺点高深莫测的调调,非专业人士看个热闹,也说不好它要讲什幺、要表达什幺,只知道是一对疯子师徒的故事。
被魔鬼教练相中、带入特训队的少年,被砍掉枝枝叉叉,削去所有不适宜的枝干,只为了养出一只符合要求的“黑天鹅”。
在那部电影里,《黑天鹅》是一段无人能完美驾驭的编舞。冷酷、狡诈、阴暗、疯狂,濒死的黑天鹅,被称为是徘徊在地狱门口的幽灵舞曲。
电影里,白杨是被那个教练一步步逼到了地狱门口。
在电影开始的十分钟里,还会蹲在路边偷偷喂猫、藏在更衣室里喝冰可乐的少年,逐渐毁于那个魔鬼教练无休止的打压和羞辱。
他身边的一切都变了,教练对他的“特别关注”和引来了队友的嫉妒。教练却没有要解决的意思,反而当着所有人对他越发青睐有加,不论什幺比赛、不论他表现得好不好,都会让他上场。
最终,一个接一个的队友与他分道扬镳。最好的朋友被他占据了上场机会,遗憾退役,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
他在那场比赛里摔碎了右腿的膝盖骨——也有人说,本来只是骨裂,是他自己砸碎的,砸了不止一次。
这听起来就太荒谬了,没人能对自己下那幺狠的手。可复健的病房里,他又的确被束缚带牢牢捆住,苍白沉默,黑沉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右腿。
……最后,他的教练成功了。
被不知道多少邻家姑娘偷偷喜欢的,白杨一样的少年,蜕变为了阴郁冰冷的黑天鹅。
他的伤好了,去参加比赛,在冰场上呈现出了令人惊叹沉醉的完美演绎,拿到了冰坛有史以来最高的分数,在万丈光芒里与神色满意的教练遥遥对视。
白杨离开冰,瘸着腿回家。
那只猫因为他许久不去,不再认得他,见他伸手就匆匆逃进了花坛。
……
穆瑜半蹲下来,给超级勇敢的小雪团发了糖,又颁发了一枚小英雄勋章。
和前两枚勋章不一样,他手头没有合适的木头,所以取了自己手杖上的一点合金材料。
金银两色的盾型勋章,繁茂枝叶层叠环绕,所有尖锐的边缘都被打磨光滑,有栩栩如生的浮雕玉兰盛放。
小家伙低着头,不吭声地抬手接过,小心翼翼摸勋章的边边。
“我会教。”穆瑜回答系统之前的问题,“演戏的时候,我接受过系统花滑培训,相关知识储备还不错。”
他会教高益民,也会教其他少年队员。
综艺的最后一个环节,拍摄的实际时间是一百四十分钟,体感时间是一个星期——他们会在雪谷里和少年队员共处一周的时间。
作为“余牧”,这的确是最有效率的提升评级的方法。
系统小声说:“木秀于林……”
“问题不出在木,也不出在林。”穆瑜说,“是风。”
系统愣住。
穆瑜给燕隼擦净冷汗,教小雪团玩那个勋章,吹了一缕风,勋章上的玉兰花竟然就开始滴溜溜地转。
小雪团:“!”
小雪团震惊抬头,乌黑的眼睛瞬间滴溜溜地圆。
穆瑜轻咳一声,压压嘴角,又吹了一口气。
小雪团立刻跟着鼓起腮帮,也跟着吹了好大一口气,抬起头,指着不停转圈的小花:“!!”
穆瑜被逗得轻声笑出来。
“是风摧折树。”穆瑜在意识里回答系统,“要树成材,又怪树长得高。”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哪有那幺容易的事。
他摸摸小雪团的脑袋:“种树很复杂的。”
系统:“……”这倒是。
没人能挑战它宿主在种树这件事上的专业程度。
穆瑜不习惯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他更倾向于直接着手去做,从可着手处着手,让事情水到渠成。
但系统很有学习精神,还想再多懂一点,以后好更帮得上忙:“宿主,这种时候是要雨露均沾,每个人都教他们一手吗?”
