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一群人脸上青红不定,大约从未见过、听过这样不知羞耻的狂言。

天神与阿修罗虽同享九天,但他们之间的区别,便类似正统王族诏安了揭竿起义的草寇,给其一隅安身之地已经是恩赐,两方永远不可能真正的相融。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阿修罗少年,无论是此前对一个天神的纠缠不休,还是此刻的大言不惭,都不免要遭人耻笑。

但阿云不在乎旁人的目光,他随性惯了,他对着那些用异样目光觑他的人,挑衅的扬了扬下巴,可当他看向兰江的时候,却怔住了。

兰江终于看向了他,目光不似往日般或淡漠或游散,而是真正凝眸望着他一个人,那瞳仁深邃漆黑,透不进光,因而其中的情绪也显得晦暗难明。

阿云看不懂那样的眼神和那样的表情,因为兰江总是如一尊金光闪闪、法相庄严的雕像,从未给过他除了漠视以外的东西,但这一次明显是不一样的,他觉得,兰江生气了。

就算是生气那也是不同与往日的,阿云为自己能激怒兰江而有些洋洋得意,可是他又想到,兰江的怒意是否也跟其他人一样,来自于对他阿修罗身份的不屑,觉得他大言不惭的两个字“双修”,根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其实他连双修具体要干什么都不大清楚,但他知道那代表着非常亲密的关系。身为天神,是不愿意与一个阿修罗亲密的。思及此,阿云莫名地难受了起来,心口又堵又闷,他将此也归结为愤怒,愤怒于兰江的愤怒。

他恶狠狠地瞪向兰江,眼如铜铃,鼻翼翕张,攥着拳头似乎随时要发难,但更像是嚣张的小兽在捍卫自己的领地与尊严。

兰江看着阿云,那张脸蛋美得张狂,那头红发热情似火,那双眼睛里闪耀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芒,像是厚重的乌云被从中劈开,降下的一缕天光,在沉闷的一成不变的大地上照射出发亮的标记,让人不禁好奇,此地究竟蕴藏了什么宝藏,才能召唤神芒的降临——他就是那被照亮的地方,可只有他知道,此地什么都没有——除了空洞和虚无。

他的修行就是一场洗去人性,回归神性的过程,抛却了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一样样剥离魂灵上的负赘,然后轻装上阵,自如、通达、彻悟,最后得道成仙。所以他不懂阿云整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是为了什么,他也回应不了什么,他的心是一片死寂的湖,任凭外面狂风骤雨,他自平静如故。

但阿云刚才清晰明了地说了自己的目的:想与他双修。

他努力回想了一番与这个小阿修罗从相识到如今发生的种种,那头红发实在刺眼,那双眼眸实在明亮,他的心湖落了颗小石子,激起层层叠叠的波纹,比阿云那日跳进水里荡起的浪花,要小的多得多。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小阿修罗想要探究如此空虚又无趣的湖,这里没有丰美的水草,也没有肥硕的游鱼,下了这么大的力气,也只是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他从前没有接触过阿修罗,只知他们性烈、好斗、总惹事生非,阿云也是如此,可阿云……阿云与他大大地不同,他回应不了这样直率又热烈的生命力。

耳边传来一串嘲讽的笑声,一名天神拍桌俯仰,很是浮夸:“你?你想和兰江双修?你一个阿修罗?哈哈哈哈哈——”

那轻贱的口味,像是阿修罗是什么腌臜污秽之物,哪怕一起被提及也十分晦气,他们避之不及。

阿云本就为兰江的态度难受,此时火从脏腑起,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指着那天神叫骂道:“我想和谁双修,关你屁事,反正没人看得上你这肥头大耳还没有神位的神棍!”

“大胆,你敢如此放肆!”那天神确实没有还没有神位,被戳中痛楚,气得脸上的肉都抖了三抖,“一个低贱的阿修罗,妄想与有神位的天神双修,你想得倒是没,不知羞耻!”

阿云一脚踢翻了酒桌,一头红发无风自动,双目饱含杀气:“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现在就杀了你给大伙助助兴。”他低吼一声,扑了上去。

几名在场的阿修罗也不堪受辱,一同攻向那胖神仙。

一场缠斗就此展开,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顷刻间,宴会厅已经被毁了一半。

“住手!”

