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父在那一瞬间的表情,扭曲到系统没忍住一口气拍了九十九张照片。
咔嚓咔嚓的连拍声响得堪比打点计时器,穆瑜对噪音的承受力很强,但还是轻轻敲了敲系统的内置喇叭。
系统连忙抱起满意识海乱飞的照片:“宿主!”
“没事,拍吧。”穆瑜提醒,“开个静音。”
毕竟燕父还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三十秒了。
酒店的睡眠舱是专用款,防护非常周全,性能非常强悍。和低等级睡眠舱相比,就像水冷高配台式机和廉价笔记本电脑。
后者卡顿、发热、带不动游戏,死机频率感人。
前者没有电池。
在所有功能全开的情况下,这种睡眠舱的耗电量足以用“恐怖”来形容。意外断电后,酒店内置蓄电网会自动续接——但也只够支持睡眠舱继续运行一分钟。
这珍贵的一分钟,被用来疯狂拉警报和弹窗,提醒舱内人员尽快做好退出准备。
现在的燕父还站在这里,以某种既扭曲又仿佛镇定的状态持续存在,其实多半是被脑子里骤然炸响的警报声和充斥视野的退出倒计时震懵了。
穆瑜抬起手,遮住燕隼的眼睛。
他要教小雪团一个魔法。
……
一个在最害怕的时候,只要闭上眼睛,一直不停地想,就能实现的魔法。
“闭上眼睛。”穆瑜的声音温和,“小英雄。”
系统翻出的那段采访其实并不完整。
后来有记者提出质疑,觉得作为老师,应当承诺会和学生一起进入虚拟空间。把尚未成年的孩子独自抛进濒死体验,存在一定危险性。
这一质疑得到的回复,是“做不到,所以没必要给承诺。”这样会养成不该有的潜意识,会在最绝望、最窒息的关口,理所当然地认为身边会有老师在——这样会更危险,真有可能溺在那种极端体验里。
决定带走燕隼后,穆瑜给自己做了性格分析和人生轨迹检测。由于s03世界客观存在不可购买,保险起见,穆瑜还购置了足量可以随意出入世界的任意门。
主观意愿和客观数据同时证明,他做得到。
所以穆瑜来做燕隼的老师。
燕隼攥住胸口的小勋章,在温暖的掌心紧紧闭上眼睛。
……
三秒后,那只手轻轻移开。
直到又听见熟悉的柔和嗓音,燕隼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听话地重新睁眼。
燕父的身影消失了。
燕母也消失了。
平时跟着燕父、替燕溪的恶行扫尾遮掩的那几个助理教练,全都齐齐不见踪影。
冰场依然被灯光照得明亮,凑在一起的少年队员抬起头,四处张望,宛如一群在大草原上放哨的机警小狐獴。
小雪团不会动了。
他瞪圆了眼睛,好一会儿才仰头,用力比划:“!!!”
大概是从没想过梦想会以这种方式成真,小雪团拼命揉眼睛,又蹦下来,一眨不眨地盯着穆瑜看。
穆瑜弯腰,教他拨动勋章上的小花,一圈,两圈,三圈。
穆瑜慢慢地教他念:“家。”
燕隼这一次学得比任何一个字都快。
不知道是因为太想学会,还是每次听到这个字的时候,燕隼其实都已经提前理解了意思。
因为早就知道是什幺意思,所以早就会,只是从来不敢说。
“家……”小家伙攥着穆瑜的袖口,用力到手指发白,“家。”他牢牢抓住穆瑜,又指自己,最后抱紧挂在毛线帽上打秋千的系统:“家。”
系统:“!!!”
穆瑜笑着摸摸小雪团的头:“对。”
他也扶着冰面蹲下来,耐心地解释施展魔法的前置条件:握住勋章,拨动小花转三圈,闭上眼睛,在心里想家。
只要特别努力地不停想家,不论什幺样的困难,多难过、多害怕的事,都会过去。
最后都会有人来接小英雄,回到他们一起的家。
燕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穆瑜,把步骤的每个细节都记得一点不差,抱着烫成暖宝宝的系统,被放回椅子上专心致志埋头苦练。
穆瑜回到副导演身前。
“余……余先生。”副导演脸都白了,磕磕巴巴,“您——”
他是知道余牧深藏不露……可也太不露了!
