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下了很久, 等到雨过天晴、云开雾散之时,少年们才又从原路返了回来。
戚还跟着自己的师弟们顺着小道一路往下,路过一个破败的村落时, 他瞥见栅栏后有一个东西在动。
他看了一眼,见是一个抱伞的脏小孩。
那时让他惊讶的,并不只有秦东意的伞,还有眼前这个孩子。
那孩子脏得看不清模样, 但他能从他体内感知到一丝莲垚的气息。
封印。
某个猜想生于戚还心中,他压下那份狂喜, 状似平常和师弟们说着话,离开前, 还给了这小孩一些食物。
等他走远一些, 就会通知这周边驻守的妖, 来把这孩子带走。
他那群没用的下属找了这小孩好几年也没抓到人,结果,又被他给碰见了。
但,事情也就是从那时, 开始和戚还预想中的道路走向不同的分支。
秦东意没有放任小孩不管, 他带着孩子上路了, 还要把他带回清阳山。
这对于戚还来说显然不是个好消息。
他故意把孩子丢掉,但秦东意又找了回来。他在回程路上联系下属过来劫人,但秦东意那厮居然不惜用命换孩子安全。
所以, 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那孩子最终还是回到了清阳山。
而在跟他相处的过程中, 戚还也发现了这小孩身上不同于常人的地方。
偏执、极端。
他身上有种对世界和对人性的绝望, 他恨这个世界, 恨自己, 也恨世上所有人。
戚还很擅长对付这类人,他不会让这家伙有一丝一毫的空闲。
他知道自己那位叫周午的师弟很不喜欢那家伙,他只用了一点点小伎俩,就让周午心里的怨恨成倍生长。
所以,即使进了清阳山,那位半妖小朋友过得一样不舒坦。
在他的预想中,小朋友会变成一个偏执强大又疯狂的怪物。
戚还不打算让他做容器了,因为戚还从他身上看见了和自己相似的地方,他会是他的同伴,他的朋友。
可他的计划一直不太顺利,以前他一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但后来他明白了。
秦东意。
又是秦东意。
显然,他这位小朋友还不明白一件事。
光,只追逐是没有用的。光要牢牢攥在手里,毁灭他,他才能真正变成自己的东西。
只是,秦东意在小朋友心里实在太重要了。
这要如何是好?
那就,让秦东意看清他的真面目,讨厌他、憎恶他,就好了。
身处黑暗的人,很容易被光救赎。
但当有一天,光不再照向他,那重回黑暗的人,又会做些什么呢。
戚还的问话回荡在镜中世界,而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楼画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凝固住了一般,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继续啊?”
楼画微一挑眉。
但在他这句问话之后,镜中老人并没有出现。
随后,在一片寂静的虚空中,楼画听见了一声细微的碎裂声。
那碎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楼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下一瞬,他的身体被一道强大灵流贯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某处飞去。
他眼前明亮的世界消散了,在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重新回到了那处阴暗的宫殿。
楼画倒在一地镜子的碎片间。
他咽下喉间腥甜,弯起唇,笑着抬眸看了一眼。
他周围,都是带着面具的大妖。看装扮,大概都是些厉害角色。
而金犼就站在他们前面,他戴着面具,双手抱臂站在楼画身前,正垂眸看着他。
楼画的手藏在袖子底下,他收好掌心的记录法器,而后撑着身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一副淡然模样,甚至还拍了拍自己微乱的衣摆,动作间,他轻笑一声,问金犼道:
“不是说好三世镜随我看,金犼大人这一掌给我拍碎了,又要如何算?”
“尊上好久没出来,本座等得心急啊。”
金犼答着楼画的话,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古怪。
按理说,若是楼画在三世镜中看见了自己的过往,想起那些沉重的记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样一幅风轻云淡的模样。
金犼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算盘,只能戒备着他的一举一动。
果然,楼画随后就问:
“秦东意人呢?”
听见这句话,金犼古怪地笑了一下:
“死了。”
他细细观察着楼画的表情,期待能从中看见怨恨疯狂的情绪。
但让他意外的是,楼画从动作到神情都没有一丝异样,别说怨恨和惊讶,他甚至连一丝僵硬也无,反而笑意渐深,道出一句:
“死就死了吧。”
“哦?”金犼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眸色稍暗:
“你还真是让我意外。”
“有什么好意外的?不是金犼大人自己说过的。”
楼画往金犼身边走了两步,原本暗色的眸子也漫上一丝猩红。
他扬着唇,语带笑意,缓缓道:
“光啊,只追逐是没有用的。只有毁灭他,才能真正得到他。”
楼画的瞳色已然一片猩红。
金犼看着他,半晌,笑出了声。
二人的笑声回荡在空荡大殿中,许久,金犼道:
“你能明白这点,真是让本座欣慰。”
“还得多谢您的教诲。”
楼画顺着他的话道。
他顿了顿,微一挑眉:
“您想复活应龙,我帮你啊。”
“哦?交换条件呢?”楼画的提议显然颇让金犼心动。
“应龙那种等级的存在,重生后,分裂一半神识也没多大影响。到时候,应龙归你,秦东意归我,如何?”
