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杭问沈京墨:“你不是随家人而去的吗?”
“……或许只有我曾认真想过…当他们是家人吧。”
沈京墨说到这里,不能用的眼睛到底还是湿润了,他的牙齿是忍不住地颤抖,上牙齿扣下牙齿,是不由自主的那种。
“其实当初你还小,我也没有同你说实话。我与生父分离很久,从未在意过认祖归宗,真正让我下定决心,愿意离开的……是、是一个男人。”
许杭的眼睛倏地放大。
可是沈京墨大概恐惧过甚,只说了个开头就不敢再说下去了,喉咙都有些不听使唤。
好像再多说一个字,就等于让他重新凌迟一遍,生不如死。
最后他躺了回去,裹紧自己:“我、我困了……”
“困了就先睡吧,明日跟我回家,我那儿房间很多。”许杭不勉强他,给他盖好被子,点了一只安神香,轻轻拍着沈京墨的背,直到他睡稳了才熄灯离开。
有仇必报,当然有恩必偿。这是许杭行事的依据。自打来了贺州,沈京墨是头一个待他好的人。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必须得记在心上。
还得好好查一查。
————
段烨霖早上去金燕堂吃早膳,听到的第一件叫他皱起眉头的事情,就是许杭捡了个人回来。
先说是个男人,这就很不高兴了;又说带回了金燕堂,这就更恼火了;再一听还给人照顾了一晚上,直接就把筷子扔了。
许杭在房里刚穿好衣服,段烨霖就推开门进来,捏着他的下巴就吻了上去。
算起来,两个人倒是有很久没有亲昵过了,段烨霖一下手就很猛烈,舌头钻进去,来来回回地不放过。
上唇瓣被轻轻一咬,显得更加樱红,段烨霖不是在吻,而是在品尝。
许杭被他弄得脖子后仰,气息与他杂糅在一起。一大早感官还没苏醒过来,就被段烨霖半强迫着刺激了一回。
狠狠把段烨霖一推,许杭擦了擦嘴:“一大早呷什么醋?”
他用脚趾头想就知道段烨霖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段烨霖也不是真生气,他就是借着由头发发醋劲儿罢了。
“谁让你敢把男人带回来?说,姓甚名谁,不说我可就自己去查了。”
许杭一听倒还正中下怀:“就怕你不查呢,正好,那你就去吧,务必要查个清楚。”
段烨霖被他的话笑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于是许杭简短地同段烨霖讲了一番,段烨霖本以为只是许杭善心大发,捡了个流浪人回来,没想到听到后头,竟有些离奇起来。
会被人追捕,至少得罪的一定是有些身份的人家,那就不是简单的恩怨了。
段烨霖思索一会儿:“看你这态度,这事儿你是管定了,那我近日让人暗中多看着金燕堂,免得你惹祸上身。”
两人于是一同去前厅用早膳,用完了正以茶漱口的时候,蝉衣进来说,沈京墨早起又摔了一跤,许杭便吩咐多派两个人去照看着他。
段烨霖不禁疑惑:“他多大啊,还要你这么照顾?”
许杭解释:“沈老师如今眼睛看不见,自然不一样。”
“等下,”段烨霖突然想起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救的那人,是个盲人?”
许杭点了点头。
段烨霖脸色正了一下。
许杭看出有异,追问:“你是知道了些什么?”
段烨霖本来不想说,可是这事儿许杭关心着,不说他一定不会罢休:“今日最早的一班火车,参谋长的一双儿女到贺州赴日本领事馆的宴,我让乔松去月台迎他们,你可以知他们的脚刚踏上贺州城的地,就跟我提了一件什么事?”
许杭眸子一紧,觉着接下来的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段烨霖就道:“他们说,他们家跑了个不听话的奴仆,多半是回了贺州城,让我帮忙抓一下。别的特征也没有说,就只说——是个瞎子。”
噼嚓一下,许杭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竟把白瓷的茶盖给打碎了,茶水溅了出来。
“这倒还省事儿,也不用麻烦人去查,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段烨霖拿手帕擦擦许杭湿漉漉的手:“也许是巧合。”
许杭嘴角一讽:“哪来那么多巧合。而且你没听他们怎么说的,丢了个奴仆?真丢就丢了吧,凭他们的家世,还缺一个瞎眼的下人?只怕是个托词而已。”
段烨霖食指轻叩桌面:“这事还说不好,参谋长派自己人前来,多半是想和日本人联手牵制我,这么说起来,或许你还真的捡对人了,若他真与参谋长有关系,现在人在我们这儿,万一今后有个什么事,会好办很多。”
“他不可以被卷进你那些破事里去。”许杭瞪他一眼。
“知道了知道了。”
用过了茶就去分给沈京墨现在住的满月园。
许杭想带沈京墨去医院看看的,可是沈京墨排斥得好像要杀了他似的,只能作罢。
蝉衣给沈京墨剪了太长而乱的发,梳得很整齐,只是按着她自己的喜好,在鬓角留了一点长度。
现在他穿着许杭新做的月白长衫,端正坐在院中的石椅上,眯着眼睛似乎在听风声。恍惚让人觉得逆转时光,还是当年那个样子。
沈京墨变得不喜欢待在屋子里,尤其喜欢坐在院中,晒着太阳他就会安心许多。
他显然是刚瞎不久,因为看昨夜他走路的姿势动作,以及听到声音下意识用眼睛去找的习惯都证明他还不熟悉看不见的世界。
许杭走进去:“可还觉得习惯?”
沈京墨听到声音,摸索着想站起来,被许杭按住了。他淡淡笑说:“你这里自然是最好的,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老师对我不必这么客气。”
“我哪里还是什么老师?况且我也没教过你…”沈京墨觉得担不起许杭一句尊称,“昨夜我真的是太过惊惧才会失礼,没有吓到你吧?”
许杭摇摇头,可是想到沈京墨看不见,马上开口:“你忘了我是大夫,见了病人只会觉得亲切。”
沈京墨听他这玩笑话,刚想笑两声,可是胸口一疼,咳嗽了起来。
许杭给他顺了顺气,叹气:“你的身体血虚得实在厉害,全身上下竟一点血色都没有,如今盛夏天气,蝉衣都要给你暖汤婆子你才不打冷战。”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现在这身子不仅常出冷汗,肌肉无力,呼吸也很急促,脉搏快却微弱,容易晕厥休克。
他想引得沈京墨明白他的意思,自己主动开口讲,好让他能帮他一把。可是沈京墨咳完了,支吾着换了个话头。
“小杭你看,”他拿起桌上的东西,献宝一样给许杭看,“蝉衣给我买了一根竹杖和墨镜,我还同她玩笑说,再买张桌子,写个招牌,我就可以出门算命去了。”
还是这样,沈老师这性子,怕给别人招惹麻烦,是那种被人踩了一脚却自己先道歉的,最会打落牙齿活血吞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要是想知道,怕还是得问问贺州城新来的贵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