几名天神与阿修罗同时前来阻拦,但双方本就积怨已久,一进入战场,莫名地从劝阻变成了亲自动手,于是战局逐渐扩大,好好的一场仙桃宴,彻底被毁了。

直到正在外面迎客的星曜神君闻讯赶来,大发神威,才阻止了这场混战。

阿云被长老踩在地上怒斥,他背心到胸口像是压着万斤巨石,但他对头顶的骂声充耳不闻,只是于一片影影绰绰中,寻到那个依然稳坐于蒲垫上的天神,高贵、静谧、碧蓝,如一弯湖水,可惜无波无澜,谁也不能在其心中兴出半点风浪。他浑身都疼,但眼睛尤其疼,酸胀得好像要炸开了。

是不是无论他做什么,这个人都对他无动于衷。他是不是也太吃饱了撑的,非要得到一个眼神,一点回应,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做了蠢事,很蠢很蠢——

阿云被长老绑回了家,关了禁闭。但没过多久,又被放了出来,并非是重获自由了,而是星曜神君一怒之下将此事告到了天宫,百年才结一次的仙桃被毁了七十二颗,他已经气得七窍生烟。

天宫要拿阿云审问,长老们也知道是阿云有错在先,这一场闹剧从头至尾都是阿云惹出的祸端,只好将他送去了天宫。

主刑的神官邀来多位当时在场的天神,一同质询,阿云就站在他们中间,听着那些天神一句一句对他恶行的控诉,他只冷眼看着一言不发的兰江。

“兰江,你倒是说句话啊,他一直纠缠骚扰的可是你,这次仙桃宴的事,也是他因为你闯下的祸。”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兰江。

兰江的羽睫微颤,沉默良久,道:“与我何干。”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那冰冷的话语,阿云还是感到心脏揪成一团的痛。在被关禁闭的日夜里,他反复思考,想要弄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他模模糊糊地猜到了一点,那大概是一种他不懂的、也从未有人教过他的东西。他懒得动脑,想不明白,不想也罢,或许他早已经想明白并且说了出来,就是那句“双修”吧。他想要靠近兰江,贴得很近的那种靠近。

可是这一切对兰江来说,都是“与我何干”,从头到尾,都是他在纠缠,他在仰望,他在冒进,从来与兰江无关。

他是真的蠢,只会一根筋的肆意妄为、惹事生非,让兰江也像那些天神一样,厌恶他,瞧不起他,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再多的指责和非难,在阿云耳朵里都不过是叽叽喳喳的废话,可兰江一句“与我何干”,就等于定了他的罪。

他确实被定了罪,他毁了星曜神君的仙桃宴,要被鞭刑一百下,再关进天狱一百年。

阿云听到自己的判决,破口大骂,但无人理会他。不知是出于惯性,亦或是本能,他竟然又看向了兰江,他明知道兰江给予他的只会是漠视,可他们毕竟在几年的时间里频繁地接触过——哪怕是他一厢情愿,兰江会否良心发现,为他哪怕说一句话?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兰江最后展示给他的,依然是无动于衷。其实他早已料到,竟然还没有死心?

他死心了。

那一百下鞭子抽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像条死狗一样被扔进了天狱的一间牢房里,久久都没有动弹。

好疼啊,从来就没这么疼过……那鞭子取自神藤的枝条,专用来对付神仙,虽然不致命,但能让人疼得死去活来。他在空寂的、沉默的牢房里,忍受着剧痛对意志的侵蚀,但更让他痛苦的,是百年的刑期,百年虽然不长,可对于崇尚自由的阿修罗来说,是最大的酷刑。

他知道错了,他不该毁了星曜神君的仙桃宴,可那不就是一些桃子吗,至于抽他那么疼的鞭子、还要关他一百年吗。他知道错了,他不该缠着一个天神,那个天神从不理会他,将他视作无物,是他一厢情愿,是他犯贱,是他妄想。

他知道错了,好疼啊,这里好安静啊,他很想回家。

身边传来轻手轻脚的声音,接着,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到了他身边,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狱卒,一手做“嘘”,一手指了指他身边。

他又费力地低头,看到一个小瓷罐。他忍着痛拿起瓷罐,打开来,清凉的芳香扑鼻,一闻就是绝顶好的仙药。一定是长老想办法贿赂了狱卒,给他送来的。

他艰难地爬起身,慢腾腾地给自己擦药,仙药所到之处,立刻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剧痛,他也止住了眼泪。

他要逃出去,他绝不可能在这里待上一百年,只要逃回阿修罗的蛮荒之地,天宫的人就不可能抓得到他,他又不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久而久之,天宫也就忘了。

他必须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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