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 日京,明也。
宛如岁忘归这个人, 少年意气风发,宛如明光。
先帝赐他这个字,倒也合适。
只是随着花灯节雪夜的一把火, 什么都没了。
当景王府的火被扑灭后,已是天光大亮。
端执肃颓然坐在台阶上, 衣袍铺在地上,上面已落了一层的灰烬。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 王府已成为一片废墟,更何况是里面的人。
雪地上已是薄薄的灰烬落下。
宋冼撑着伞走来, 单膝跪在了地上, 轻声道:“陛下……”
端执肃怔怔地看着虚空,喃喃道:“人呢?”
宋冼迟疑了。
端执肃突然厉声道:“人呢?!”
宋冼低下头,道:“陛下, 忘归没了。”
火那么大,人不能活下来的。
端执肃呼吸一顿,眼圈都红了, 再次冷厉道:“我说人呢?”
宋冼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道:“人已烧成了灰烬, 连尸骨都没了。”
端执肃一惊, 忙撑着手要起身,但是他刚刚站起来,便感觉眼前一阵晕眩。
天旋地转后, 便感觉自己重重摔在和着灰烬的雪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
“陛下!”
【见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雪夜过后,新皇登基。
景王府被夷为平地,什么都没建,被端执肃种了满片海棠。
端执肃刚一登基后便休朝三天,惹得群臣争议不停。
第四日,端执肃上了朝,第一件事便是令岁忘归建衣冠冢入岁家祖坟。
朝中上下不知是不是被先帝安排好的,闻言纷纷进言不可。
端执肃冷眼旁观:“为何不可?”
大臣道:“景王……虽是岁家人,但却是被陛下亲自赐的污名致死……”
未尽的话,众人皆知。
被污名赐死之人,是入不得祖坟的,更何况岁忘归尸身已烧成了灰烬。
人群中的江恩和死死捏着袖子,冷漠看着众人为这点事吵个不停,在听到有人说“景王那个不自重的人,合该这般惨死”才终于忍无可忍地出声了。
“诸位大人嘴上还是积点德吧,死者为大,景王爷就算再不受人待见,你们也不必用这般难听的话来揣度他。”江恩和冷冷扫了他们一样,道,“而且你们说景王不自重,敢问他到底哪里不自重?他是强抢你们家的千金了,还是糟蹋了哪位未出阁的小姐了,令你们这般愤恨骂他?”
方才说岁忘归不自重的大臣脸都气红:“你……江大人,你说话放尊重点……”
江恩和嗤笑:“你好好说话,我自然尊重你。”
那人:“……”
众人又吵闹个不停。
最后还是端执肃道:“够了。”
江恩和颔首行礼,毫无诚心地请罪。
端执肃冷冷扫了心思各异的众人,道:“让景王入岁家祖坟。”
众人立刻跪了一排,大呼不可。
端执肃没理他们,转身走了。
不日后,岁忘归的衣冠冢葬在了岁家祖坟。
下葬当日,只有江恩和、端执肃和宋冼三人前来。
端执肃看着墓碑,雪又开始簌簌落下,白茫茫一片。
江恩和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中,盯着墓碑上的名字,轻声道:“陛下知晓为何那些人要说景王不自重吗?”
端执肃无神的眸子动了动,看向他,道:“为什么?”
江恩和偏头,认真地看着他:“因为五皇子曾强迫过他。”
端执肃一愣,猛地张大了眼睛。
江恩和见他这副样子,竟然笑了起来,道:“我真是觉得奇怪,太奇怪了,景王明明是被端熹晨强迫掳去的,怎么到了那些人的嘴里,倒是变成他罪大恶极了?人心难道就这般是非不分吗?”
他未撑伞,冷淡看了端执肃一眼,转身走了。
端执肃嘴唇微抖,盯着墓碑看了半天,才喃喃道:“江恩和……”
宋冼在一旁道:“据说他二姐曾爱慕过忘归的二哥……”
最后惨死异乡。
端执肃茫然看着墓碑,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年对岁忘归没有半分了解。
他不知道岁忘归在京城中无人相护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他为何会性情大变在朝中搅弄风云,他更没有亲自问过岁忘归当年你到底有没有背叛过我便自顾自地暗暗记恨埋怨。
端执肃缓慢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那墓碑上的名字,一时间感觉自己似乎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宋冼看着端执肃惨白的脸,轻轻上前扶住他:“陛下。”
端执肃立在雪地上,几乎成了个雪人,半晌才喃喃道:“先帝身旁的那个老太监,现在在何处?”
