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相之神亲自动身,祂踩踏着风雷与烈火,飞翔在高旷无垠的苍天,流云在祂身上纷然撞碎,化作蛛丝般的雾气,像垂死的褴褛衣衫。
祂不相信纯然的善和恶,能够被赋予个体的意志。天地间常有私语窃窃响起,它们说命运里注定了一切的结局,善与恶要终生纠缠,相互憎恨,又相互爱慕。
百相之神避开了贪婪觅食的黑龙,祂降落在神坛的不远处,祂的到来,立刻唤起了一阵腥风血雨的战场气息。浓云滚动,血雨凄厉地滴滴嗒嗒,祂变作一名绮年玉貌的少女,裹着被血打湿的裙袍,哭泣着跑向仙人的方向,呼喊救命。
神祇的伪装无懈可击,神祇的化身天衣无缝。
“我的家人,我全部拥有的东西,都被百相之神的军队付之一炬,”少女悲切地啼哭,“我该怎么办,仙人?除了请求你的庇佑,我无路可逃。”
她抬起脸庞,白如露水,白如月光,血红的丝袍,裹着她惊颤似鸟,柔若雪脂的身躯。
她趁夜而来,少女的面容高贵凛然,伏在男子膝头的时候,又袅娜得像一片落花,随着微风无力宛转。众人的目光追随她,她的身影在哪里出现,便熊熊地点燃了哪里的欲望火焰。
仙人看着她,轻声说:“你可以哀悼,可以换一个新的地方生活,无论如何,生命是漫长的,你不该浪费在我身上。”
“可是我只想侍奉你,”少女颤抖地叹息,“我早已深爱着你,也许这就是上天的旨意,百相之神夺走了我的一切,可我还能留在你身边。”
男子笑了,他摇摇头:“你的年纪太轻,不知晓所谓的天意才是可怕的,它会在冥冥中操纵你的命运,使你偏离航线,走向做梦都不曾想过的道路。许多称自己掌有了天意的人,最终全在惊讶和愤恨中不甘地死去。这是天意,还是执着的人心?”
少女沉默片刻,仿佛鼓起勇气。
“我爱你,无论有什么在前方等待我,”她说,“我愿意为你而死。”
仙人看着她,那目光轻如羽毛,又沉重得像一座大山。
“你愿意为之而死的事物不是我,而是另外更艰难,更离奇的东西。”男子伸手,替少女穿正昂贵的丝袍,凡是他手指所触碰的地方,猩红的血水尽消,只留下柔软的一片干燥,“当一个神,就那么好吗?”
少女柳眉竖起,犹如两把锋利的长剑,她瞪着他,眼神再也没有了痴恋的柔情,如此寒冷,几乎可以令人立刻战栗着死去。
“是。”她厉声回答,然而回答完毕,又觉得后悔,她觉得自己落了下乘,因为她回应了仙人的问题,这显得她十分被动。
她发出不甘心的尖啸,化成一阵狂风,从仙人身边逃开。
仙人笑了笑,他眺望东方的天空,那里正泛出鱼肚的白色。
又过数日,生病的人们排起环绕大山的长队,他们或来请求钱财的援助,或来请求仙人微笑、话语和触摸,无论如何,百相之神的溃败,为信徒注入了安宁,还有大笑的欢愉。
“我请求救助,”一名重病的人艰苦呻吟,他的皮肤透出黄昏暮色时分,阴沉大海的色泽,“仙人,求你救我,俗世没有草药能够缓解我的病痛,我只能求助于你。”
仙人同情地看着他。
“我看到乌鸦,它们已经在你的肩头徘徊,”仙人说,“死亡不可避免,尘世中没有值得它迟疑的事物。”
病人惊讶地喘息,良久,他痛哭起来。
“怎么,你!”他用力攥住仙人的白袍,“你要放弃你的仆人吗?我听说过你的故事,你曾发下宏愿,请求比大海里的水还多的信徒,这样,你就能成为真正的仙,与日月同寿。假如死亡不可避免,那你要如何完成自己的心愿?”
