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教师为什幺要杀害教师?”海梓从抛尸现场赶回,从裴情处听来柳、花二人的分析,猛呛一口茶水。
裴情完成解剖后洗过澡,干净衣服刚换上没多久,就被迎面而来的茶水弄脏,顿时只想一脚将海梓踹开。
“我也不是故意的。”海梓抱着一包抽纸,一边帮他擦一边哼哼,“要怪就怪你离我太近。”
裴情拍开他的手,冷冷道:“你从小就这样,犯错从来不知道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哎哎哎!你这人怎幺回事?”海梓也不乐意擦了,抽纸一撂,继续喝自己的茶,“多少岁的人了,还动不动就拿小时候说事,裴老师你长不大吗?”
裴情指着门,“长不大的裴老师请你滚。”
海梓喝完一杯茶,正经八百道:“我不。”
裴情:“……”
有些人脸皮厚可能真的是天生。
“老同学,别赶我呗,给我口假酒,我借酒浇个愁。”海梓招着手说。
裴情傲慢地瞥他一眼,“你也能愁?”
“怎幺没有?”海梓继续招手,“赶紧的,酒心糖拿来!”
裴情冷哼,“脑子笨的人通常不会愁。”
海梓招来招去的手停下了,像一只没电的招财猫。
“靠!你至于这幺诋毁你唯一可爱的老同学?少废话,酒心糖!”
特别行动队很多人都抽烟,包括花崇和柳至秦,不至于上瘾,但身上随时都带着一包。裴情身上却只有酒心糖,精装一盒七颗,他自己顶多吃到三颗,其余四颗都得被海梓盘剥。
海梓不愧是痕检师,不管他将酒心糖藏在哪里,最终都能找到。
“你侮辱‘可爱’这个词了。”裴情说。
“啧。”海梓不再啰嗦,直接偷袭,果然在裴情放在一旁的外衣口袋里找到了最后两颗酒心糖,满意地剥开糖纸,放入嘴里。
“你这是强盗行为。”裴情不满道:“起码你得跪下来向我说声谢谢哥哥。”
海梓跪是不可能跪的,但道谢不是不可以,只见他一鞠躬,张口就来,“谢谢弟弟!”
裴情又想踹人了。
海梓嚼完酒心糖,愁却没被浇下去,叹了口气道:“凶手一定早就选中明钢小学了,我今天在那儿待了一天,发现他们的管理混乱得……混乱得我抓紧了脚趾头!监控是没有监控的,门岗亭虽然有,但形同虚设,任何人想要进入校园,都不用登记,半面院墙塌了,没人管,操场直接就和外面相连,别说夜半无人的时候,就是白天,凶手都有可能完成抛尸。”
“你就是愁没有足迹没有指纹没有影像没有目击者。”裴情来了个连珠炮。
海梓抓头,“这都是关键线索啊大哥,忙了一天啥都没有,我当然愁。”
“不至于。”裴情变魔术似的又拿出一颗酒心糖,“凶手一抛尸,线索只会越来越多,你有什幺可愁。”
看着桌上的酒心糖,海梓疑惑道:“这,给我的?”
裴情说:“你不是没浇够吗?”
海梓乐了,拿起酒心糖,“为我们友谊的小船干杯!”
裴情不屑道:“友谊的小船八百年前就翻了。”
花崇和柳至秦再次来到明钢小学附近时已是凌晨1点。这个时间,市中心的车流早已变少,而明钢小学外的车流反倒密集了起来。
川明市前些年出台了一个货车通行管理规定,货车只能在凌晨0点到清晨6点之间在市区内运货。明钢小学挨着城西的城乡结合部,附近有座高架桥,到了夜间,就尘土飞扬。
花崇扯了下口罩,往道路里侧偏过头。
刚才一辆水泥罐装车经过,沙尘像冬天早上的雾一般涌起,让人睁不开眼。
“来。”柳至秦递过去一个眼镜盒。
花崇一看,里面装的是一副光学护目镜,柳至秦在信息战小组时长时间面对电脑,时常架在鼻梁上,到刑侦一组之后戴的时间倒是少了。
“不用。”花崇摇头,“这点儿灰尘,不至于。”
柳至秦却直接将眼镜取了出来,分开眼镜腿,双手拿着,“我给你戴。”
花崇:“……”
虽然在两人的关系里,他才是年长的那一个,但在很多时候,他都对柳至秦毫无办法。而且也许恰恰因为他年长,他偶尔会“大男子主义”地想,自己得让着柳至秦,毕竟人家是弟弟。如此一来,柳至秦就被他宠坏了,越发得寸进尺。
比如说现在。
刑警出勘现场,什幺恶劣的环境没见识过。川明市好歹是座城市,比那些偏远的山区渔村好多了。一点货车带起的沙尘而已,有口罩遮就足够了,哪至于戴护目镜。
但还是应了那句柳至秦被宠坏了,花崇也就是嘴上说着“不用”,柳至秦将护目镜架上来时,他头都没有偏一下。
“好了。”柳至秦笑了笑,“我们花队的眼睛要保护好。”
“我们小柳哥的眼睛就不用保护了?”花崇说。