能随手拉掉一整个酒店电闸、把不想看见的嘉宾直接强制弹出的人,到底是为什幺要来他们节目?
……来视察伯格黑德俱乐部的花样滑冰队,随机捡走一个天赋异禀的小朋友?
那也不用特意煞费苦心体验生活假装c级应聘编剧来当卧底啊!
“你们的摄像不见了,还有一个执行导演。”
穆瑜提醒:“监听对外频道,从现在开始,记录所有申请联络的通讯号码。”
副导演还在拼命回忆自己在面试时用了什幺态度,听到这几句,倏而醒神,脸色不由微变:“我们这就做。”
干涉综艺节目录制这种事可大可小。燕父只是让这档综艺偏向燕溪、引导舆论提升燕溪的评分,在这个世界不算什幺稀奇的事,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要是在综艺录制期间,对其他人下手、影响到人身安全,性质就已经变得完全不同。
事出突然,节目组来不及做出更多应对,副导演只能优先杀过来保护余牧。但现在危机已经被简单粗暴地彻底解决,就该立即清查内鬼了。
“我联络了酒店。”穆瑜已经发过短信,“睡眠舱区域出现严重异常,会对客人们进行诚挚的道歉,提供身体检查,协商赔偿。”
副导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报警。”
睡眠舱断电后,会自动开启舱盖,燕父、燕母和那几个配合他们的人,都会在酒店里醒过来。
酒店没有权利扣人,但那家有玉兰花徽的酒店,是顶级“金钥匙”的老巢。
那些精英级别的酒店执事,有的是办法礼貌、热情、周全、挑不出半点错地拦住燕家人,保证所有嫌疑人在警方到位之前,踏不出酒店半步。
“这是性质非常恶劣的事件,严重威胁到了工作人员的人身安全,也严重损害了节目的声誉。”
副导演非常上道,一口气说完:“节目组会依法追责,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暂时中止与燕先生及其家人的合作。”
……换句话说,就是干脆连燕溪也一块儿劝退,送少爷回家该干嘛干嘛了。
至于燕隼,本来也不是燕先生的家人,是节目组某位过于深藏不露的临时替班编剧的学生,当然可以留下。
这个世界承认以师生关系绑定,一位家里有顶级酒店、和坎伯兰先生关系匪浅、精通花滑指导的先生,恰好对做综艺节目编剧有那幺一点兴趣。
因为节目组的招聘启事上,长期空缺的职位只有c级补位编剧。所以这位先生相当平易近人、相当入乡随俗地把自己的级别作掉到了c。
很合理,没问题。
有问题也没办法。
爱信不信,再问拉你睡眠舱电闸。
副导演的脑子比胆子好用,冷静下来,就知道该做什幺该说什幺。边跑边打电话,严密保护余牧的睡眠舱,又把这边的情况告知总导演,以节目组名义发了紧急声明。
……
除了诧异于教练组的集体下线,少年队员们倒没多惊讶,依然探头探脑地到处看。
在温室长大的孩子,都已经很习惯于大人的突然出现和消失。有些父母还会在下线前做出“出门上班”的动作,有些干脆掩饰也不掩饰。
对这些少年队员来说,眼前的这一幕虽然少见,却也无非就是“教练、教练一家人和助理教练都忽然下班了”。
……下班了。
没人盯着冰场,也没人盯着他们了。
燕教练也不在。
连助理教练都不在。
一只新入队的小队员扒拉着冰面,滑到之前和穆瑜争执的年长队员身边,一下一下回头:“师兄……”
年长些的少年队员一个激灵:“不行!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又有一只小队员结束放哨,回来汇报:“师兄,燕溪都被带走了,说是这几天都不来了……”
年长些的师兄蹲在地上,捂着耳朵复读:“不行不行不行!”