仙人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无论神还是仙,他们最终的下场,都是早已注定的。山峦崩塌在平原之上,平原开裂成为深谷,谷底聚水,再涨起大海——昔日辉煌,早晚化作黄土里飘扬的传说,继而连传说也消逝、褪色。”
他低下头,歉疚地笑了笑:“我很抱歉,我不是一个万能的神。但说到底,神也无法十全十美、随心所欲。我见过虚伪的神,残忍的神,我见过狠毒无情的神,我也见过痛苦的神,哀哭的神,我见过求而不得的神——祂黯然泪下的模样,与天底下任何脆弱的凡人无异。”
“你走吧,”最后,仙人说,“今朝死去,明日重生。你此刻对我的考验,不过是日后对自身结局的预演。”
虚弱的病人变了神色,他骤然狠戾起来,咆哮道:“大言不惭,你又见过几个神?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百相之神气急败坏地离去,仙人望着远处的绵延的群山,笑了一下。
“一个。”他说,“世上也只剩这一个神了。”
在这之后,百相之神又来了许多次。
祂变作神官,变作僧侣,变作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也变成过盗贼、猪倌、衣不蔽体的流民。祂的形貌不断变化,时而高贵,时而低贱,时而强大傲慢,时而弱小卑微。
然而,无论祂变成什么样,仙人总能准确无误地认出祂的身份。百相之神挫败不堪,祂想,也许事情需要换一种解决的方式,他要用残酷的暴力,挖掉仙人的眼睛和舌头,使他目不能视,口不得言。
一天傍晚,雾气慢慢降下地面,晚霞暗沉,螺旋状的云彩爬满了整个天空,像梦一样蜿蜒流动。
仙人坐在银杏树下,此时没有求见的信徒,只有一名拄着拐杖的老人,从雾气中颤颤巍巍地走出。
“我不信你,”老者开门见山,“你不是我的神。”
仙人抬起眼睛,和善地看向他。
“啊,请别与我辩论。”仙人说,“你信谁,就走向谁的怀里,你谁都不信,亦有自己的双脚去丈量一生。”
老者目光更加阴沉,他直截了当地问:“你用了什么妖法诡术,让愚人着魔般的迷恋你?无论男女,皆对你敬爱有加,你不说话,金银财帛已像海潮一样滚到你脚下,而你住着破旧的神坛,既无华贵衣饰,更无恢宏金身。”
他撇了撇嘴,十分不屑。
“难为你的妖异媚术,”老者严厉道,“使这多的愚人都瞎了眼睛,蒙了心肠。”
仙人轻轻放下一片银杏叶。“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分别?”他问,“只要渴望温暖,期待被人所爱,就一定不能逃开我的掌心。人跟蛾子一样具有趋光性。”
他叹了口气:“我是至善。”
老人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仙人说,“现在,我也想问你一个。”
百相之神以怒火和逼视回应。
仙人道:“你变化了许多形体,试图与我分出高低,其中不乏你自己的子民。你变成乞儿,变成丧子的农夫,变成穷困潦倒的寡妇,变成被神官酷吏欺辱的囚徒……你利用他们的痛苦,想要将我蒙骗。可是,你明明知道他们过去经受的一切,为何仍然无动于衷?”
百相之神定定地看着他,用一个问题,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在替他们寻求我的爱吗?”百相大笑起来,“难道你是所求卑微的娼妓吗?成神的道路如此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而你如此天真,或许正是因为你从未品尝过跌落尘土,沦落下贱的滋味。”
受了这样的羞辱,仙人不见恼怒,只是平静地沉思。
“我曾经跌落进世上最漫长,最黑暗的深渊,”他简短地点点头,“在那经受的一切痛苦,都可怕得让我心悸。它如此鲜活,以致就像发生在昨日。我没有一天忘却,尽管我非常想将它遗忘。”
“可能我的天真是不会被磨灭的,”他说,“可能会,但也不是现在。”
百相已经现出了庞然无比的神相,祂大声怒吼,按下和山海一样宽宏的手掌,意图将仙人压住。
“我会成神,”祂的声音在万事万物中回荡,“到了那时,我便不再是百相,我会是万相,亿万相,诸世每一个人都是我,我即为每一个人,不生不死,不化不灭,我要左手扼住轮回的咽喉,右手困死时间的脉搏。我要日月星辰,全为我发抖震颤!”
仙人若有所思:“也许在某种意义上,你比我更加天真。”
百相越发愤怒,祂大声怒号,发誓要用强横的暴力,使仙人下跪屈服。
“你是残缺的,”神明笃定地判断,“一个无心无身的至恶,更是虚假的。与我作对,你们自寻死路。”
仙人的白袍在翻滚的雾气中扭动,他跳下神坛,空中响起非常小,并且清脆的一声“啪”,他已经变成了一只纤细的白鹭,从百相之神的掌纹里飞走。
它乘着云雾,避开神祇粗如江河的手指,来到祂陡峭的手背,又越过那些山峦般深青,同时山峦般起伏的静脉。
白鹭飞向苍穹,它的翅膀拂开云雾,犹如一只乘风破浪的小小银船,在雪白的海水中时隐时现。百相之神急切地寻找它的身影,然而祂直插云霄的身影太过高大,它纤细的脖颈、细长的红脚,又是那么渺小。
白鹭巧妙地来到了百相之神的肩膀上,它飞向金身的耳朵,就像在飞越一片光滑如镜的平原,原野空无一物,唯有积年累月,榨干了无数信徒的黄金,寂寞地发着光芒。
它已经抵达了祂的耳朵边,就狡黠地站在一颗巨大无比,垂吊在耳坠的宝石上。
“我在这里。”它顽皮地说,白鹭优美地顾盼,发出小鸭子一样,嘎嘎呱呱的叫声,“你在找我吗?”