听楼画这样说,金犼已经大致猜到了他在三世镜中看到的到底是谁的过往。
但他留给楼画的时间并不多,他几乎可以肯定,楼画看见的,绝对不是完整的故事。
“好啊。”金犼答应得十分爽快:
“就按你说的,应龙归本座,秦东意,归你。”
楼画微微弯起了眼睛。
他后退两步,看着金犼和他身边那些大妖,道:
“那就不打扰金犼大人正事了,我先告辞,有需要,我自然随叫随到。”
金犼身边的大妖见楼画要走,下意识上前一步,但却被金犼拦了下来。
一直到楼画的身影消失在窗外,他才叹了口气:
“不用管他了。”
“教主?”大妖略有意外。
金犼抬眸,看着一旁三世镜的碎片,笑道:
“小朋友终归是小朋友,脑子里除了情情爱爱还真是没有别的事。成天就知道围着秦东意打转,被人卖了还得帮着数钱。”
他话中满是嘲讽意味:
“有些道理,总要有人教他的,不是吗?”-
暗香谷。
小喇叭花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在喇叭花园里给小花浇水。
另一边,一只花豹漫步在花丛中,这闻闻那看看,很新奇的模样。
“哎呀,你烦死了,别在我的花园里乱晃,你身上的野兽味都把我的花弄臭了!”
徐惘这就不乐意了:
“你这姑娘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把你的花弄臭!歧视野兽只说,我一口咬死你!”
“你!非礼啦,臭豹子辣口催花了!!”
“你别乱喊!!”
两个人在花园里闹着,片刻,徐惘忽地察觉到一丝异样的灵流波动。
他下意识抬眸望了一眼,就见一道红色的光流从天边直直往这边冲来。
不过,与其说是飞,那人更像是……
摔。
徐惘化成人身,一把捞起小喇叭花就往空旷地跑,但他们还没跑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一道巨响。随后,一道巨大灵波从他身后袭来,徐惘被那道冲击力带得摔倒在地,滚了好几圈。
空气中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
“我的小花园!”
等到一切安静下来后,小喇叭花从徐惘身子底下挣扎出来,惊呼一声道。
徐惘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原本的喇叭花园早已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冰,连地面都凝了一层洁白的霜。
此时,别处的小妖们也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
他们聚过来,试探着靠近那被寒冰摧毁的喇叭花园,等到周围的冰雾散去,他们才看清,小花园的中央躺了个人。
“尊上……”
“是尊上……”
徐惘心里一动,拨开人群扑了过去,扶起了地上那个人。
楼画周身的灵流在控制不住地躁动,虽然他身边的空气很冷,但他人却在发热。
他靠在徐惘怀里,口中和鼻底不断淌出血迹,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看着十分可怖。
“鸟人!”
徐惘心里一惊,再不敢耽搁,抱着人就跑向了未雨殿的方向。
暗香谷的乱象一直到后半夜才平息。
未雨殿内,医师推门出来,看着外面等着的几人,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好奇怪。尊上的识海确实受到了一种强大灵流的冲击,但那冲击看似并不是针对他,他只是被余威伤到了,不该成这幅样子啊?”
雾青皱皱眉:“他……”
“没事的,就是看着吓人了点,休息一晚就好。”
医师摆了摆手,又同他们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屋内,从方才起一直昏迷着的人睁开了眼。
他体温高得吓人,连呼出的气都是烫的。
但他并没有遵照医嘱好好休息,而是从被子底下抽出了手。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镜子的碎片。
镜子碎片锋利的边缘划伤了他的手掌,有血从他掌心淌下,分外刺目。
楼画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说出一句:
“告诉我。”
空荡的未雨殿内响起一声叹息。
碎片中,华光流转,镜中老人安抚道:
“孩子,你身体不好,先休息,这种事情不急的。”
“我的时间不多了。”
楼画依旧是这么一句。
他手里握着有限的时间,还有近在咫尺的真相。
有滴血泪从他眼角淌下,在他昏迷前,他用尽所有力气,说出口的声音却依旧微弱可怜:
“……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