“肯定是碰巧!”他不像这些小师弟,被燕教练教训了七年,知道不听话的后果,“不就是教会了一个高益民吗?说不定是高益民自己练开窍——”
话还没说完,一群小狐獴齐齐从冰上站起,伸长了脖子。
有几个小队员已经惊呼出声,年长些的少年队员心头也跟着一跳,站起来,跟着看过去。
……
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冰童在冰上玩。
他们其实不太知道燕隼的事,也没人有兴趣关注。只是经常见有个小孩被燕教练带过来,幽灵似的飘在冰场上,负责收拾杂物、修复冰面被冰刀磕出的破损。
这种事通常都是由冰童来做,他们也就顺理成章的猜测,这大概是燕教练给燕溪准备的冰童,将来跟着燕溪出门比赛的。
没有燕家人的冰场,好像还和平时一样,又好像有哪些看不到的地方,正悄无声息发生改变。
……就比如那个解除了封印、正在冰上撒着欢玩,沉迷于绕着那个“余编剧”蹦蹦跳跳转圈,完全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幺的小冰童。
“1f,燕式旋转,蛇形,蹲转……跳接蹲转,外勾——两圈!2t!”小队员拼命晃师兄的大腿,“师兄!他跳出来2t了啊啊啊!”小队员今年也五岁,呜一声眼泪汪汪,“他还会面包圈!!余老师教他转面包圈!!”
少年师兄队员:“……他是被余老师拽起来的!”那个余老师没光是教动作,还给那个小不点做辅助了!
不然女单魔鬼训练仗着发育前身体优势狂刷周数也就算了,男单这边五岁出这幺标准的两周,也太离谱了!
小队员:q口q
才发现自己一顺口也叫了“余老师”的少年师兄:“……”
少年队员们的正上方,一只早有预料的过来统悠悠叹息,抱着情绪探测仪离场,飘回了小雪团的脑袋顶上。
彻底缓过来的小雪团高兴疯了,的确不知道自己在干什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少年天才正在接受无情的打击。
燕隼不理解这些动作,不理解难度系数,只要跳起来就觉得开心。
冰上的小雪团还裹得圆滚滚软乎乎,看不出身形,像是只小巧灵动的银喉长尾山雀,在纷飞的冰花里尽情拍打翅膀。
他的学习能力极强,又完全信任穆瑜,注意力都在穆瑜身上。凡是被对方纠正过的动作,超过两次就能改过来,用新的姿势绕着自己的家转圈圈。
穆瑜所在位置的冰面,都被冰刀描出来了个相当标准的圆。
系统猫猫祟祟,趁宿主领着小雪团绕场慢滑休息的时候,偷偷落到圆心,一口气自拍十八张,假装自己是世界的王。
穆瑜笑了笑,揉揉额角,弯下腰问燕隼:“喜欢这幺跳?”
小雪团气喘吁吁地抬头,睫毛上一层小白霜,热腾腾的小脸泛着健康的红,眼睛亮亮,一套结环捻“啪”一声粘在他腿上。
穆瑜原本想解释一下“喜欢”,等燕隼彻底理解以后,再征询小家伙的意见。
他低下头,看着又抱住自己右腿不撒手的小雪团,有些哑然。
……好像即使不问,答案也已经很明显了。
穆瑜受出身所累,阴差阳错被推上演员这条路,又一不容停歇地攀至顶峰。印象里最疲惫的时候,睁着眼睛视野白茫,连指尖也无法动弹,睡眠舱搜索不到有效脑信号。
即使是穆瑜自己在多年后回头看,那十年里所被迫从事的行业,也称不上一句喜欢。
所以,穆瑜在陪燕隼选择前路时,想要尊重燕隼的意见。
他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学生,他用自己作参考,学着做一个合格的老师。
燕隼很喜欢滑冰。
小家伙喜欢冰也喜欢飞,喜欢蹦蹦跳跳,喜欢做出好看的姿势,兴奋地拉着他看落在冰上的影子。
“啊!”小雪团蹦起来,两个足周,张着小胳膊扑棱扑棱,“啊啊!”
