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痛意

岁晏明显有些不耐地看着端执肃,但是碍于身份不好赶人,只好等着他开口。

不知等了多久,端执肃也知大半夜自己硬扣着人在这里并不妥当,微微垂眸,轻声道:“若是日后我搅和进去夺嫡之争,你是帮太子还是帮我?”

岁晏愣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若是在上一世端执肃将一切都对自己和盘托出,那么夺嫡中他帮端执肃是毋庸置疑。

但是他没有。

岁晏前世因为端执肃的一个谎言心甘情愿同人斗了半辈子,最后把自己的性命也赔进去了,而这一世已知晓一切,自然是不可能再重蹈覆辙的。

岁晏深吸一口气,门缝中吹进来的寒风被吸入肺腑中,让他冷得哆嗦了一下。

“殿下,您知道我喝下那杯污名后到底如何了吗?”岁晏突然道。

端执肃怔然看着他。

岁晏伸出手腕,纤细的手臂上清晰可见青色的脉络,他轻声道:“我会一生体弱多病,能不能活到二十五岁都是个未知数,冬日里哪怕吹片刻寒风都会性命垂危……”

端执肃瞳子狠狠一颤,眸带痛意地看着他,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岁晏喃喃道:“你奢望我拿这具破身子搅和进去夺嫡之争中吗?”

岁晏轻轻走上前,踮着脚尖在端执肃耳畔压低声音,道:“你希望我死吗?”

端执肃猛地后退数步,满目骇然地看着他。

岁晏见吓到了他,本是想笑出声的,只是唇轻轻勾起,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

也是,没什么好笑的。

这一夜,不过是两人日后走上完全不同道路的分歧点罢了。

端执肃眸中依然是慌乱和痛色:“我……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岁晏垂眸,长长的羽睫在眼底洒下一片光影:“嗯,但是你不信我。”

端执肃立刻道:“我信你,不将你牵扯到此事来,真的只是想要保全你。”

岁晏没说话。

端执肃一向是个只做不会多言的性子,平常那些好东西送来给岁晏,从来不会吹嘘那有多难得多贵重,只是想送件小礼物一样轻描淡写,岁晏也是深知他这一点,不忍心同他决裂得太过难看。

只是,再想如从前那般,却是不可能了。

端执肃恍惚间觉得岁晏离他越来越远,莫名让他有些慌乱,他伸手试探性地抓住岁晏的手腕,尽量放轻声音,道:“忘归,宋冼他和你不一样,他族中三代在朝中为重臣,就算是事情败露也不会受到重罚,而你不一样……”

端执肃生在王室,心思早熟,平日里一向都不想将这种城府极深的算计说给岁晏听,唯恐让他觉得自己心机深重。

端执肃握着他的冰凉的手,轻轻合在自己温热的掌心,轻声道:“岁安侯府虽然看着家大业大,岁?将军一旦回了边疆,偌大个侯府就只有你一个仗着父皇的宠爱在支撑,但是若是有朝一日,父皇认为你是个同我一样机关算尽的人,他又会如何待你,你到底想过没有?”

岁晏自然想过,如果皇帝对他产生忌惮,自然是像对待岁家其他人那样,将他扔去战场自生自灭,反正按照岁晏这么个纨绔浪荡的性子,在战场根本生存不下去,若是一个不小心死在了边疆,那对皇帝而言,就再好不过了。

岁晏淡淡道:“保家卫国,难道不是我岁家的职责吗?”

端执肃劝他不听,连声音都有些不稳:“岁忘归!我在同你说认真的,你不要拿出平常玩闹的那一出来应付我!”

岁晏不为所动:“我也是在讲认真的。”

端执肃被他气得呼吸都不稳了:“你去边疆能活多久,你难道……不要命了吗?”

岁晏没再说话,挣扎着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端执肃揉了揉眉心,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对他说了,他看着岁晏被风吹得有些发抖的身体,又突然不忍心再拖他大半夜随自己一起胡闹。

端执肃轻轻松下一口气,沉默许久后,才艰难道:“太子……他会护住你吗?”

岁晏愕然抬头看他。

端执肃勉强笑了笑:“我知我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若是太子有朝一日真的能护住你的性命,那……”

他突然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了。

岁晏有些呆愣。

端执肃索性闭了嘴,不再多说,只是上前轻轻抱住了岁晏,在他后背拍了两下,接着一言未发地推门走进了风雪中。

岁晏回头看着那抹墨色身影缓慢融进黑暗中,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边的酸涩。

他知道这一世会同端执肃分道扬镳甚至决裂,但是从未想过会这般平静。

岁晏呆呆站在原地半日,才会寻来的君景行连推带拽地拖回了房间。

岁晏脱了衣服被君景行塞到温暖的被子里时,羽睫轻轻眨了眨,小声道:“你先别走。”

君景行只好打着哈欠扯了个凳子坐在他床边,早有准备道:“好,说什么。”

岁晏道:“你觉得太子那样的人,能活到最后吗?”

