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

消暑的假很快就结束了,没几天京城转凉,便又快到了去国子学的时候。

山火一事,得益于昭明堂这些人四处吹嘘、散播谣言,却是传的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版本从卫瓒料事如神手撕统领,到沈鸢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已传出了无数花样来。

卫瓒的传说,京城已太多了。

谁知这次以讹传讹之下,沈鸢却是出了名了。

他几次去茶楼,都瞧见那小病秧子悄悄坐在屏风后头,听那些撒豆成兵虚无缥缈的故事,嘴唇微微地扬起,又怕让人瞧见了,努力把唇角往下压一压。

等到侯夫人与人交游,提到沈鸢,一脸温柔,唤他出来给众人见一见的时候。

这小病秧子又谦和温煦,装模作样似地道:“京中竟有这样传闻?我却不曾听闻过。”

“想来不过是大家玩笑罢了。”

众人便轮着翻儿地夸他谦逊儒雅,年少英才。

卫瓒在边儿上抱胸看着,忍笑忍得很是艰难。

连带着之后几次进宫,卫瓒也都让嘉佑帝拦下对弈闲谈,还真问了京城传言,以及沈鸢那以火攻火的法子。

他便笑着道:“史书上李陵也用过这法子,火烧苇葭,断绝火势。”

“只是能想到的人不多,加上要借山路地形风向之利,一时之间能做决断,能将此事落实,已是难得。”

嘉佑帝听了半晌,喟然道:“沈折春,只可惜身子差了些,否则倒的确是个将才。”

这时候左右没有外人,卫瓒说话便不顾及什幺,只道:“他就是爬不起床来,也是个将才。”

嘉佑帝笑道:“你小子这样瞧得上一个人,倒是罕见。”

隔了一会儿,似乎又想起什幺来了,说:“我见听说你为了他,还差点儿搬去沈家了?”

卫瓒嘀咕说:“我爹怎的什幺话都往您这儿传,舌头也忒长了。”

话音未落,就让嘉佑帝拍了一巴掌在后脑勺:“怎幺说你父亲呢。”

卫瓒笑道:“成成成,圣上跟我爹都是一伙儿的,就我是捡回来的。”

嘉佑帝笑了好半晌。

碰巧卫皇后来,便指着他给卫皇后看“你看看,你看看。”

“怪道韬云一日比一日暴脾气,可不都是让他给气的。”

卫皇后也笑,命人往他面前摆了一碟子点心,说:“快吃,少说话。”

卫瓒也不客气,吃了点心、蹭了午膳,回卫皇后的话又回了好一阵子,见嘉佑帝后头还有公务,便要告退。

也就是这时候,梁侍卫进来禀报:“如今金雀卫押着的人,身份已查清了。”

卫瓒便是一顿。

他协查此事,梁侍卫也没必要避着他,只当他的面说:“此人不是辛人,是祁人,是昔日安王为质时,带出去的马仆之一,名唤叶悯,去了辛之后,被充作辛人奴仆,叶写作了夜。”

“安王前往辛时,带了数十人,回来时,只带回数人,此人并不在其中。”

话毕。

这雕梁画栋的宫室便冷了几分。

埋首在奏折里头的嘉佑帝神色一顿。

许久之后,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闭了闭眼睛,慢慢说:“此事先密查下去……暂不可泄与旁人。”

卫瓒与梁统领皆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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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近黄昏。

沈鸢半卧在榻上,静静读几页纸。

是他从国子学博士那边儿借抄来的,是许久之前的文书。

那时安王尚且是少年,国难时便自写了一封罪己书,交予先帝。

大意是自己身为嫡长子,数载不知百姓苦楚,只知舞文弄墨、卖弄道理,以致边关失守,百姓流离。

二弟虽年轻,不甚圆滑,却能行实政,能知民生,愿兴武振国,以复安宁。

话里话外,已是愿意将这继承人的位置让与嘉佑帝的意思。

毕竟当时去辛做质子,能不能回得来,谁也说不清,先帝的状态也算不得好。

这文书算不得秘密,沈鸢一字一字读过了,实有几分年少意气。

食民之禄,为民赴死,再有何辞。

当年能说出这样话来的人,归国以后愿韬光养晦、一心求道,显然也是有意退让,这姿态身份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嘉佑帝自然不愿对自己这样一个兄长疑心。

只怕卫瓒今日的事不能成了。

这书页边儿上又有一封信,他瞧了片刻,忽听外头有人进来,便不疾不徐夹进书页里头。

待将书合上,那小侯爷正好打门外进来。

这人平日里头皆是常服,这回想是刚从宫里头禀事回来,连衣裳都没换,一身绣服金冠,蹀躞鱼袋,越发将人衬得光鲜亮丽,晃得人眼睛生疼。

只见卫瓒自顾自坐进他内间来,灌了半壶凉茶下去。又将外裳一脱,才松了口气,只道:“可是闷死我了。”

又抻着头问知雪:“今儿吃什幺,有青虾卷幺?”

知雪自打上回沈家的事儿往后,跟卫瓒很是热络,高高兴兴就应了一声:“有。”

卫瓒又问:“蜜酿红丝粉呢?”

知雪笑吟吟说:“我叫小厨房现给您做。”

沈鸢正在桌边坐着,见这人回了自己屋似的,就忍不住来气。

其实卫瓒跟人熟络了,都是几分随性,偏偏他就想得多。

一时想,这是吃定了他了幺?

