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取怜踏虚而立,环觑整片鬼柳林,这凶残而狼藉的战场已经埋葬了数不清的鬼魂,而突然得到了大量养分的鬼柳,尽管枝干成片成片的受损,红色沃土里碾落无数残破的柳条,但它的主干却愈发强壮,不停地催生新的枝条。
鬼将们发现了鬼柳可以不断再生,于是转而攻击它的主干,两方均损伤惨重。
江取怜轻轻闭目,深吸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瞳仁猩红明亮,红衣乌发无风自舞,像地狱业火在燃烧,他引颈望天,对着悬于九万里高空上的血月发出一声高亢的嗥叫,那叫声尖锐、凄厉、阴邪,仿佛能把人头皮都掀起来,它们远播九幽大地,传递向高山湍流、密林蛮荒。
红衣鬼王发出了他最终的召唤。
越来越的鬼民和部将从九幽深处汇集向冥府,即便是当年魔尊与北阴大帝的一战,也不曾召集如此多的鬼,因为他们不是被天机符操控,也不是任职于冥府的冥差,而是受到万鬼王之王的感召,来为他们的王拼死一战。
从九幽大地的四面八方涌来的鬼潮,令解彼安连呼吸都变得谨小慎微,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社稷图,又看向正在孤军奋战的范无慑,他知道范无慑不仅仅是在以一人之力对抗万千鬼魂,同时也在对抗天机符对其心智的侵蚀。这一战,恐怕比百年前的酆都大战还要残酷。
他们就是人间鬼界最后的防线,若他们败了,江取怜这个疯子一定会做出祸及三界的恶,他们必须打败江取怜!
解彼安倒吸一口气,手中卷轴慢慢展开,空白的素绢上慢慢浮现出冥府周遭的地形地貌,他的灵力也大把大把地灌注其中。
“大哥。”范无慑喊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解彼安遥遥望了范无慑一眼,及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红唇轻启,低声念道:“乾坤初祖,一画开天。”
轰隆巨响,地动山摇,巍峨高耸的罗酆山也在微微颤动,一道道石墙拔土而出,竟围绕着冥府竖起了一座城墙!那城墙由粗粝的土石堆砌而成,高丈余,绵延数里,迎着九幽大地,抵挡蝗虫般袭来的鬼民大军。
这惊人的一幕令在场所有人都为之震撼,他们自然知道上古绅神宝能做到什么,却低估了解彼安能做到什么,这一举大大改变了方圆数里的地貌,这样的灵力消耗岂是肉体凡胎可以承受?!
解彼安感到灵力如泄洪般流出体外,奔涌向山河社稷图,他支撑不了太久,但他一定会支撑到自己的极限。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瞬间苍白的脸,焦心不已,他沉声道,“大哥,我会速战速决。”
江取怜大笑道:“你就不怕把自己那颗宝贝金丹榨干了?这样浪费,不如给我吃了。”
解彼安看着鬼民大军暂时被阻拦在城墙之外,他知道这堵墙撑不了太久,要速战速决,就要擒贼擒王。
范无慑操控着鬼柳袭向江取怜,那百十条柳枝不断地伸长、变粗,最后化作一条条灵龙,从各个方向攻来。
江取怜的两只鬼爪交叉一划,几十条柳枝在他眼前断成了数截,但还有从背后的下方袭来的,步步紧逼,不留空隙,他的一只脚被柳枝缠绕,身体被拖向地面。
江取怜划断了脚上的柳枝,化作一团红雾躲向后方,但他马上就感觉到背心一股犀利地杀气,不做多想,他凌空翻身,旋即背部剧痛,他的身体直直栽向地面。
君兰剑上浮动着一串血珠,早已在鬼柳背后伺机而动的解彼安,给了江取怜一记重剑,倘若他手里是他师尊的青锋剑那样的魂兵器,这一剑很可能让江取怜彻底失去反抗之能。
江取怜滚落在地,范无慑操控着鬼柳追来,疯狂地缠绕他的腰身、四肢,他断了这头,那头却又循着他的身体攀上来,最终,他被鬼柳一圈圈地缠缚,红衣绿叶,竟别有一番不合时宜的诗意。