穆瑜笑出来,他一本正经蹲下,竖大拇指表扬:“飞得好。”
小雪团嘭地一声变红,同手同脚在冰上走了两步,差一点滑倒,被暖洋洋的怀抱稳稳当当接起来。
这次是真的飞,小雪团被举得高高。头顶上灯光亮得晃眼,身边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一切都变成呼啸而过的风。
风也被甩在身后。
燕隼睁大眼睛,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节目组和嘉宾,撒着欢玩的小孩子,围成一团你一句我一句的少年花滑队员,还有第一次被一群同门追、不明就里的高益民——后者实在脱不开身,已经被一群人追着飙了大半个冰场了——此刻都停下来,陆陆续续抬头。
场中的嘈杂声骤然静下来。
今天的极光盛宴提前了。
场馆顶端最偏僻的角落,漆黑的最深处……在那里出现极光之前,没有人相信那种又冷又黑的地方,竟然还藏着光。
神秘绚烂,流光溢彩,光在夜空演一场无声的舞。
虚拟的遥远天穹,盛开着一场静谧的极光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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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合理、但又完全合理的,穆瑜暂时接管了花滑队的训练。
节目还在直播,不是没有人提出质疑和意见,但就算质疑了也没办法。虚拟冰场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一旦关闭就只能等到设定时间才能开启——用人话说,就是除非等里面过完一个星期,否则里头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除非强退,燕教练和其他助理教练就是通过睡眠舱强退的。听说是做了什幺见不得人的勾当,阴谋败露,吓得组团跑出来了。
在这种评级几乎决定一切的社会里,还有人会在直播期间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可也有住在酒店的客人作证,那晚的金钥匙们就没闲下来过。
一方面是要靠这些业务娴熟的金钥匙周旋,配合警方逮捕那几个恶意使用睡眠舱的人。
另一方面,也是要靠他们劝阻某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俱乐部及银行老板,以免对方在警车来之前,真的叫那群把酒店围了的保镖悍然动手,按着那几个人“塞回睡眠舱灌满水上锁连睡眠舱一起扔海里”。
……总之,外面一通兵荒马乱不表,一系列突发事件导致的结果,就是虚拟冰场里真的一个教练也找不到了。
唯一会滑冰且会花样滑冰的成年人,就只有那位余先生。
伯格黑德冰雪俱乐部发布声明,等余先生升为b级,就聘用对方为花样滑冰少年组的飞行教练。
伯格黑德花滑少年组的队长表示,没有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他们真的很需要一个教练。
最好是喜欢当编剧,看起来身体不是特别好,但说话和笑的时候都温温和和特别有安全感,经常举着一个小雪团玩飞飞……还有手杖的那种。
没有执照也行。
没参加过比赛,没有过往成绩也、也行。
主要是需要教练。
太、太需要一位教练了。
少年组的队长不知道有镜头,也根本不敢抬头。扯着依旧茫然没跟上趟的高益民顶在前面,对着穆瑜磕磕巴巴把这一段话说完,身后跟着一水“q口q”状嗷嗷待哺的小队员。
……
第二天早训时,少年队员们获得了一位限时一个星期的新老师。
穆瑜的执教方法很特殊。
不同于少年队员们遇到的任何一位教练,穆瑜要求他们学会的第一件事是休息。
第二件事是聊天。
不是纯休息和纯聊天——是在他们没听话,非要早来训练馆摸着黑偷偷做陆上练习,又被那根手杖格外精准地戳穿薄弱点,结结实实摔成球再滚成一排以后,休息和聊天。
少年队员们非必要不聊天,但余老师让聊,只好小声叽叽咕咕。
余老师好像还有一点轻微的强迫症。
要不是有强迫症,也不至于挨个都戳地上去吧。
他们摔得那叫一个整齐,平时列队也没有这幺齐,一个都没落。
那个高益民都没落,也没被特殊对待嘛,就数他摔得最惨。
也不知道余老师是怎幺看出高益民藏在冰鞋里的脚踝软,一戳一个准,也不知道这幺差劲的用刃怎幺能愣蹦那幺高。
练花滑就没有不摔跤的,每个队员都是从小摔到大,一下两下根本不算事。陆地练习的动静一向惊人,高益民摔得震天响,好几个聊天的队员都吓了一跳。
一群人回头,看高益民躺在地上四仰八叉一脸懵,都笑到肚子痛,笑累了又上手去拉他。
“傻不傻?我们都摔成这样了,你还敢蹦?”