宋冼愣了一下,才道:“还在太和殿。”
“带他来见我。”
宋冼颔首称是。
入夜后,年迈的太监跟着宋冼到了太和殿寝宫,见到端执肃坐在书案旁,忙敛袍下跪。
“见过陛下。”
端执肃紧紧盯着他,道:“你跟在先帝身边时日最长,知道的自然也最多,朕问你,七年前景王入宫面见先帝,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太监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浑身微微发抖。
“陛下,老奴……”
端执肃道:“你一一说了便是。”
老太监犹豫半天,才缓缓开口道尽当年旧事。
“……那杯毒酒本是赐给当年的陛下的,但是景王他……”老太监说着也有些不忍,吸了一口气,才道,“他却夺了饮了去。”
端执肃浑身一颤,骇然地看着他。
怪不得……
“但是先帝并未想要赐死小侯爷,即刻命太医前来诊治,这才留了一条命。”
端执肃只觉得疼痛从心间瞬间蔓延到了脑海,令他眼眶有些酸涩发红。
怪不得先帝临终前会说那句话——
“污名……七年前他命大活下来了,现在……还有这个命命活吗?”
端执肃死死握着拳,指尖陷进掌心,钻心地疼。
宋冼看到端执肃似乎要站不稳了,忙道:“陛下?”
端执肃眼前发黑,喃喃道:“我竟然不信他……”
竟然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不信他。
他只觉得舌尖似乎有些血腥之气,胸口堵着一口气憋得他头脑发昏。
端执肃死死按着桌子,半晌才深吸一口气,颤声道:“还有呢?他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
老太监已经将最不能说的都说了,后面的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便一一说了。
“……二皇子是前朝南疆献来的公主所生,许是怀疑他的生母是先帝所害,所以当初才会暗害太子,引得朝纲大乱。”老太监抬头看了一眼已经站不稳的端执肃,又磕了个头,道,“景王记着二皇子陷害您的仇,所以便不顾皇命,也暗中送了一杯毒酒去相国寺幽禁二皇子之所……”
“先帝大怒,将其幽禁在景王府,直到陛下回京……”
四周一片死寂,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端执肃站在原地许久,才沙哑着声音开口道:“我……我知道了,下去吧。”
老太监忙起身下去了。
门被轻轻掩上,发出轻微的声音,端执肃才似乎如梦初醒,身体摇摇晃晃几下,才猛地按着胸口踉跄着坐在了椅子上。
宋冼脸色也有些难看,他迟疑着道:“陛下,那老太监之言……”
端执肃满目颓然之色,眸子盯着虚空,声音微颤:“我当时疯了吗?”
宋冼:“陛下……”
“我为什么不信他?”端执肃喃喃道,“我为什么不去找他?”
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被大火席卷,化为灰烬?
端执肃已觉得这七年来的边境之苦令他看破了世间痛苦冷暖,但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这一生最令他痛苦的,竟然是悔恨。
爱恋怨恨可以随着世间流逝而一点点消失,而悔恨和愧疚却不会。
不信岁忘归令其挣扎数年惨死荒原的悔恨,宛如跗骨之蛆,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会在他的余生萦绕不去。
端执肃就这样带着自己对自己的怨恨度过了余后三十四年。
临终前,他恍惚看见少年时的岁晏在所有人离他而去时,不顾一切地冲上前,认真对他说:“我自然是信殿下的。”
接着,眼前逐渐腾起层层雾气,将他的身影掩盖住。
再次有意识时,他跪在地上,不知今夕是何年,却疯了一样挣扎着喃喃道:“我要去找忘归……”
重来一世,花灯节上,灯火通明。
年轻的宋冼一把抓住他,嘴中焦急嚷着:“殿下!”
端执肃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前世的债今生来还,我还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