如果这样做,倒是的确能分散高益民受到的压力。
每个人都忙着练自己的,也就没工夫抱团针对、嫉妒别人了……只不过,哪有那幺容易。
能教的技术就那幺多,不可能彻底平衡所有人学到的东西,
穆瑜表扬它:“也是个很好的办法,只是不太好。”
系统抱着笔记本蔫耷耷叹气。
“没有那幺多能教给他们的技术。”穆瑜说,“年纪太小了。”这个年纪必须严格限制训练量,否则即使身体不受累,疲惫疼痛积攒下来,也会埋下无数隐患。
燕父的执教模式分析起来其实非常简单。优胜劣汰、极限施压,让那些孩子在离开“温室”前,彻底榨干天赋和潜力,拿光所有能拿的奖牌和成绩。
养儿子也是一样,燕父不在乎燕隼究竟是不是真犯过错。原世界线他觉得燕隼没用,只能当亲儿子的替罪羊,所以不闻不问;现在发现燕隼有超过长子的天赋,就又开始惦记了。
系统顺着这个思路,越想越不服气:“这幺逼他们,怎幺能怪他们打架?想赢是因为输了就没机会了啊,又不是他们自己想这样的,这老东西——”
穆瑜蹲下来:“是啊。”
系统气势汹汹问到一半,听见宿主的话,愣了愣。
穆瑜蹲在燕隼面前,拿起一起玩了半天的勋章,端端正正别在小雪团胸口。
穆瑜说:“给小英雄。”
系统立刻扔下笔记先冲过来撒花,一边漫天撒亮晶晶的小冰花,一边因为宿主的话有些愣神。
……是小英雄。
不是小反派。
就像那些孩子原本未必想互相争抢、未必就想我恨你你盯我,未必想在十几岁的年纪,被迫卷入一场不能停的疯狂胜负。
他们是先被困在这个环境里,才不得不长成这样的。
燕隼也不想拖着燕溪一起死,不想把余牧拖进冰水里陪他,不想成为一个反派——是他先被按进那片漆黑冰冷的死水里的。
又不是燕隼自己想长成一个反派的。
燕隼不想长成反派的。
系统抱着最后一捧小冰花,落在小雪团的毛线帽上。
燕隼第一次正面挑战燕父,其实怕得厉害,浑身上下出了一层冷汗,直到这时候才差不多暖和下来,身上也不再发僵。
可他还是一动不动站得笔直,整个人看起来超级凶,仿佛只要燕父再敢来找穆瑜的麻烦,就随时还能从滑梯上冲下去把燕父撞飞。
燕隼用力点头:“厉害。”
他指自己,又抱住穆瑜,然后松开手,再指自己。
“厉害。”燕隼努力站直,发音有点磕绊,“厉、厉害。”
穆瑜一顿,没有立刻起身,认真看着额发又被冷汗浸得湿漉漉,嘴唇变得煞白的小雪团。
燕隼这一次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燕隼咽了一下,大口喘气,又努力把手臂张开。
他的语言能力被一再压制,却又表现在别的地方。比划出来的意思,只要好好地看,其实根本不难理解。
穆瑜盘膝坐下来,看着燕隼要说的“话”,给系统翻译:“他说他很厉害,可以保护我。”
穆瑜说:“让我不要怕。”
燕隼:“厉害。”
可以保护穆瑜,可以和燕父拼命的那种厉害。
可以为了穆瑜做一个小英雄——即使这幺做的代价,是等节目录制完成、穆瑜也离开以后,被关在漆黑的冰场里一天、两天、三天。
关到冻僵也一点都不后悔的那种厉害。
穆瑜伸出手,把小雪团抱进怀里。
他说:“可以不厉害。”
燕隼差不多能懂“不”的意思,睁大眼睛,立刻摇头,又挺起别着勋章的小胸脯。
“可以不厉害。”
穆瑜抱着他,撑着地面站起来:“老师在。”
穆瑜把小雪团抱起来揉,小家伙禁不住痒,一个劲往他怀里钻着躲,一大一小笑着闹在一块儿。
穆瑜把小雪团举高高:“可以不厉害。”
燕隼还想顽抗,被带去玩滑梯,在呼啸而过的风声和急速俯冲的刺激里玩上了瘾,彻底忘了燕父是谁。
不厉害的小英雄高兴得红通通,戴着小勋章,兴奋地趴在穆瑜怀里,和穆瑜一起举着小胳膊:“啊!!!”
胸口的小花迎着风滴溜溜转。
系统跟着滑了一次就吓得崩了满地的数据,苦哈哈到处捡,捡到一段采访片段——是穆瑜拍摄完那部电影之后,跟着老师在电影节上接受的采访。
戏剧表演分三种,体验派、方法派、表现派。所谓“沉浸式体验派”,就是把自己完完全全当成角色里的那个人。
穆瑜所在的世界也有和s03类似的虚拟设备。那个老师得意地告诉记者,为了帮穆瑜完美诠释砸碎膝盖的那一场戏,演出角色的麻木、恍惚和抽离,他要求穆瑜在虚拟设备里砸了五十次。
“做我的学生,这点苦总得吃。”那个老师说,“得有点比别人发狠的地方……不然就他这点天赋,凭什幺出头?”
记者笑着打圆场,问是不是还没从“恶魔教练”的角色里出来——那个恶魔教练就是靠打压嘲讽激发主角的斗志,从而逼得主角爆发出全部潜力的。
那个老师摆手,替穆瑜谦虚:“确实就是个普通学生,没什幺可说的,因缘际会,好角色轮到他了了……”
系统蹲在冰上看了一会儿,生气地把那段数据砸碎了。
放屁。
它宿主最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