解彼安气喘吁吁,灵力的消耗已经开始让他感到疲倦,而往远处望去,越来越多的鬼民正在翻过社稷图凭空生造出的城墙,向他们的鬼王涌来。
范无慑亦不好过,操控这一株鬼柳,竟不亚于操控千军万马,他的瞳仁已经爬满了黑血脉络,黑死气像一团雾将他围绕,他靠着意志力压抑着心魔,可他越战消耗越大,消耗越大就越依赖天机符,也就越接近沦陷,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肆意疯魔的宗子枭,他要让大哥安心。
江取怜被鬼柳高高吊起,解彼安须臾都不敢耽搁,拿出无穷碧,直取江取怜的天灵盖。他为这一击倾注了大量的灵力,只要以魂兵器痛击鬼魂的天灵盖,轻则重伤,转世也是个残废,重则魂飞魄散。
江取怜奋力挣扎,一声暴喊,缠缚着他的鬼柳刹那间碎成了千万片,他化作一团红雾,在镇魂仗落下的前一刻逃了出去。
解彼安身形微晃,感到身体疲倦而虚浮,他的灵力耗得太多、太快,他或许只剩下一次重击的机会了。
他看向范无慑,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不需要语言,不需要暗号,两世的默契让他们立刻读懂了对方所想,并且天衣无缝地配合。
亿万只柳条齐齐轻抖,发出不绝于耳地簌簌声响,困在密林中的阴兵鬼将们无法逃出生天,与鬼柳殊死搏斗,而鬼柳的主干中生出几只新鲜的枝干,枝干上的所有柳条同时向上空生长,一条又一条,在天空中织就一张天罗地网,专为捕猎那飘忽诡谲的红衣鬼王。
江取怜不停地在鬼柳中穿梭、逃窜,鬼爪所及之处斩落柳枝无数,硬是在密不透风的攻势中给自己杀出了一条路。
但这条路的前方,还有解彼安在等着。
君兰剑的剑气横扫而来,袭向江取怜的要害,江取怜的速度快若闪电,竟在鬼柳中飞速穿行,利用解彼安的剑气斩断柳条无数,但他也并非全身而退,身上又中了两剑。鲜血淌在红衣上,浑然一体,乍一眼似乎看不出他伤得轻重,但愈发阴沉的面目和迟缓的身法,已经显出他的颓势。
范无慑和解彼安穷追猛打,誓要速战速决。
江取怜被鬼柳追得上天入地,他的鬼民大军又被城墙挡在外面无法来援,等于同时迎击两样上古神宝,纵有数百年修为,也难挽败局。一步不慎,他被鬼柳缠住了脚踝,只这一下延迟,鬼柳就铺天盖地地袭来,眨眼间就再次将他狠狠缠缚,而他已经没有力气挣脱。
解彼安也同样已是强弩之末,用发抖地手紧握着无穷碧,轻叱一声,飞身而起,迎着红衣鬼王阴鸷凶狠、写满仇恨与不甘的目光,砸向他的天灵盖。
千钧一发之际,“叮”地一声脆响,无穷碧被一只闪耀着森冷银光的长剑拦了下来。
解彼安眼前有些发花,一时竟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但他还是通过衣着认出了对方:“兰大哥?!”
挡下无穷碧致命一击的人,正是兰吹寒。
江取怜惊诧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兰吹寒的背影。
兰吹寒身长体硕、目光清明,哪还有刚从地狱被救出来时那形容枯槁的模样,俨然是全盛时的天下第一公子,只是,他的眼神变了,变得深沉而清冷。
解彼安回过神来,怒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兰吹寒没有回头看江取怜,尽管他能感觉到背后灼热的视线,他沉声道:“彼安,让我来处置他。”
“你要怎么处置他?”解彼安寒声道,“他只有两个归宿,第一,魂飞魄散,第二,下地狱。”
“我与他,还有未完之事。”
“你们之间有何恩怨情仇,都不是你救他的理由。”解彼安咬牙道,“他害死我师尊,害死无数人,害得人鬼两界大乱,他必须死。”
江取怜低低笑了起来:“你们这是在演哪一出?兰吹寒,或者我该叫你兰江?”
兰吹寒身形一顿,却依然没有回身。
“怎么,都过去六百年了,你我都已经转世,你还是不看我?是不屑,是不想,还是不敢?”
“……”兰吹寒缓缓转过身去,他凝眸望向江取怜,眼中的情绪十分复杂。
“哈哈哈哈哈……好看吗?我们这幅样子,好看吗?”