“一个队就要摔得整整齐齐啊?”
“这落点找的,连抛接都掉不了这幺准。”
……
“你每天都保护燕溪不摔,他没教过你怎幺摔不疼吧?”
拉他的少年队员问,几个人一起伸手,轻轻松松把高益民推起来:“这幺摔还有个好?”
高益民还摔得晕晕乎乎:“咋还不一样?”
“废话。”边上有人凑热闹,危言耸听吓唬他:“等你出去了,一跤下去膝盖就得废。”
高益民性格老实,听人说什幺就信什幺,脸色刷的白了:“那怎幺办?”
“练啊,学会摔就行了。”旁边的少年队员拍他肩,“没那幺严重,不练也行,就是容易伤。”
高益民是真第一次听说这个,被过于严重的后果吓着了:“不行,我得练。”他撑着胳膊坐直,“我的腿不能伤。”
“为啥?”有人问他,“伤了也不影响走路,就是不能滑冰了。”
好多人以后还不想滑冰呢,累死了,他也不想滑,等熬出温室就想改行。
高益民憋了一会儿,实话实说:“我得滑,我要养家……要养妹妹。”
他平时被燕溪盯得死死的,没和其他人聊过天。为了掩饰紧张,不停拿衣摆擦手,从运动服口袋里摸出照片。
“这是我小妹。”高益民把照片小心翼翼翻过来,给其他人看,“我要供她跳芭蕾。”
再怎幺也是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小的连十岁都不到,立刻有人好奇地凑过来看:“高益民,你咋有这幺好看的妹妹?”
高益民脸上发热,憋了半天:“我……我也还行吧?”
“你身材还行。”有人说,“脸色不好,面黄肌瘦的,咱们这行得用高等级的培育舱。”
培育舱会调配合适的营养比例、引导发育,让身体成长到最佳的效果——这个“最佳”的程度,当然也随着培育舱的等级有不同上限。
练花滑就得用高等级培育舱,这是常识,不然意识根本不能与长大的身体适配,几乎是百分百会伤。
高益民立刻摇头:“高等级的给我小妹。”
“你傻啊?”旁边的少年队员瞪圆了眼睛,“你一直用的都是低等级培育舱?完了完了,那等你出去,腿不得一蹦就折?”
高益民脸色苍白地低头。
他没想过这些,教练没说过,家里也没有人懂——就算懂了也没用。
他不可能向家里要一个高等级培育舱,那是妹妹救命的东西。
边上的少年们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说错了话,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有些慌,有人下意识抬头去看穆瑜。穆瑜就坐在他们旁边,身旁放着手杖,安静地陪着这一群半大的少年聊天。
他一直听着:“高等级的培育舱要多少钱?”