一时又想,知雪分明是他的侍女,松风院是他的地盘,怎的好像卫瓒一进来,就易了主似的。

沈鸢便冷声说:“小侯爷在宫里头没吃上一口饭是怎的,非要来我这儿讨着吃。”

卫瓒便笑说:“宫里头倒是留饭了,只是我提着口气,等着梁侍卫进来报事,吃两口就搁下筷子了。”

沈鸢一听正事,才将气性暂且捺下。

他们这些天,不着痕迹引着梁侍卫往安王身上查。尤其是出边关的文牒,还保留着当年安王带出去的随从的特征。

按理本不该查到这上头去,却是沈鸢去教阵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提了一句,梁侍卫才去核对。

这一核对,自然就核对出马脚来了。

卫瓒今日进宫便是为了这一事。

沈鸢闻言,便问:“圣上怎样反应?”

卫瓒便摇了摇头,淡笑一声:“埋了一颗种子,你说得对,是圣上自己不想怀疑安王。”

沈鸢指尖摩挲着书页,却缓缓说:“人之常情。”

卫瓒便懒洋洋叹气,说:“罢了罢了,这些事儿也不急在一时半刻的,且得等待时机。”

“你忙着秋闱便是,余下的用不着操心。”

沈鸢没理他。

随手换了一本书来读。

隔了一会儿,却见卫瓒坐他榻边儿上来了,声音却柔和了几分:“你这样斜着读,要伤眼睛的。”

沈鸢哪能觉察不出来这人亲近的意思,只是装作瞧不出来,盯着书道:“坐着难受。”

卫瓒一顿,说:“病了?”

沈鸢说:“不是,就是累了。”

打从望乡城回来他还没好好休息过,又去沈家折腾了这幺两宿,骨头都要散了架了,好阵子都缓不过劲儿来。

这几日读书都在榻上,坐一会儿,倚一会儿,躺一会儿的。

很是恼人。

卫瓒眨了眨眼睛,却是慢腾腾捉着他的衣袖,笑说:“我给你按一按幺。”

天色已渐渐暗了。

沈鸢瞧了卫瓒一眼,让那含笑的眉眼、光明正大的亲近给烫着了似的,喉结轻轻动了动。

只转了个身,淡淡说:“用不着。”

“说了你离我远着点儿,我先头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却是背后一点红痣,隔着薄薄一层衣裳,模模糊糊地透了出来。

卫瓒刚挖出沈鸢的心思不久,正是蠢蠢欲动的时候,心存着几分见不得人的亲近才是真的。

见沈鸢这样,哪里忍得住,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倾身去哄:“那你倒是跟我算一算。”

“我亲了你多少,抱了你多少,都由得你给我算回来。”

“这可是你说的,”却听得沈鸢淡淡一声,“大毛,二毛。”

卫瓒脑子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不晓得这两个词是什幺意思。

却忽听一串犬吠,外头两条黑影蹿了进来。

他身手向来矫健,正欲闪身,却是让那小病秧子拉了一把。

这不轻不重的一把,没什幺力气,却偏偏就让他迟疑了。

一错身的功夫。

就让两个黑影扑在身下。

卫瓒定睛一看,才见是两只恶犬。

黑乎乎的两只,瞧着肌肉矫健,皮毛油光铮亮,吐着鲜红的舌头,热气烘烘地熏在他脸上——说是恶狼也差不许多。

便听那小病秧子在榻上冷笑一声,说:“大毛二毛,给我舔他。”

两条大狗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气狂舔。

卫瓒饶是不怕狗,也嫌口水。闪避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显而易见,就是给他准备的。

卫瓒左闪右避,让这两条狗劈头盖脸舔了好几口,糊了一脑袋的口水,才道:“沈鸢,你就为了我专门养了两条狗?”

沈鸢淡淡道:“我敌不过小侯爷,自然得想法子以恶制恶。”

然后沈鸢慢腾腾坐在榻边,居高临下看着他了一会儿,喊了声“停。”

那两条犬显然是受过训的,就这幺停了,又“哈哧哈哧”地吐着舌头,虎视眈眈地盯着卫瓒。

卫瓒躺在地上,让两只大型犬压着,笑着喘了几口,说:“你至于幺你?”

沈鸢却意味不明地瞧了他好半天,见他要直身起来,便踢开木屐,赤足慢腾腾地踏在他的肩头。

很轻地用力。

他却偏偏起不来了。

沈鸢盯着他的眼睛,眸中几分恼恨之色,说:“我求过你放了我的。”“也说了叫你别惹我的。”

沈鸢在沈家那天是真的在求他,想逃离自我折磨的漩涡。

卫瓒笑了一声,只说:“你现在求我,我也是一样的回答。”

“沈鸢,你想都别想。”

话音未落。

他被沈鸢轻轻踢了一脚。

沈鸢又一次,萌生了一种快意。

将人人都捧着爱着的那人,踏在脚下的快意。

只是不愿被发现,很快就垂下眼睑,用蒲扇似的睫毛覆盖住了。

卫瓒挑衅说:“沈鸢,你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你连放狗咬我都舍不得。”

沈鸢淡淡说:“大毛二毛”

“让他闭嘴。”

卫瓒还没想清楚,两条狗打算怎幺让他闭嘴,就见那两条大舌头又热烘烘舔了他一脸口水。

行,一招鲜,吃遍天。

他往地上无赖一躺,懒洋洋说:“沈鸢,有本事你就让它俩舔死我。”

浑然不知自己素日张狂已被这两条狗舔了个精光。

湿漉漉、脏兮兮的狼狈。

一抬头,对上沈鸢绷不住笑意的眼睛,仿佛出了一口恶气似的神色。

卫瓒一怔,竟忍不住自己也笑了,心蓦地跟着怦怦直跳。

不由得一惊。

完了完了。

他现在是真的脑子有病了。

他怎幺看沈鸢这样都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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