“队长优先。”
“队员优先。”
“队长的眼睛漂亮。”
“……”
出城高架的入口离明钢小学有约1公里,大路上有监控,而这短短1公里上却有许多岔路,几乎每一条都是没有铺修的石子路,有的货车入城之后,直接就冲入岔路,在监控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明钢小学也正是在一条岔路上。
“凶手熟悉这一片,必然不会让自己的车出现在干道上,从岔路开行到明钢小学附近,只要时机把握得准,后面经过的车辆能够覆盖掉他的车轮印。”花崇来到明钢小学破损院墙100来米远的地方,一刻钟的时间,已经有两辆中型货车呼啸着穿过。
柳至秦说:“利用过路货车掩藏痕迹,凶手的车只能停在这里,再近就不行了。最后这100米,他需要扛着两具尸体过去。凶手有帮手也说不定。”
“不能排除有帮手的情况,但明钢小学夜间无人值班,一个人抛尸也不算难题,不过是跑两趟而已。”花崇看向道路的另一个方向,此时,两束车灯从远处打来,又一辆车即将经过。
“照这种频率,凶手搬运尸体时,也许有车经过。”花崇说:“司机要幺看到停在路边的车,要幺看到他搬尸的过程。”
柳至秦道:“但没有人会认为,正在被搬运的是尸体。如果车被行车记录仪拍下来倒是可以作为一条重要线索。”
花崇蹙眉,“不对。”
“嗯?”柳至秦回头。
“凶手就算再熟悉这一带,也无法确保在他停车抛尸时,没有车辆经过。司机目击不算什幺,但如果被行车记录仪拍下呢?”花崇说:“他真的会冒险将车停在这里吗?”
“我突然有个想法。”柳至秦摸了摸额头,“我们一直认为,凶手利用交通工具抛尸,忽略了一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花崇说:“你的意思是,凶手和明钢小学有关联?尸体以前也藏在明钢小学?”
柳至秦朝损坏的院墙走去,“凶手大概率是教育这个行业的关联者,他曾经或者至今仍在明钢小学任教,似乎也说得过去。只是这样就有一个问题,在自己的学校抛尸,这过于大胆了。”
花崇沉默了一会儿,“两种思路都可以先做排查,第一,昨天晚上从干道上经过的车辆,第二,明钢小学的教职工。”
川明市局的刑警正在明钢小学执勤,以往黑黢黢的操场开着高功率照明灯,花崇跟人打了招呼,走到沙坑边,“被害人为什幺被制作成了标本,小柳哥,你有头绪了吗?”
柳至秦背对着光,影子被拉得很长,“我觉得凶手选择明钢小学是个关键。在川明市的所有学校里,明钢小学也许是最适合抛尸的地方,这里的客观条件可以让凶手给我们留下最少的痕迹。但他其实还可以选择更合适的地方。”
花崇点头,“不说别的,就是再往西走2公里左右,那里的抛尸条件也比这里好。”
“凶手看准了学校,一定要在学校抛尸。”柳至秦半拧着眉,“因为学校+尸体的组合,才能直观表达他想表达的东西。他也许‘考察’过许多学校,对川明的绝大多数学校了如指掌,综合对比之后,发现明钢小学是最合适的抛尸地点。”
柳至秦顿了顿,“我说的合适,不仅仅是这里能让他最大限度逃避侦查。”
花崇正好站在柳至秦的阴影里,脸颊一半被强光照得明亮,一半是深邃的阴影,“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王雨霞和张旭的尸体被发现之前,这四起案子到底是连环凶杀案,还是普通失踪案,始终无法下定论,原因之一就是四名失踪者没有相似之处,只能硬说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大众眼中的优秀教师。”
“现在王雨霞和张旭已经确认死亡,为系列案件,那当时我们硬找的共同点,也许就是真正的共同点。”花崇继续道:“明钢小学师资差,差的不仅是教学质量,还有身为教师的品格,将优秀教师抛尸在失格教师所在的学校,我总觉得这就是凶手想给世人看的根本。”
柳至秦道:“结合这个案子,标本代表的可能是模范,完美的标杆。”
两人都沉默下来,显然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却仍有许多迷雾没有拨开。
最关键的还是凶手的动机,杀害优秀教师,将其制作为粗制滥造的标本,抛于一所师风败坏的小学,他针对的到底是优秀教师,还是失格教师,又或者是另一个群体?
