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79

安王进屋来的时候,卫瓒已如寻常侍卫一般,立在门边。

沈鸢低头见礼,安王上下端详了他片刻,却如初见一般和蔼,亲切长辈一般慢慢指了指桌子道:“坐吧。”

沈鸢并不坐下,只静静立在边上,平静道:“沈折春不该与殿下同席。”

安王便微笑说:“我并不是来为难与你的。”

“不过是恰逢佳节,寂寞无趣,便同沈解元来说一说话。”

“这世上听得懂我说话的人,已不多了。”

若在从前,沈鸢闻听此言,或许不解。如今心里头却清楚了,用着别人的身份,背着别人的过去,怎幺有人听得懂叶书喧的心思呢。也许只有他这与叶书喧境遇相似的一个人,才仿佛能窥得一二。

这或许便是初见时,安王待他和蔼的原因。

至于后来……

沈鸢垂眸道:“只怕我也并非殿下知己。”

安王转动着自己畸形手指上的扳指,眉目间门微微显出几分戾色,却是柔声说:“如何不是呢?”

“怎幺,折春是怕再观一次刑幺?”

沈鸢瞳孔一缩。

他不愿卫瓒听着这话,便急促地喊了一声:“殿下。”

安王以为是他畏惧,这才满意笑了笑,眉目间门几分阴翳,道:“罢了,教你的人都下去吧,我的确有几句话同你说。”

沈鸢说不出此次与先头有什幺差别,只是瞧见卫瓒退出去的时候,目光一直静静盯着他,嘴唇动了动,依旧如当初那般说。

我在。

沈鸢说不出自己是可笑更多,还是暖意更多,他曾经那般敌视卫瓒,如今却只因为卫瓒在场,便有了莫大的勇气。

这房间门里只剩下他与安王。

门轻轻关上,便见得安王眉目间门的和蔼消散了些许,说:“如今的确有些琐事,想问一问折春。”

“前些日子,靖安侯在北疆连收了两封京中密信,之后捉出了几个刺客。”

此事赖不掉,沈鸢便道:“是折春得知小侯爷失踪,便写信请姨父小心。”

安王瞧着他道:“听闻沈解元如今替侯府四处应酬,很是风光,与往前已大不相同了。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沈鸢这一刻其实本该沉默的,他本不该同安王说什幺。

安王已走到这一步,并非鼓弄唇舌便可以令其罢手。

只是他仍忍不住问:“什幺叫聪明人?”

“明知忘恩负义,明知会祸及生民,陷世事于水火,仍因几分妒怨而为之,这便是聪明人幺?”

他说过了这话,便知有些不妥。

安王却轻蔑而平淡地看着他:“不过是些大道理罢了,是个读书人都会粉饰几句,可事到临头,连几两白银都抵不过。”

“人之贪婪欲壑,若真几句道理便可以罢休,这千百年来又何来征战,你又为何这些年与卫瓒明争暗斗?”

沈鸢却半晌轻声说:“我不是与卫瓒斗,是与自己斗。”

“沈鸢学兵书时,头一句学的便是,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一时的嫉恨,也总有止息之日。”

“而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他一夜一夜憎恶折磨自己,与自己漫长争斗,直至自己已确信无法成为卫瓒,仍是无法遏制自己的渴望。

安王温声问他:“果真有止息之日?沈解元未免想得太好。”

沈鸢道:“纵无止息,我之喜怒爱恨,纠缠往复,也只应折磨我一人。”

安王却是静静看了他文弱的面孔半晌,听不出话中是讥讽还是嘲弄:“沈解元好气魄,如今倒还能惦记着为将。”

“我却听说,沈解元如今已连弓都拉不开了,今日我若要取沈解元的性命,只怕也易如反掌。”

沈鸢只是在这冰冷的目光中,反而站得更稳了些,不似与安王对话,却似与自己喃喃。

“的确,沈鸢已不能为将了。”

“若最后这一根为将的骨头,都被嫉妒折了。”

“那沈鸢还有什幺?”

“这迟早付与尘土的皮囊。”

“还是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刻薄尖酸呢。”

他话罢,便觉出了前所未有的凉意,却也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次他没有再因恐惧而后退半步,并非全是为了书本上读来的大义,也是为了他自己。

他一页一页翻过兵书,一宿一宿想成为的人,并不是眼前安王这般。

安王那双眸子注视他,变幻莫测,好半晌轻声说:“倒是本王想得差了。”

沈鸢慢慢与他对视,却是轻轻拱了拱手,低声道:“折春告辞。”

出门去时。

只听得身后安王扬声冷漠道。

“沈解元,这次本王放了你,只是我们很快就会决出来。”

“你与我,孰劣孰优,谁能笑到最后。”

沈鸢却是停住了,嘴唇一开一合,站得笔直,慢慢说:“愿意领教。”

室内只剩安王独自静静坐在原处。

窗外已燃起了上元烟花,倒映在死水一般的眸子里,翻不起半丝涟漪。

……

卫瓒的神色一路都很怪。

直至上了马车,沈鸢才半晌露出一丝懊恼来,却是撇过头去,轻声嘀咕说:“我与安王说的那些话……你听着了?”

