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悄说完这句话后,室内很长一段时间都只剩下一片死寂。
阎老太爷的脸色黑如锅底,阎鸿佐则面若冰霜,而阎澄,就像被人突然按下了暂停的开关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半晌都没有反应。
片刻后,他僵硬的面色才开始慢慢溶解,一种惊愕里混合了狂喜,凄切中又掺杂了激动的复杂神态从阎澄的眼角眉梢一点点晕染开来,忽悲忽喜,不敢置信,如此剧烈的情绪冲击让阎澄的表情竟显出一瞬间的狰狞和扭曲,嘴角更无意识咧出一条诡异的弧度,仿佛欣喜若狂,又仿佛泫然欲泣一般,让阎鸿佐几乎以为,自己的儿子下一刻就要不争气地哭出声来了!
可是阎澄没有,不是他流不出泪,而是他还没缓过气来。
纪悄竟然……纪悄竟然……阎澄觉得他幻听了。
就在他还没有彻底把这个从天而降的惊喜给消化掉的时候,阎鸿佐的耐心似乎也跟着这句话用到了尽头。
他沉暗着眸看向纪悄,语意森冷,“我本以为你还算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我不得不说,你让我有些失望。年轻人总是会信誓旦旦,目标远大,可结果呢?之前阎澄脱离了我们的管束,但你们却无法生活,是你们自己先放弃了,现在回来了想想又不愿意反悔了?哪有那么容易。所以,这一次自然轮不到你们选了,至少阎澄还姓阎,他不能随随便便就抹杀掉他该为这个家和家里人负起的责任。”
阎鸿佐说完,门外就进来了三、四个人,身姿笔挺,眼神炯然,阎鸿佐看看纪悄,其中两人便会意的架住他就要往外带走。
阎澄一看,立时就要跳起,“别动,你们谁敢别动他!放手!”
而另两人在此时则一把拦住了他。
阎澄自然不愿,当下就反抗起来,只是他的对手明显是经过特别训练的练家子,阎澄哪怕身手高于常人此刻也不是这两人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扭住了手脚。
可是阎澄也是个倔脾气,眼看着纪悄要被拉出去了,他不顾疼痛,不顾自己会受伤,拼了命的就是要挣脱,而两个护卫到底顾念他的身份,阎老太爷和阎鸿佐又都在场,万一打坏或是打伤了到时候还是他们不好交代,所以手里难免留了点情分,而这就给了阎澄喘息的空间,一时左避右闪的,倒和对方纠缠了起来。
那头,纪悄起先没动,就在那两人拖住阎澄要把他朝门口带的时候,纪悄忽然一扭身,从其中一人的肋下探手抄起了桌角上的一个红木笔筒就朝右边那人的头上敲了下去!
对方反应很快,立时侧身避开,纪悄便砸了个空,但红木笔筒极重,飞过去就将不远处博古架上的一个半米高的花瓶给砸碎了,碎片飞溅出来,使得偌大的书房搞得一片狼藉。
两人心道不妙,微做调整,立刻待上前,却见纪悄转身手持了一片一尺来长的碎片正冷冷地瞪着他们。
似是怕两人来抢,纪悄握得很紧,白皙的手掌间已被利刃划破,隐隐已显血红,纪悄却面不改色,他看看面前的人,又看看阎澄那边,最后转向阎鸿佐。
低声道,“放开他。”
阎澄急了,“纪悄,你别……”
纪悄却不管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放开他!”
阎鸿佐皱起眉头,“你想威胁我?用这个?自杀吗?”
纪悄面不改色,“你可以试试……”
其实说是这么说,他自己也知道没多大用,身边这些人哪个身手不是以一敌十的,自己这点小伎俩,没多久就有可能被破,就算侥幸然他们出了这扇门,阎鸿佐要下狠手,又有他们什么活路呢?
但是纪悄也知道,阎鸿佐愿意在他们身上费那么多时间,忍到现在还亲自来谈,就说明他没想把阎澄彻底逼死,他还介意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所以纪悄自然要为自己多争取那么一点点可能,哪怕只是微乎其微也好。
纪悄已经放弃过一次了,他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阎鸿佐果然没动,他只是用犀利的目光死死地看着纪悄,似在研判这个孩子的决心到底有几分,而两旁的黑衣人也紧绷着趋势代发,等待着阎鸿佐一口令,他们就去把纪悄拿下。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了,一个清冷声音在此时响起。
“——住手!”
屋内原本相持的人皆顿了顿,不由自主地朝门口看去。
谈莺站在那里,对屋里发生的状况面沉如水。
她最先看向和护卫纠缠得狼狈不堪的阎澄,视线在他擦破了皮的颧骨和凌乱破败的衣服上停留了下,又去看另一边手持碎片紧绷不动的纪悄,还有他那沾了不少猩红的手,然后略过阎老太爷,直接落在了阎鸿佐的脸上。
阎鸿佐接收到了谈莺眼中不满的冷光,微微抿了抿唇,不说话。
谈莺又重复了一遍,“我让你们住手,没听见吗?!”