这个最后是什么意思,两人心知肚明。

君景行十分干脆:“太子优柔寡断,待人处事太过温和良善,可成忠臣,却成不了明君。”

简而言之,性子优柔,成不了大事。

岁晏将被子拉扯挡住下巴:“那你觉得我呢?我能活到最后吗?”

君景行不动声色道:“你打算效忠谁?”

岁晏没直接回答:“你就说我这样的能不能活到最后吧。”

君景行道:“难,你能活到成年就算是老天开眼了。”

岁晏:“……”

君景行看着岁晏无语的眼神,奇道:“我哪里有说错吗?你成年后不是就要袭爵了,那皇帝难道真的肯让你老老实实袭你爹岁安候的爵位吗?”

岁晏本来心情不好,想找君景行说说话开导一番,没想到此人越开导他就越糟心了。

岁晏嫌弃地摆摆手,道:“赶紧走吧,别在这里烦人了。”

君景行怒道:“是你留我的!”

岁晏:“我现在又不想留你了,赶紧回去,我要睡觉了,明日一早记得起来叫我。”

君景行被气了个半死,真想把他拖出来打一顿,最后还是强忍着怒意,拂袖而去。

岁晏本以为自己要胡思乱想到大半夜才能睡着,但是君景行走了没一会,他就觉得浑身疲累,只是片刻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又噼里啪啦下起了雪粒来。

岁晏早早起来,披着斗篷撑着伞站在门廊下,不一会太子的马车便在一阵风雪中缓缓而来。

端明崇撩开车帘,瞥见岁晏站在门下,唇角勾起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很快,车驾停下,端明崇一身墨绿锦袍下了车,看到岁晏行礼忙道:“不必了。”

岁晏老老实实地起身,拢着小手炉,跃跃欲试:“那殿下,咱们走?”

端明崇道:“直接走太失礼了,岁将军在府吗,孤去同他说一声再去也不迟。”

岁晏道:“兄长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昨夜都未回来,八成要到今晚才能回来一趟,殿下见不着了。”

端明崇只好歇了这个念头,道:“那上来吧。”

岁晏忙跟着端明崇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幽幽驶出了岁安侯府的长街,岁晏才像是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精致的小手炉打开。

端明崇瞥了一眼,发现那里面竟然不是炭块,而是几个被琉璃纸包着的糖。

端明崇哭笑不得:“岁将军难道还不让你吃糖?”

岁晏奉若珍宝地将一块块糖拿出来,这才将小手炉踹在了袖里,他笑道:“不是,是我家那个江湖郎中,说什么病中不能吃糖对身体不好,简直都是胡说八道。”

端明崇笑的眸子都弯起来了:“哦?怎么说?”

岁晏振振有词:“我吃了糖,心境才会变好;心情好了,那病自然会好得更快了,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哪里会对身体不好?”

端明崇听着他胡说八道,笑着将小案下炭盆上温着的小盅盖子打开,溢出一丝香甜的味道。

岁晏一眼看过去,眼睛都直了。

端明崇道:“这么早便让你起来,想着你八成没什么胃口吃早膳,便让人温着甜粥带过来了,要尝尝吗?”

岁晏点头如捣蒜,险些直接扑到端明崇怀里了。

只是一小会功夫,岁晏便风卷残云地将小盅里的甜粥全都喝完,心满意足地趴在小案上,眼巴巴地看着端明崇,小声道:“殿下,咱们明天还来相国寺吧。”

端明崇忍笑:“就为了喝粥?”

岁晏点头:“好不好?”

端明崇将自己的小手炉塞到他怀里,道:“胡说八道,来回折腾你就不怕再把自己给折腾病了。”

岁晏撇了撇嘴,只好不再提此事了。

岁晏百无聊赖地打量整个马车,余光扫到一旁小案上用紫檀木的盒子盛着的佛经,好奇地凑上去瞧了瞧,道:“这些都是要奉到佛堂的心经吗?”

端明崇点点头,道:“嗯,如果小侯爷闲来无事,倒也能抄抄心经平心静气。”

岁晏摆手拒绝了:“不了,我觉得现在我心挺静的,再静就要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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