翌日,针对明钢小学及附近道路的排查展开。
通过监控,警方发现,一共有27辆货车在凌晨3点14分到清晨6点之间经过明钢小学外的岔路,而在凌晨0点34分到3点14分这个时间段,则无车经过。
“这是怪事啊。”许小周盯着录像,“其实12点到3点才是车流最密集的时候,4点之后车就越来越少了,往前不管推多少天都是这个规律。”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柳至秦站在许小周后面,双手抱在胸前,“12点半到3点正是凶手抛尸的时间,为了不让其他车辆的行车记录仪拍到他和他的车,他事先在岔路一端设置了路障,完成抛尸后,再将路障拆掉。”
许小周很快联系到27辆货车司机中的10位,他们有的提供了行车记录,从影像来看,明钢小学外并没有任何可疑车辆。
“这里。”柳至秦指了指显示屏,“1点25分,这辆货车有一个拐弯的趋势,似乎想进岔路,但看到了什幺,只得放弃。”
货车司机晚上工作,白天补觉,被找到时不断打哈欠,“我没有拐岔路啊,我一直在直路上开。”
许小周见他精神恍惚,直接用手机打开视频,“你没有想过拐进明钢小学的岔路?”
司机看了半天,终于“哦”一声,“我当时是想拐进去,那儿可以抄个近路,我想赶紧送完了货,回家睡觉。但那路不是堵着吗,不让进。”
许小周问:“用什幺堵着?”
“就警戒带啊。”司机说:“那我哪敢进啊,本来就是学校周边区域,出了事我可负担不起。”
“仿制的警戒带,网络和线下都能买到。”花崇正在明钢小学对部分老师做问询,得知道路监控那边的排查结果,“现在能够确定,凶手是开车过来抛尸,然后利用来往的货车清除自己的车轮印。我还是倾向于认为,建山职高和十九中那一带,才是凶手的日常活动范围,有车,抛尸就方便。”
柳至秦会意,“明钢小学那边没查出什幺?”
花崇道:“暂时没有,所有教学楼都搜查过了,没有可疑的地方。至于这里的老师,比我想象的更加糟糕。”
柳至秦:“嗯?”
“压得住学生的,就搞体罚那一套,压不住学生的,就放任学生逃课。”花崇说:“来这儿念书的孩子,父母几乎都是外来打工者,没有时间与精力操心学校的事,觉得孩子能上学就行。”
大半天排查,几乎所有老师都惊恐万状,那位上课时间放学生出来玩耍的老师甚至当着刑警的面哭了起来。
“求求你们,一定要保护我啊,我知道错了,我今后一定当个好老师,不做对不起学生的事。”
柳至秦听完道:“怎幺,那些老师觉得自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嗯。这半年连续有教师失踪本来就让教师这个群体人心惶惶。”花崇倚在走廊的墙壁上,“不少人担心下一个就是自己。这次尸体出现在明钢小学,加上社会上又有凶手仇师的传闻,明钢这帮老师就觉得凶手是在杀害品行不端的老师,他们首当其冲。”
“然而凶手杀的却是模范教师。”柳至秦这会儿在市局,说完这句话余光就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花崇的父亲,花林茂。
其实他与花林茂才见过两面,不到熟悉的地步,但既然和花崇有关,他便本能地上心。
他看得出,花崇并不是完全不在意花林茂,只是年少时的经历多多少少留下了一些阴影。他不打算参合父子俩的事,更不想当个和事老。他心爱的人小时候没有在父亲处得到应有的关爱,他比花崇更厌烦花林茂。
可显然,花崇并没有和亲情一刀两断,他便希望,花崇心里的阴影能越来越小,能消弭最好。
挂断电话,柳至秦向花林茂走去。
这几天,花林茂每天都会来送菜送汤,十分丰盛,但花崇因为忙碌,只有第一天晚上亲自去接过。
柳至秦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花林茂并不是放在宿舍门卫处就走,而是先等上十多二十分钟,再去门卫处。
他挺想见到花崇。
柳至秦走上去,花林茂一眼就看到了,脸上浮起局促的笑,“你们今天不忙吗?”
似乎下一句就是:“花崇在吗?”
柳至秦笑着将保温瓶接过来,“花队出现场去了,就我在局里。”
“那好,那好。”花林茂点点头,转身想走,犹豫一下又转了回来,“我听说你们查的案子,找到尸体了?”
这不是秘密,昨天网上就传遍了,柳至秦道:“对,花队现在就在那边。”
花林茂踟蹰道:“有没有什幺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柳至秦有些意外,“您?”
“死的都是老师,失踪的也是老师。凶手是针对老师吧?他可能憎恨老师。”花林茂的话其实代表大部分川明人的观点,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警方的犯罪侧写里,凶手也极有可能是老师。
“我也是老师,我教了大半辈子书,我们市里教育方面的情况,我可能比你们当警察的更清楚。”花林茂看向柳至秦,犹豫而又坚定道:“有什幺问题你们可以问我。我知道花崇不好向我开口,但我对他有愧,既然这次他来川明办案,案子又和老师有关,我,我就想帮帮他。”
柳至秦斟酌片刻,笑道:“您不忙的话,就跟我上楼去坐坐。”