她这话一说,最先放手的竟然是纪悄,纪悄退了两步,碎片从他紧握的掌中落了下来,他这边一松缓,那头阎澄也立马收了架势,推开护卫的阻拦,急急跑过去查看纪悄的伤势。
因为谈莺在,阎鸿佐又不出声,几个护卫自然不敢动手。
阎老太爷在一边其实也着急,但为了管教孙子不好做的太过,现在没想到谈莺却横插一道,让他惊讶之余,又有些松气又有些不舒服,一时心情复杂,只摇着头对那些护卫说,“你们先出去吧,”又看看纪悄和阎澄,这两人也不能留下,“你们一起出去处理下伤口。”
纪悄和阎澄似是不愿,但也知道现在留下帮不了忙,只能跟着离开了,书房内下一时又回到了一片静谧。
老太爷想让谈莺坐,谈莺却仍是看着阎鸿佐不动,片刻道,“这就是你处理事情的方法吗?以大欺小,以暴制暴?”
在此之前,他们两人已经分居十几年,如果说早期还会因为阎澄而做出一副勉强和乐的样子来,可随着阎澄渐渐懂事,这样表面的虚伪谈莺也不屑再演了,近些年她别说和阎鸿佐说话,就连正眼也不会看他,所以眼下一出口便是如此冷斥和咄咄逼人的话,阎鸿佐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看向谈莺,也沉声道,“要不然呢?难道像你一样看着他继续堕落吗?”
他本意一定是不想和谈莺争执的,可是阎鸿佐这么些年心里不可能没有怨,如果当年是他愧对她,那么至少在对待阎澄的问题上,谈莺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职并不比他少。
谈莺微愣,继而点点头,“我的确没有尽到责任,所以我没有资格来阻挠阎澄的决定,但是你,同样也没有。”
阎鸿佐张口要反驳,谈莺已是打断了他。
“堕落?在你眼里什么才叫堕落,他是杀了人,放了火还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什么又叫做成才?和你走一样的路,坐一样的位置,得到一样的权利,就是了吗?他还在求学的路上,你都没有看到结果,就急急忙忙的打断他,要他按你的想法来,你在害怕什么?担心什么?”
“他那叫正常的路吗?他喜欢男人!”阎鸿佐拍桌。
“其实他喜欢谁根本不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他有没有给你,给阎家丢脸!”谈莺看向阎老太爷,又转向阎鸿佐,“你想让他做一个为阎家而活的好儿子,但你却没有给他同等的考量和理解,那你又凭什么这样要求他,凭什么要他为你,为阎家牺牲一辈子?凭什么要他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来照着你的安排活着?痛苦不堪!”
她这话一出,阎鸿佐和阎老太爷都变了脸色。
“你觉得他做的不对,选的人不对,选的时间不对,选的背景不对,那你告诉我,什么样才是对的?有钱?有势?以供驱使,可以利用来达到想要的目的的才是好的吗?”
阎鸿佐忙要辩驳,“我不是……”
谈莺却不听他的解释,继续说,“那就是你觉得他太年轻,没有看人的眼光,无法走到未来。年轻的爱情,过早选择了,必定要自食其果,抱憾终身。对不对?”
阎鸿佐呆愣着,彻底忘了要说的话。
“至少,我只希望他可以过得好。”谈莺轻轻道,这么些年她在阎家,所为的也不过只是这个目标,她吃了那么多苦,忍下了无数的痛,只希望儿子可以平安幸福,所以今天,她也绝不会让他们再毁了阎澄的生活。
而一边的阎老太爷捏着拐杖竟已是红了眼睛,他能听出来,谈莺这一番话说得语调平静,可内里几乎字字泣血,这时她这么多年都没有吐露过半分的哀戚和伤痛,到今天,为了阎澄,才全部还给他们了。
想当初,是她一意孤行,将走投无路的阎家从无尽的绝路中拼命拉出来,阎家自此飞黄腾达一路高升了,阎鸿佐给过她承诺,自己给过她保证,可回头呢?一个毁了她一辈子的幸福,一个则毁了她大半辈子的自由……
谈莺说得对,自己的确没有从阎澄的角度考虑过,总是觉得他不懂事,不知道退让,给阎家抹黑,没法再如预期得成长得优秀完美。可是孙子的想法呢,孙子一心一意地追求和诚挚的期盼呢?这些日子以来受了多少的罪,活得又有多累,自己全都装作看不到,明明谁都说,这个家,阎老太爷是最疼他爱他的,到头来,其实也不过如此。
阎家的亲情,爱情,也不过如此……
谈莺说完,似是有些激动,微微晃了□子才扶着书桌站稳了,她看向不言不语的阎鸿佐,最后道,“每个人的确都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所以,到今天我也从来不后悔,哪怕它是错的……”
说完,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去,留下颓然坐倒在椅中的阎鸿佐和眼带懊悔的阎老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