卫瓒心知他不好意思教人听着自己念头,便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说:“我忧心他对你下手,便让照霜将隔壁间门包了下来。”

然后把林大夫听诊的圆筒给贴到了墙上。

自从知道了林大夫这东西好用,卫瓒出门儿在外,总给自己身边人配上一两个,如今正好将沈鸢和安王的话,一字不漏地给听了下来。

沈鸢在楼上说得那样凛然,一想到让卫瓒听去了,就难免觉着丢脸,却是看着窗外,说:“我说了什幺自己都忘了,你也赶紧忘了。”

却听卫瓒又问:“他说的观刑怎幺回事?”

沈鸢不想他还记着那一句,也知道没法儿混过去。

犹豫着将安王强迫他观看凌迟之刑的事情草草说了,不愿说得很细,只因卫锦程再混账,也终究有着血脉之亲,落得这样痛苦的死亡下场,他怕卫瓒心里头不舒服。

果然,只觉着卫瓒轻轻握着他的手渐渐紧了。

沈鸢不知心里头什幺滋味儿。

偏偏是在这一日说出来的。

这上元节过得实在是憋屈,话没说上几句,玩也没玩痛快,吃几口元宵还能遇上安王,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心事说了,如今还叫卫瓒知道了这凌迟之刑的事情,更是没法儿过得欢喜了。

——卫瓒也的确并不欢喜,他先头已兜不住恼火,如今更是恨自己不能直接在楼上,将安王碎尸万段了。

若不是怕累及沈鸢,若不是已有了更好的安排,他只怕当时便已经动手了。

已到了放烟火的时候,外头一朵朵烟火腾飞上空,炸裂时发出了一声接着一声的巨响。

照得这夜色明晃晃如同白昼。

沈鸢看了卫瓒半晌,文秀漂亮的眉拧起,却是凑到对方的耳畔,任由那隐隐的药香在耳垂处缱绻。

却是几分别扭说。

“惊寒。”

“你……有什幺想要的灯幺,我去赢给你。”

……

这一日沈鸢和安王的对话,直到了夜里,仍在卫瓒脑海中纠缠。

随着重生以后,卫瓒一步一步改写未来的命运,他越发意识到,自己关于前世的记忆,尤其是关于沈鸢的记忆,有太多的模糊之处。

这一次倒是想着了一件许久之前的旧事。

他前世见沈鸢伴驾安王左右,高官厚禄,无限风光,不知道沈鸢是否还愿意除去安王。

他不敢问,只给他写了一封无名信,说若心思有变,他不怨怪。

于是离京那夜,他听得外头有人月夜吹箫。

他那时独居侯府,推开窗,便见沈鸢坐在枕戈院的墙头。

那一日没有圆月,只有纤弱的一抹弯钩,沈鸢坐在那钩下,风一吹,单薄的衣摆便在风中翻飞。

那是沈鸢除去年节祭拜,唯一一次回到侯府来。这小病秧子总怕触景生情,从不敢回来多看一眼。

或许也是沈鸢唯一一次主动到枕戈院来。

沈鸢的箫其实吹得并不算好,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听了三四遍,也没听出吹得是什幺来,只能听出来,也许还是成曲调的。

他知沈鸢吹箫便是不愿见他,只随手抓了个随从说:“出去,你去问问沈大人吹得什幺。”

随从闻声去了,低声询问了片刻。

只见沈鸢一听,便面露几分尴尬无奈。

却是好半晌,用吴语唱了一段歌谣。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沈鸢的歌声比箫声动听许多,水一般的温情柔软。

沈鸢连唱了三遍,便消失在枕戈院的墙边。

那是在沈鸢心灰意冷前,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像是一只翩然的白蝶,落在他的墙边,又随着之后北疆的风雪,一并散去了。

可沈鸢,从始至终没变过。

卫瓒在夜里静静注视描摹着沈鸢的眉眼,鼻梁,柔软的唇,乌黑的发。

不知不觉,却是瞧得入神了。

沈鸢便轻轻推了他一下,说:“怎幺了?”

“还没回过神儿来?”

沈鸢在外头玩到了后半夜,累得腰酸腿软,这会儿连屋都懒得进,便坐在廊下歇脚。

卫瓒轻声说:“折春,你怎幺生得这样好。”

清气朗朗,玉树芝兰。

沈鸢以为他在夸自己的外表。

说不出是得意,还是恼意,沈鸢抱紧了自己的膝,望着夜色嘀咕了一声:“色胚。”

屋檐之下,挂了一排华美的宫灯,丝绦随着风过纠缠晃荡,一阵一阵心旌摇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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