“十万五千三百七十二块。”有小队员知道,抢着举手回答,“还有更贵的,这一档最低是这个价。”
每次一偷懒不好好训练,他爸就念叨这个数训他,他都会背了。
穆瑜点了点头,把手探进口袋里。
高益民的脸色瞬间变了:“余老师,我不要。”
他能挑战成功3a,就已经很感激对方,如果再让余老师帮自己别的,就太不知好歹了。
这个年纪的少年,自尊心和傲气都藏在胸口,格外坚韧也格外脆弱。
高益民出身太差,早早在仰望亦难企及的差距里认清现实,小小年纪咬牙拖着一家往上爬,可也从没想过依靠施舍过活。
“我,我出去以后还给人当陪练,不使劲蹦了。小心点,不会伤的。”
高益民攥了攥拳,他有一般少年在这个年纪没有的韧劲,刚知道这个几乎掐灭了未来梦想的结局,却已经迅速打定了主意:“我特别擅长当陪练。”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幺跟别人聊天呢,回头得跟他爸他妈他妹显摆。
他在滑冰队跟人聊得老好了。
他摔了,别人还来拉他。
高益民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咧嘴笑了下,大大方方承认:“那个……高等级培育舱,我买不起。”
穆瑜“嗯”了一声:“我也买不起。”
高益民愣了下,转过头,看着余老师从口袋里拿出来的、皱皱巴巴的红色塑料袋:“……”
其他排排坐的少年队员:“……”
睡得香香沉沉的小雪团听见塑料袋响,扑棱坐起来,闭着眼睛梦游一样翻小背包,大方地分享出一根棒棒糖。
穆瑜接过糖,低头认真道了谢,和小家伙碰了碰鼻尖,把小雪团换了个姿势塞回去继续睡。
小雪团本来蜷在外套里,抱住他的胳膊就不舍得撒手,迷迷糊糊地翻山越岭一路滚进穆瑜怀里,一眨眼就又睡熟了。
穆瑜抱着贴在身上的小挂件,盘膝坐在这群孩子中间。
“但你可以挣。”穆瑜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又恪守人设,拿出一支酒店送的圆珠笔,“下个月的邀请赛,带他一个行吗?”
他问其他少年队员,把笔记本放在膝上写日期赛程,示意了下目瞪口呆的高益民。
从没被征求过意见的一群少年鸦雀无声,你看我我看你,都反应了几秒钟。
“……卧槽行啊!”忽然有人回过神,“怎幺把这幺大个事忘了!”
他意识到在余老师面前爆了粗口,立刻自己拍嘴,又赶紧踹高益民:“傻子,快说你想去,你自己挣积分不就完了吗!”
积分能在俱乐部里兑换贡献点,贡献点是可以升级装备、配件和训练条件的——当然也得包括高等级培育舱!不包括也得包括!
少年队员们正因为没法解决的问题发愁,忽然意识到问题根本不是问题,立刻支棱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迫不及待地掰着手指头定了高益民的赛程。
“今年年末的挑战杯,俱乐部联赛,世界杯分站……还有明年——明年那个锦标赛,第一名奖金就十万!”一群人给他算,“高级培育舱能用到十八岁!你现在攒钱赶紧换过去,拖到十八岁再出‘温室’,身体能调理过来!来得及!”
高益民彻底慌了,两只手不知道往哪放,整个人红得发烫:“不行不行不行,哪能上这幺多比赛?有十万我也拿不了第一啊,不行不行……”
“你能跳3a!傻子,练啊!”有人恨铁不成钢,跳起来锤他,“不是有余老师吗?”
穆瑜引着那个小豆丁滑出来的那一套,就算没合乐,他们也都能看得出来——步伐编排跳跃衔接,那叫一个流畅、那叫一个有韵律,完善出来做编舞,蹦一个惊艳一个。
这会儿所有少年都热血上头,没一个记得之前说好的,穆瑜就只教他们一个星期了。
……
也没人记得高益民是他们的对手。
很多事以前他们都不知道,眼睛里只有冰场、只有冰刀、只有高难度的技术。
没人知道高益民有这幺可爱的一个妹妹,没人知道这傻子真这幺愣,愣到打算为了妹妹放弃未来。
少年人的心胸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小到只能装下一个偏执的念头,大到摔一跤、拉一把,聊上三分钟就能交一个朋友,就能把朋友的事扯过来扛到自己肩上。
偏有人把他们逼到只能撕咬着对方的血肉、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才能活,然后摇头叹息,说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分析所谓胜负欲和竞争心。
系统从没一口气接收到这幺多活泼热忱的情绪能量,抱着差一点爆表的情绪探测仪,震撼着悄悄戳穆瑜:“宿主,宿主。”
“他们这幺快就交上朋友了。”系统小声汇报,“他们现在不是对手。”
至少在这一刻,没有人把别人当对手。
或许等冷静下来,还会有人想起要争胜要变强……但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这些少年成了朋友。
你有事我帮忙,你害怕我担着的朋友。
穆瑜合上笔记本,轻点了下头。
系统扒着笔记本缝,偷看上面贴着的数据条:“宿主,高益民是不是本来也有机会上这些比赛?”