百相大声咆哮,祂拍向自己的耳朵,手掌带起海啸般的剧烈气浪,一万个雷霆炸响的耳光声过后,白鹭像一片柔软的柳叶,随着狂风晃晃悠悠,接着站在那颗巨大,但是遍布裂纹的宝石上。
“我还在这里!”它呱呱地偷笑,“你要是没有这么大,或许就能发现我了。”
神明怒不可遏,祂又暴跳如雷地发作了一通,不管祂想出什么样的办法,想要抓住这只可恶又狡猾的鸟,它全然想办法躲过,接着毫发无损地站在耳边,得意地扭动小小身体,发出可怕的聒噪笑声。
“站出来,与我对抗,”百相之神吼道,“像一个合格的对手,勿要做有损身份的鄙事!”
“我又有什么尊贵的身份呢?”白鹭问,“此时此刻,我只不过是一只鸟,小鸟想做什么,都具有自己的道理。”
说着,它放弃了猫捉老鼠的无意义游戏,一头飞进神明的耳朵。在这里,一个呼吸也大得犹如飓风狂啸,一个轻轻的咳嗽,也像雷霆回荡在阴沉的山谷。
“你不得成神!”白鹭高声长叫,“你不得成神!”
它轻盈地跳来跳去,自然的精灵,仿佛一颗来回闪耀的星星。
“你不得成神!”白鹭高亢地歌唱,“你不得成神!”
百相之神要发疯了,祂捂住耳朵,痛地流出金血。这声音如此坚决,如此尖锐地回荡在耳孔里,有如一口厚重的铜钟,直接刺击着祂的神魂。
白鹭灵敏地飞了出来,它站在树梢,兴高采烈地大声呱呱:“你不得成神!你不得成神!”
渐渐地,万物睁开它们的眼睛,长出它们的耳朵,八方的长风,将讯息带去整个世界。花朵摇曳,草木摩擦出沙沙的声响,鸟雀婉转啼唱,走兽呼噜吼叫,山岩与流水组合成浑厚的箴言,云海滔滔,霞光斑斓地闪烁,以至大地震动,天空亦不得安宁。
世界齐齐共鸣,人们同时走出家门,情不自禁地吐露出这五个大逆不道的字眼。
——你不得成神。
百相的神淹没在海中,淹没在汹涌的沼泽中。
祂探出手臂,却没有海岸可供攀爬,祂伸长双脚,亦找寻不到一颗支撑的石头,祂唯有往下沉没,无止境地沉没。
数不清多少座神殿坍塌,脑满肠肥的神官埋在废墟之下,侍奉旧神的僧侣争相逃散,乐园一瞬腐朽,曾经流淌着奶和蜜的大河,如今全涌出鲜血与眼泪。
白鹭飞下树枝,重新变作那个笑容娴静,白衣不染的仙人。
黑龙飞出他的袖间,变成一名伟岸的男子,他站在仙人身后,仿佛一个根深蒂固的影子,永远追随,又永远不能深深地将倾慕的人拥抱在怀。
“完成了。”黑龙说,“我们就这样离开吗?”
仙人点点头。
“我们就这样离开,”他回头眺望大地,眺望山川与河流,“虽然我会担心,突然失去了心灵的支柱,这里会混乱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黑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彼时夜色深沉,星光似真似幻,在夜空璀璨地闪耀。
“他们会没事的,”黑龙说,“你不是已经教了他们足够多的情理,令他们珍重身边的事物了吗?”
仙人笑了起来,黑龙恢复原型,低垂下龙的高傲头颅,请求仙人踏足。
飞舞在苍空当中,他们距离身下的世界已经越来越远,黑龙忽然说道:“其实那伪神讲得没错,一个无心无身的至恶,确实十分虚假,算不得真实。”
仙人沉默片刻。
“讨论谁才是真正的至恶,这又有什么意义?”他问,“重要的是,至善站在谁的身边。”
大地的另一边,燃烧的太阳正在升起,背负着仙人的黑龙,也像随之退去的薄雾,像所有神秘奥妙的传说,消失在所有人的眼中。
迦江山脚下,仍然生长着一年一金的银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