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睡在地上的,只不过身上盖着被子,脑袋下垫着一个软枕。
自己只记得毒瘾犯了以后,头撞在柱子上晕过去了,想来是蝉衣没办法独自把自己扶到床上去,索性就只能这么将就着了。
环顾四周,似乎有被收拾过,许杭动了动自己的四肢,然后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有点晕。
他很艰难扶着脑袋走到桌边,拿起水壶,摇了摇才发现没有水。怏怏放下水壶,他推开门往外走。
园子的花草没有人去打理,都显得蔫蔫的。他一步一踉跄地往外,慢慢走到厨房,打开水缸,用葫芦瓢舀了一口。
“咳咳…咳咳咳!”这水放了两天,有些不干净,许杭喝得又急,这才呛住了。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蝉衣似乎不见了。
“蝉衣…蝉衣?”
他走出厨房,一面扶着墙,一面低声叫唤。按理说,蝉衣不会离得他太远才对,可是他这么叫唤,都没有人回应。
晒衣院、偏厅、正厅、下人房……除了在熟睡的小沙弥,一个人都没有。
想着蝉衣反正是离不开金燕堂,许是去了偏院,许杭的体力也到了尽头,四肢有些微微的麻痹,便也找不动了。
他再度走回正厅,将角落的柜子抽屉打开,那是他曾经放置吗啡的地方,现在已经空空如也。蝉衣没有骗他,她真的将所有的吗啡都销毁了。
许杭真的是高估了自己,他以为有些东西总是可以戒掉的。没想到毒瘾竟然是如此难以克服的东西,即便是感情,许杭也能用理智去克制,可是毒瘾吃透了他的理智,让他成为了俘虏。
双膝一软,他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都不知道,昨日撞在柱子上的那瞬间,他究竟是疼得不小心,还是渴求死亡。
谁能想得到,那个清风朗月一般的许大夫,现在已经和那些从鸦片馆走出来的人毫无两样,目光涣散,手脚发抖,甚至连背也直不起来,伛偻在那里,面色发灰,舌苔发白,黑眼圈厚重。
许杭头一偏,看到了柜子表面镶嵌的镜子里的自己,几乎都要不认识了。
他嘴唇颤抖着,一拳打碎了那枚镜子!
血从他的指缝间滴落,大大小小的镜子碎片掉落在地上,像破败的人生。
“哈哈哈…哈哈…”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这就是报应。他杀戮、利用、背叛,最后就沦落到这样的结局。
笑着笑着,他突然抱住自己的胳膊,整个人缩了起来。
又来了,那魔鬼般的痛苦又来了。
他身子一偏,倒在地上,受过伤的额头再度撞在地上。
外头的日光照进来,落在镜子上,反光到许杭的眼中,让他不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然后像是得到了什么启示一般,他抓起一块碎片,狠狠往自己胳膊上一划!
刺啦一下,衣服破裂,血浆喷出,那一瞬间的感觉,像是一个发泄的口子,把积蓄已久的疼痛借由这个小小的伤口,放出去几分。
不过片刻之后,就不起作用了。
毫无犹豫,在那道伤口之下,许杭狠狠划了第二下!
第三下!
第四下!
……
十三次重复的动作,最后好好的一条胳膊已经没了下手的地方,他也没了继续的气力,手一松,躺在自己的血泊里,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颓然萎靡。
他要是死在金燕堂,也算是一种不差的归宿吧。
这么想着,他慢慢把眼睛给闭上。
可是上苍总是喜欢一些峰回路转的故事,于是便在此刻,金燕堂的大门被人一脚狠狠地踹开,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正厅的门也被踹开,迷迷糊糊之间,一个身影靠近。
一双有力的手将自己扶了起来,一个搭在后脑,一个横过膝弯,猛然的失重感之后,是急促的命令声:“傻愣着干什么?!给我把医生叫过来!现在!马上!”
然后便是一颠一颠的,似乎有人抱着他在跑,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来,放在一个柔软的地方。
“医药箱呢?快去拿!”
“给我烧水去!”
“找件干净的衣服!”
“妈的,什么叫医生在给洋人看病?你们在这看着,老子亲自去抓!”
那暴怒的声音就一直在许杭耳边萦绕来去,像是一只吞了火药的狮子,到处都喷火。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安静了下来,直到一条温热的手帕,擦着许杭的额头和脸颊时,他才微微有点力气睁开眼睛。
眼前是眼泪汪汪的蝉衣:“当家的……”
“你…”许杭的嗓子几乎都快发不出声音来了,“谁准你…去找他的…”
即便神志不清许杭也认得出段烨霖的声音。
蝉衣咬了咬唇:“我知道,您心里过不去。可我也知道您心里很矛盾,不是吗?您当这个特派员,拦这批药,除了和司令呕这口气以外……难道不也是因为您知道他身边有细作,替他掩护么?”
“和他无关…我只是不想让日本人得逞而已。”
头一次发现,原来蝉衣这么能哭,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直没停过,她抽抽噎噎:“当家的,我不能眼睁睁看您死。您可以不爱惜自己,我却不能!”
许杭现在病怏怏的状态,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和蝉衣争论什么,只是把脸偏了过去。
正此时,段烨霖已经抓着一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军医从外面进来,丢在许杭的床前:“快给我治好他!”
医生二话不说,掏出医药箱里的酒精和消炎针就准备给许杭急救,段烨霖走上前去,将许杭轻轻扶了起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许杭睁开一双迷离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
他说:“…不用你救我…你说的,踏进这里…你就输了…”
段烨霖真的很想掐死在这个节骨眼还这么倔强的许杭。
他黑着脸抢过医生手里的针筒,一把拉起许杭,不顾他微弱的挣扎,靠在自己的怀里,拿起他另一边没有受伤的胳膊,很熟练地给他注射了药物。
针筒一丢,他掐着许杭的下颚,抵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输就输,不过,这么狼狈地靠在我怀里,等我解救的你,不是也赢得很难堪么?许少棠,我段烨霖不吃你的激将法,从前不会,现在、以后更不会了。”
抛下这句狠话,也不知道许杭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总之药效发作,许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