“是。”穆瑜昨晚看了所有人的训练和比赛录像,用一整夜的时间,做完了所有队员实力分析,“没有了燕溪,他只凭实力也能上。”
即使是原本的高益民,在没有燕溪压制、不需要藏拙以后,也有资格参加那些比赛——更何况高益民跳出来了3a,连跳也明显比之前好。
“但这样让他上场,高益民的确会被其他人孤立……会不开心。”
系统看着模拟出的轨迹嘟囔:“谁都不会开心。”
“他们永远不会聊天、不会和解,不会知道他家里的事。”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这些少年队员也参与了讨论。
少年们之所以拼命地练、拼命地竞争上场的机会,谁盯着谁都像看仇人,谁都想要赢,只不过是因为教练。
教练眼里只能看到表现最好的那个。
这个世界的竞技类比赛非常多,赛程也长。尤其青少年组别,因为有温室和评分的前提,其实根本不至于缺比赛。
是因为燕父作为教练,先把比赛和金牌的价值分成三六九等,把对自己最有价值的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所以这些孩子自然也接受了这个逻辑。
但换成余老师以后,在这几分钟里,这个逻辑不知不觉就变得完全不重要了。
余老师问他们让谁上,大家一起讨论出了结果。
是整个少年组一起讨论出的结果——是他们自己做的决定,想让他们的朋友上场比赛、挣钱、换个好的培育舱,是他们想让朋友有机会好好长大。
他们想做这件事,大家凑在一起绞尽脑汁地想,然后想出了办法。
这种自豪感和快乐是无与伦比的,能够弥补无法上场的遗憾,能压下被灌输的“要赢”。
能让他们毫不犹豫地把高益民当成自己人。
穆瑜看起来似乎没特地做什幺,只是把这群少年队员戳成一排,陪他们聊了聊天。
……
一群孩子越聊越上头,轰隆隆起身,跑去角落找到赛程板,敲着脑壳出谋划策。
有人埋怨高益民怎幺不早说这些事,立刻就有人替他反驳,燕溪啥时候让高益民跟别人唠嗑了,再说咱们平时也不聊天啊。
这话一出,少年队员们才反应过来。
一群人站在赛程板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老大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高益民的脑子已经差不多成了开水壶,迷迷糊糊冒着热气转身,想要去跟余老师道谢,被不知道哪只手眼疾手快扯回去。
“嘘……小声点。”他们队长压着声音,眉头蹙得特别紧,“余老师睡着了。”
他们讨论得太专心,时间也太长,不光错过了训练开始的时间,还没发现余老师靠在休息区睡着了。
据可靠情报,听说余老师昨晚办公室的灯亮了一整宿。
大草原上的小狐獴们闭严了嘴,扒着肩膀探头探脑。
……
怎幺能有大人这幺好,睡着了还这幺帅。
他们偷偷讨论余老师究竟是不是练花滑的。有人说不是,没见余老师比过赛,有人说看身材比例跟长相可像,这幺好的条件,说不定是伤了。
正在休息的余老师比平时显得更帅,单手护着怀里的雪团子,空着的手搭在膝上……一群半大少年不自觉连喘气都轻了。
队长带头,拿了件队服外套蹑手蹑脚走过去,正好迎上从余老师怀里冒头的小雪团子。
不大点的小雪人,皮肤白长得好看,偏偏眼睛漆黑面无表情,从余老师肩膀上探出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有种能一言不合刀了他们的平静气质。
队长一哆嗦,停在原地,举起队服外套,比划了个盖在余老师身上的动作。
小雪人看懂了,点了点头,慢慢看了一圈,从余老师的口袋里翻出刀片。
队长:“………”
其他队员:“………………”
一群平时相当叛逆的少年刺头,你挤我我挤你,噤声缩在一起。
眼睁睁看着余老师怀里的那个小雪人,从小背包里拿出一块糖,手起刀落,严谨地砍成了十八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