兰吹寒低声道:“你又是何苦。”
“‘何苦’?我也想知道,我是何苦。江取怜死死盯着兰吹寒的眼睛,“那你呢,你今日救我,是为了什么,总不会就因为睡过我吧。”
兰吹寒轻叹一声:“我不想你变成这个样子,不要一错再错了。”
江取怜继续笑,笑得停不下来,笑得愈发癫狂,笑出了满眶的泪水滑落,身上的血不住地渗出将他层层缠绕的鬼柳,染红了翠绿的柳枝,也染红了他的双眼,他的面容逐渐扭曲,双目腥红一片,他突然大吼一声,阴气暴涨,缠身的鬼柳这一次竟被震碎做齑粉,他重获自由的那一瞬间,就猛地扑向了兰吹寒。
兰吹寒明明可以闪躲,却又硬生生克制住了这避险的本能,他就那样站在原地。任凭江取怜将他扑倒在地,张嘴咬住了他的脖颈,并狠狠撕下了一片肉!
剧痛迅速蔓延全身,但这也比不上心室的绞痛,兰吹寒双目酸胀,在些许模糊的视界里,他看到了江取怜那猩红的双眼和狰狞扭曲的脸,还有如野兽见到猎物时迸发的最原始的饥饿。
饿鬼的本我在江取怜体内苏醒,他失控了,他疯狂地撕开兰吹寒的衣物,利齿穿透那白皙的皮肉,淌下殷红的鲜血。
解彼安拼尽最后的力气,袭向江取怜。
兰吹寒却紧紧抱住正在吃他的江取怜,忍着剧痛飞身而起,退向远处。
范无慑没有再追,他对江取怜的下场不感兴趣,同时他也已经自顾不暇,阴气大肆入侵他的体内,他的瞳仁正在失去最后一点白。
“兰吹寒,你不要命了吗!”解彼安气急攻心,可他已经无力再战。社稷图上的地形地貌消失了,但城墙被永远地留在了那里,已经有许多鬼民翻越了城墙,逼近冥府。而范无慑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们真的没有时间了。
“不要过来。”兰吹寒的脸惨白一片,巨大的疼痛侵蚀了他的神智,让他有短暂的恍惚,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他艰难地抬起手,抚上了江取怜浓黑的长发,颤声叫道,“阿云。”
这一句“阿云”仿佛有什么魔力,竟让一个只剩下本能欲望的饿鬼怔住了。他嘴里还含着半片新鲜的肉,却停止了对兰吹寒的撕咬。
“我不是没有看到你,我不是不想看你,我也记得你的名字。”兰吹寒的声音依旧在发着抖,“只是,前世的我,修的是清心净欲之道,早已经没有了七情六欲,我无法回应你。”
江取怜猩红的双眼满是挣扎,他的理智在与饿鬼的本能抗争,像一股清流与浊流的汇战,究竟是它洗去它的污浊,还是它玷污它的清澈,不到最后一刻,胜负难料。
在他数百年的修行中,只有不断提升的修为令他能够扼制饥饿,可一旦他真的饿了,一旦他失控了,在吃饱之前,断无清醒的可能。然而,这一声阿云,竟在紊乱的欲念中死死揪住了他的一丝神智。
“阿云,我从来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真正的你,不是这样的。你堕入饿鬼道,我亦有罪。”兰吹寒看着怔愣的江取怜,伸出手,抚向他的面颊,“够了,别再作恶。”
江取怜竟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他眼中的癫狂在慢慢褪去,他嘴角还沾着兰吹寒的鲜血和碎肉,他像是由鲜血融合而成,红的炽烈,红的刺眼,那妖异阴邪的美,令人畏惧又令人着迷。他的红,有一半源自自己的血,尽管他只是灵体,可也已经千疮百孔,在失去欲念的支撑后,他的身体倒了下去。
兰吹寒抱住了他,心中满是悲怆。他前世曾为天神,却仍然无法参悟天道,否则他就不会苦思不解、上下求索,为何他们要经受这样的命运。
“我不相信你。”江取怜咳出一口血,艰难地说,“你瞧不起我,你厌弃我,你曾说……我的一切,与你何干。”
兰吹寒黯然道:“我从不曾瞧不起你,从不曾厌弃你。”那个唯一搅动他心湖的少年,早已经住在了他心底。
“你……咳咳……”江取怜恨道,“我变成了这样,我变成了,饿鬼,你可知道什么是饿鬼,那是什么都吃的畜生,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变成饿鬼。”
兰吹寒深深低下了头,似是无法面对江取怜的诘问。
“那你为何不问问,他为什么会变成凡人。”崔珏一步步走了过来,看这俩人,不免唏嘘,“倘若不是他,你原本要被打入地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